“師父,你這麽是不是過了點吧!”
縣城的一處宅院中,張大志的三徒弟放下抹布,捶著腰,一臉的疲憊和埋怨。
張大志開口道:“你懂什麽,我跟你說,像他這樣的人,今後只要不出意外,一定會有大成就的。”
他端著小茶壺嘬了一口,悠悠道:“在最底層經受了磨難,見慣了生死,但是偏偏又有一身極其出色的本事,要心智有心智,要本事有本事,這樣的人好好結交,虧只是小虧,賺就是大賺!”
徒弟翻了個白眼,“我是說,你就不能跟我一起收拾?我在這兒忙裡忙外弄了一個時辰了,你就半點沒反應嗎?”
張大志嗆了口茶水,旋即道:“咳咳,為師這就是在將你朝著那個方向鍛煉,多磨煉伱的心思,你啊,太浮躁了。”
徒弟愕然,豎了豎大拇指。
匠人之間的師徒關系,從來都是跟人身依附關系差不多,張大志願意容忍徒弟說這些,還願意找個借口,都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徒弟也不敢多說什麽。
他一邊繼續收拾著,一邊道:“不過師父啊,我覺得你還是想得太美好了。咱們將作監多少能工巧匠,那都是幹了半輩子的。夏公子昨夜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哪兒還能弄出什麽好想法來啊!”
張大志摩挲了一下下巴,“也不能這麽說,那滑車運土法,就是看似簡便,實則非常有用之法。再有一個這樣的法子,那我回去怕是能使點勁夠一夠少監的位置了。”
徒弟嘀咕道:“人家夏公子是文魁啊,你還不如讓人做首詩,你帶回中京城送個禮,那還有希望些。”
“你懂什麽,忙你的事兒,一會兒去萃華樓催催席面。”
張大志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心頭卻也難免嘀咕起來。
就像徒弟說的,這將作監多的是能工巧匠,但都已經多久沒做出過什麽好東西來了。
不管是在軍械用具的打造、還是堆土壘城的法子,以及供應皇室權貴的珍寶巧物,基本都只是延習著過往的技術罷了。
即使去歲上任的將作大監不住催促,但這些東西又不像什麽什麽擠擠就有的,出不來就是出不來。
指望夏景昀在滑車運土法這樣的法子之外,還要給出什麽好法子,似乎確實有點不切實際,強人所難了。
罷了,要是實在沒有,那就當是請他吃頓飯吧。
就像剛才說的,跟這樣的人結交,不虧。
而像他這種地位的,夏景昀這些文人願意跟他結交,那就更不虧了。
正想著,徒兒帶著幾個人走了進來。
張大志默默喝茶,眼神都懶得動一下。
旋即,一個身影來到院門口,“張大人!”
張大志騰地站起,臉上堆起笑容,“夏公子!有失遠迎,見諒啊!”
夏景昀連連擺手,惶恐道:“張大人這般可是折煞小人了。”
“你何須自謙,作為蘇大儒的弟子,早已今時不同往日了,哈哈!”
夏景昀聞言心頭知道,蘇師父已經按照先前所言,將消息放了出去了。
他笑了笑,忽地站定,抖了抖衣袖,恭敬地行了一禮,“還未謝過大人當初的大恩。”
張大志都是一愣,“我有什麽恩值得你謝的?”
夏景昀笑著道:“當日在勞工營,大人兩次出手相助,這份恩德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好好謝過,今日終於有機會當面致謝!”
當日在勞工營,
胡管事想要竊取夏景昀的勞動成果失敗之後,張大志開口說了一句此法頗有巧思,打消了趙縣令的顧慮,讓夏景昀有了施展的機會。 接著在夏景昀成功之後,他忽然又開口賞了夏景昀十兩銀子。
本來這事兒趙縣令免了他們全家勞役就可以了結的,但是張大志這麽一說,就變成了三個當官的都要有所表示,讓馮秀雲不得不站出來給了賞賜。
雖然從後續結果看,即使張大志不出手馮秀雲應該也會有所表示,但是人家這麽做了,向來恩怨分明的夏景昀還是一直念著這份好。
聽了夏景昀的話,張大志哈哈一笑,心頭對他也更是看重了,有文采的人不少,但有腦子的人更是可貴,顯然這位從勞工營變成文魁的年輕人就是很有腦子那種。
“旁的話無需多說,今晚你我多飲幾杯!”
“恭敬不如從命!”
說著二人互相謙讓著來到飯桌前,萃華樓的小廝已經將飯菜擺了滿桌。
張大志與夏景昀二人坐下,張大志的徒兒在一旁斟酒。
雖然師徒規矩深重,讓這位小年輕不敢有任何的不悅,但是瞧著師父跟夏景昀兩人有說有笑,自己卻要站在一旁斟酒,年輕人的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爽。
最關鍵的是,對於夏景昀能夠在將作監的本行幫上忙這種事,他持深深的懷疑態度。
在這上面,他都比夏景昀厲害得多,師父何必舍近求遠,說不定站在一旁給自己斟兩杯酒,好好巴結一下自己,自己就靈光閃現了呢!
“愣著幹啥?倒酒啊!”
師父一聲帶著不滿的提醒打斷了少年郎的美夢,他連忙提起酒壺分別斟滿酒。
喝了一陣,張大志跟夏景昀便熟門熟路地走到了稱兄道弟的流程。
張大志微紅著臉,“高陽賢弟,昨夜你說,有所見教,不知是哪一方面?”
夏景昀笑著道:“老哥可知風箱?”
一旁的年輕人低著頭默默癟了癟嘴,張大志尬笑兩聲,“風箱肯定是知道的。冶煉鍛造,那都需要風箱助力才能將爐溫提高。”
夏景昀又道:“那風箱是用人力拉動的嗎?”
“那還用說!牲畜它也弄不來這玩意兒啊!”
夏景昀笑了笑,“為何不試試水車?”
張大志一愣,夏景昀簡單跟他講述了一下水力風箱的構造。
這種東西對張大志這種經驗豐富的人幾乎是一點就通的事情,聞言立刻懂了,伸手虛空比劃著,喃喃自語,眼睛越來越亮,“依照賢弟此法,這風箱不僅可以改大,還可以完全節省人力啊!建在河畔,水力源源不斷,永不枯竭,妙極妙極!”
說著他舉起杯子,跟夏景昀碰了一杯。
他覺得拿到這個辦法,今夜這頓酒便已經是不虧了。
但夏景昀卻微微一笑,“有了這樣的風箱相助,有一件東西就可以派的上用場了。”
說著夏景昀便跟他講述了土法煉鋼高爐的基本原理,以及一些關鍵的地方。
聽得張大志眼睛越瞪越大,先前還稍有不忿的徒弟則是微張著嘴巴,傻在原地。
這東西用來冶鐵,比起現有的技術來不知道方便了多少倍,產量也要增加得多得多!
打造兵器,才是將作監的本行啊!
夏景昀說完還謙虛一笑,“有句話我可先說好,這只是我閑來無聊看著鐵匠鋪子時的一個設想,能否成功還需要老哥自己去衡量。這可不是勞工營獻策,萬一有不妥之處,老哥切莫怪罪到我頭上,你們事關重大,等閑我可擔待不起。”
張大志抹了把臉,也抹不去臉上濃濃的震撼之色,“兄弟,你說說,這人跟人他怎麽就這麽不一樣呢!我們對著那個熔爐那麽多年,怎麽就比不上你隨便一琢磨呢!”
說完他遺憾地拍著大腿,看著夏景昀的臉上滿是垂涎,“兄弟,其實在我們那兒當個將作大監,也挺不錯的......”
夏景昀笑容玩味,“若是老哥能一言而決,我倒是願意。”
張大志歎了口氣,“來來來,飲一杯!多謝兄弟今夜教授。”
接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遞過去,“兄弟,為兄此番並未帶多少錢財,已經花了不少,這點你先收著,但有獎賞,必不忘兄弟之情。”
夏景昀推辭幾下,最終還是收了下來。
他喜歡這種交換,純粹而坦蕩。
將銀票放進懷中,他微笑道:“今後不論有多少獎賞,那都是老哥自己爭取的,無需再顧及我。”
張大志自然連忙說著不行,夏景昀說的這幾個法子,他回去之後必然會有極大的幫助,又怎麽可能是一二百兩銀子就能打發的。
他畢竟是存在做長期來往的打算,所以不會貪這點小便宜。
夏景昀笑著道:“如果老哥實在過意不去,不如幫我個忙。”
“你說。”
“我聽說將作監不僅有器械打造、宮室建造之類的工作,還有位宮中貴人打造精巧用度的職司?”
“不錯。賢弟問這個是有何用意?”
夏景昀笑著道:“能否請老哥幫我搞一點東西,比如一塊比較透明的玻璃?價格貴重,我可以出錢買。”
張大志琢磨了一下,“行,旬日便可給你,但確實,須得賢弟花點錢財。”
夏景昀開心地舉起杯子,“多謝老哥!”
夜色深重,張大志師徒親自將夏景昀送回了南田巷。
家中,依舊還亮著燈火。
一家人也沒別的事情乾,此刻女人們在做著針線活兒,夏恆志在屋裡寫字,而夏雲飛父子二人今日則去添置了些石鎖、木棍之類的習武用具,正在不大的院子裡哼哧哼哧地練著。
瞧見夏景昀回來,眾人都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裡的活計,圍了上來。
夏寧真一身紅裙,歡快地蹦躂出來,脆生生地道:“二哥,你今天去哪兒了啊?這麽晚才回來。”
眾人聞言都看著他,這話也只有夏寧真方便問一點。
夏景昀笑著道:“之前那個將作監的大人物一起說了些事情,都不是什麽大事。”
一邊說著,他一邊心頭暗歎,還是換了個地方,依舊改不了這跟家人報喜不報憂的毛病。
或許這就是人之常情吧。
他將手裡的三個禮盒拿出來,“娘、伯母、寧真,給你們一人買了一支簪子,看看喜歡嗎?”
三個女人都眼前一亮,即使是性子最溫婉內斂的夏李氏,面上也露出幾分欣喜。
被抄家發配之後,她們已經荊釵布裙了許久,但哪個女人不愛美呢!
“娘,嬸嬸,你看,我漂亮嗎?”
夏寧真很快將簪子戴上,造型雅致的簪頭襯在頭髮上,簪頭上輕盈的鍍金片,隨著腳步迎風微晃,如蝴蝶輕輕扇動著翅膀。
夏李氏笑著道:“漂亮,簪子漂亮,人更漂亮!”
“二哥,你覺得呢?”
夏景昀點了點頭,“沒想到寧真妹妹這麽好看,不知道哪家貴公子有幸能娶到你呢!”
而跟夏寧真相愛相殺的親娘夏張氏瞧見女兒那笑靨如花的樣子,心頭自然是高興的,但是還忍不住嘴賤挑事道:“高陽,你說你也真是的,才剛有幾個錢,就去亂花......”
“伯母,請你閉嘴!”
夏景昀將剛剛從張大志那兒拿到的一百兩拍在她掌心。
“噗嗤!”
夏寧真率先笑了出來,夏雲飛也傻樂著,當夏張氏也忍不住嘴角蕩開笑意,其余眾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那是對美好生活輕松的向往。
從被抄家開始,眾人已經有許久沒有再體會過這種感覺了。
本以為這一夜就將這麽歡快輕松地過去,但當夜色正濃,人睡正香的時候,一陣匆匆的拍門聲拍碎了寧靜的夜色,也拍醒了眾人的美夢。
“夏公子!夏公子!”
夏景昀披著衣服走出來,睡眼惺忪地拉開門栓。
對面的縣衙捕快一句話就將他的瞌睡完全嚇沒了。
“夏公子,劫獄的人果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