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著先前冬至宴上的煊赫事跡做基礎,又有著在他們當中威望甚高的大小姐坐鎮,這場餞別宴上,蘇家年輕一輩中的優秀人物,沒人做什麽挑釁的蠢事。
相反,當著泗水州和雲夢州兩個解元的面,他們反倒是生出了一種,想要展露一下自身實力,贏得對方認可和讚譽的衝動。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場中氣氛漸起,蘇炎炎微笑道:“今日諸位都是我蘇家才俊,今日有幸與泗水、雲夢二州解元夏公子、白公子相聚一堂,不妨暢所欲言,交談印證,必能有所裨益。”
眾人齊齊點頭,不知是誰起了個頭,眾人就從眼前洞庭湖的浩渺煙波展開,說起蘇家輝煌,說起水文地理,說起州郡形勢,最後縱論起天下大勢。
“這洞庭湖浩瀚縹緲,蔚為壯觀,每當來此登高而望,都忍不住讓人心頭生出萬般豪情。”
“想我蘇家先祖,在這嶽陽城邊,洞庭湖畔,定下家業根基,歷經數代發展,成就今日輝煌。北控江峽,南及瀟湘,坐擁八百裡洞庭之富饒繁盛,實是高瞻遠矚之典范啊!”
“此言甚是,雲夢州之命脈,就在這一條大江,一個大湖之上,誰能控住這條大江,就能控住整個雲夢州。我蘇家先祖立族於此,便是有著雄踞一州之氣魄。”
“何止於此,我雲夢州雄踞大江上遊,水師順流而下,可威懾廣陵、狼牙諸州。往上,則可逆流而入泗水,乃天險泗水最方便之通路,往北則可憑四象州而遙望中州,向南則有百越州並諸蠻國為後路。若朝局有變,則可從容布局,而不至進退失據也!”
“哎,說起來,這朝廷,也真的到了腐朽不堪的時候了,奸佞把持朝政,蒙蔽聖聽,以至於貪腐橫行,酷吏肆虐,長期以往,國將不國,怕是天下有變那一天不遠了啊!”
不愧是頂級大族出身的核心族人,這番見識雖淺薄單純了些,但也頗有可取之處,不是尋常人家這個年紀的子弟能夠比擬的。
而這番話也讓夏景昀愣了愣,扭頭看向蘇炎炎,詢問的目光仿佛在說,“你們這麽公然說這些話,不怕朝廷追究嗎?”
蘇炎炎笑了笑,同樣用眼神示意,“無妨。”
夏景昀又扭頭看了一眼白雲邊,這位州中長史家的公子果然只是沉默不語,卻並未開口駁斥。
而這般亂世之言開了頭,蘇家眾公子更是激動了起來。
“此言不假,但我們何懼之有,亂世正好是我等大展身手之際!”
“是極,世亂方顯英雄,我等正愁無用武之地也!”
“權奸當朝,不破不立,重振蘇家聲威,吾輩義不容辭。”
聽著眾人的話,看著眾人一臉興奮地憧憬著亂世,夏景昀不由開口問道:“諸位對亂世似乎並不擔憂?”
能引得夏景昀的關注,眾人顯然更為興奮。
一個穿著藍色錦袍的蘇家公子帶著幾分隱隱的驕傲道:“夏公子,我等世家,底蘊深厚,錢糧兵田樣樣不缺,即便亂世一起,我等也可自保有余,伺機而動。”
夏景昀當即在心裡下了結論:傻嗶。
沒聽過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麽。
真要天下大亂,就連竹林薑家恐怕都睡不安穩,蘇家就一個地方豪族,有糧有錢,刀兵一起,跟一個走進莽漢群中的美嬌娘一樣,幾千族兵頂多就算作會幾手拳腳,頂得住幾棍?哪兒來那麽大的底氣?
但當著蘇炎炎的面,他也沒好多說,只是順著他們的話頭,“伺機而動?如何伺機,又如何來動?”
他不願蘇家眾人說得過火,又補了一句,為他們加了個保險,“譬如前朝末年,諸位若是地方一大族,該如何行事?”
眾人聞言,不由暗笑這位夏公子雖能力出眾,但畢竟出身低了,果然還是不懂他們蘇家的檔次,居然這般膽小。
“既得窺先機,自當提前布局,隻待局勢有變,便可從容應對。”
“此言太過宏大,不落實處,難免有誇誇其談之嫌,依我之意,當先聯絡左近,甚至運作相熟相近之人,布置於關鍵位置,若是力有未逮,不能在關鍵位置落子,則需在左近有所安排,以確保自己的根基可存,不被人掣肘。”
“不錯,這種時候,就需要不吝惜香火情分,盡量多安插人手,攫取更多的權力和名分,如果真的天下有變,這些名分和權力就能立刻轉化為地方的勢力,而後迅速形成自己的勢力。”
“然也!同時,還需廣蓄錢糧,暗中大征兵員,操練族兵,積蓄力量,屆時雄兵在手,未嘗不能.”
“咳咳咳咳!”立刻有人提醒,那人也反應過來這話實在有些過於僭越了,連忙改口,“未嘗不能據以自保,苟全性命於亂世,得保榮華富貴。”
“呵呵,敢想又不敢說,就這麽點膽氣還敢把亂世不當回事?”
白雲邊冷笑一聲,毫不留情地嘲諷了起來,“諸位公子可真不愧是公子啊,說了這麽多,就沒一個人說一句想辦法扶大廈於將傾,解黎民於水火的?都說你們飽讀詩書,想必讀的跟我讀的不是一種書,學的不是一類聖賢?”
一幫蘇家公子的面色登時漲得通紅。
被白雲邊這麽一說,他們也才猛地反應過來,好像還真沒說點冠冕堂皇的話。
但旋即他們又一陣無語,今天這算是大家同輩之間的私聊,來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大家敬重你們兩個才說點心裡話,伱這一上來就拿這種場面話挑刺,是不是有點不厚道了。
夏景昀心裡是對白雲邊的這番話簡直是忍不住叫好,沒想到這樣的高官子弟,卻仍舊有心系黎民之意,對白雲邊更是多了幾分刮目相看的意思。
但他自然也不會讓場面難堪,開口道:“白公子息怒,想來諸位公子也只是覺得這是理所當然之意,便未專門提上一句而已,並非那種只顧自身飛黃騰達,而將黎民百姓視作草芥泥塵,將聖賢教誨忘在腦後之人,諸位公子,我可說對了?”
蘇炎炎忍不住低頭憋笑,堂中的蘇家公子隻好硬著頭皮點頭答應。
而後,他們中的幾個人又忍不住辯駁起來。
“夏公子,白公子,並非我等枉顧蒼生黎民,但亂世既起,戰火紛飛,黎民如何能苟安?又豈是誰能救得回來的?”
“我輩所能做的,無非是盡早結束亂世,還黎民百姓一個盛世天下罷了。”
“不錯,我等雖知黎民之苦,但所謂人各有命,我等自當如大丈夫建功立業,向星漢而行,豈可囿於世人之冷暖饑渴,何得騰雲而飛,扶搖而上也!”
夏景昀聽完,頗有幾分出乎意料的震驚。
他一向是知道這些世家子脾性的,畢竟在泗水州城之中,也曾見過不少,但蘇家這些年輕人中有些人的言論還是震驚到了他。
什麽玩意兒一開口好似那天命在身,動不動就要扶搖直上,你有那本事嗎?
亂世是什麽樣子你們知道嗎?就在這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刀兵一起,你身上那些家世光環就是個屁,你還做夢建功立業呢!真要落人手裡,隨便一個軍漢就把你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還人各有命,你現在的奢靡享受,不也是無數被你們忽視的百姓用血汗給你們供養起來的嗎?
高高在上久了,甚至都不願意低頭看一眼了是吧?
在這一瞬間,他有些明白,蘇老相公為什麽寧願蘇家名聲受損,還有大量實際損失為代價,也要放縱蘇家的內亂給這些族人上一課,但現在看來,很可惜,這些族人並未從這一課中吸取到該有的教訓。
這個族裡,少有的知道應該向下看,扎根在最真實的百姓當中,為這個天下認真出一份力的人,如今正麻木頹喪地躺在家中,渾渾噩噩。
意氣風發的蠢貨和沉淪絕望的英才,這戲劇的兩面,將某一個角度下的蘇家真切地呈現在了夏景昀的面前。
“夏公子,你總是問我們,你又是如何看的?”
正愁著不知道怎麽找個合適機會罵一罵這幫不食人間煙火的東西的夏景昀,看了一眼主動為他架起炮台的那個家夥,開口道:“我想問問諸位,你們真的知道,什麽叫做亂世嗎?”
“亂世,主要就是一個亂字,亂,便意味著規則和秩序的崩碎。”
“大家回歸到原始的叢林之中,身份的光環都消失,弱肉強食,生殺隻憑實力和心情。人?不過是兩腳羊罷了,這樣的亂世,是你們期望的嗎?”
他環顧一圈,看著面色微變的蘇家公子們,“那個時候,你們引以為傲的家世,不再是你們的護身符,而是你們的催命符,像蘇家這樣的龐然大物,定然有無數人想要盯著,想要從上面撕下一塊肉來,或者乾脆將你們弄死,把你們的東西弄走,據為己有。”
“你們會想著,我又不傻,我們又不至於站在原地等著人家來殺,我們也會想辦法發展壯大。而這種時候,蘇家要錢有錢、要糧有糧,要兵有兵,比起別人領先了多少,一步快步步快,說不定還能.是吧?”
夏景昀伸手朝天指了指,然後冷笑道:“但你們就沒想過失敗嗎?這天下跟蘇家實力相當的家族不說七八家,三五家總是有的吧?再加上手握兵權的軍頭、拿到前朝政治遺產的幸運兒,這麽多人要去爭那唯一一個,蘇家一個文官世家,哪兒來的信心?”
“前朝韓家,煊赫無比,皇帝任免都由他們說了算,比之蘇家如何?但如今呢?這大夏三百年,可還有什麽豪族韓家?你們憑什麽認為這亂世一起,就是你們建功立業的大好舞台,而不是淪為任人宰割的羔羊的屠宰場?是誰給你們的勇氣,甚至還在這兒期望著亂世的到來?”
“未雨綢繆,提前布局,都不是錯。這是一個聰明人該有的準備,但不該因此而期盼亂世的到來,好讓自己那些準備派上用場。有這樣想法的,非蠢既壞!”
“好!”白雲邊忍不住讚了一聲。
夏景昀頓了頓,“諸位志向遠大,欲在亂世之中建功立業,但是你們有那些必要的準備嗎?你們知曉錢糧賦稅計算、征收、轉運之法嗎?你們知道文書傳達、管理、歸檔之術嗎?你們通曉凡至一地,當如何施政治民嗎?”
他看著愕然無語的蘇家公子們,“你們連這些都不知道,談什麽在亂世建功立業?以你們的才乾,蘇家有可能倚仗你們而成大業嗎?若是不在蘇家,以你們的本事,又能被哪個大人物看重,從而在亂世中建功立業呢?靠吟詩作對,誇誇其談嗎?”
“你們所知道的,不過就是那些書中的聖賢教誨,偏偏你們還把這些教誨,忘得乾乾淨淨。”
“黎民百姓,不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更不是一個應該被上位者忽視的群體。他們是供養你們這些世家大族的根基,更瘦托起我們這個天下的底座,別覺得俯身向下是掉了份兒,百姓才是天下的根本。所謂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你若外放一縣,先把你那個縣治理明白了,再去想別的,否則就算亂世真的來了,你們也不過是刀鋒下的一隻螻蟻。”
“天下也不是一個宏大寬泛的詞,而是事關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和境遇。我惟願這太平再久一點,讓我再享受享受這安寧的世間,感受一下井然有序的世界。我惟願這亂世再遲一點,讓我可以不那麽慌亂地直面刀兵,讓我可以更如饑似渴地學習壯大自己。”
“心憂天下,不僅是聖賢教誨我輩讀書人該有的操行,更是我們哪怕從自身利益出發,也應該秉持的原則。”
“別去憧憬亂世,屆時一個你們鄙夷的軍漢就能將你們盡數擒殺,哪兒還有在此間悠閑的風花雪月?多出去真切地看一看,看看黎民百姓真正的生活吧,知其所求,明其所困,才能真正知道這個天下將會轉向何方。”
說完他拱了拱手,“交淺言深,智者不為,但心有塊壘,不吐不快,多有得罪,諸位見諒。”
白雲邊冷哼一聲,“這種話千金難買,高陽兄願意說出來點醒這些天下梟雄,他們就該感恩戴德了,誰要是覺得冒犯,乾脆也別想有什麽前程了!”
一幫蘇家公子面色難看,但還真不敢說反駁的話。
蘇炎炎緩緩開口,“自古良言逆耳,今日夏公子之言,我覺得甚好,希望諸位堂兄弟好生揣摩,若能於未來有所裨益,倒也不浪費夏公子一片苦心。”
她直接起身,朝著夏景昀深深一拜,“我代表蘇家,多謝夏公子警誡之恩。”
夏景昀連忙避席起身,“蘇姑娘言重了。”
其余蘇家眾人也不敢怠慢,連忙站起,不管心頭到底如何想,聽進去了多少,紛紛致謝。
一場酒宴,就這麽重歸於歡快,然後圓滿結束。
眾人起身散去,“夏公子,請留步。”
夏景昀扭頭看著蘇炎炎,停住了腳步。
白雲邊也跟著腳步一頓,被蘇家堂兄弟直接硬拖著走了。
喧囂遠去,頂樓的空間中,霎時間就只剩下這對年輕男女四目相對。
蘇炎炎緩步上前,柔聲道:“多謝。”
蘇家既然決定了下注,自然是將情況告知了這位家主預備役。
今日這場談話,也是兩人事先商量好,想要敲醒一下這些自命不凡的蘇家子弟,以免未來釀成大禍。
夏景昀微微一笑,溫聲開口,“炎炎。”
這兩個字一出,蘇炎炎的眉眼之中,便帶起了笑意,就如同洞庭湖的水色柔波都在眸子裡微微蕩漾。
這世間有一種至美,便是自己喜歡的人也恰好喜歡自己。
她雖未徹底動心,但已經動心於他的動心。
她笑望著眼前的男子,眼神裡還帶著幾分大方的調侃,“如此稱呼,是不是唐突了些?”
夏景昀笑著道:“嶽父大人已經答應了,若我得中一甲,你又不反對的話,我們便可喜結良緣。”
蘇炎炎被這聲嶽父喊得臉頰微紅,微微別過頭去,“你自是考得中一甲的。”
夏景昀目光灼灼,“那你會反對嗎?”
蘇炎炎輕聲道:“今日如何知道未來之事。”
夏景昀伸出手,蘇炎炎微微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驚訝於夏景昀的大膽。
夏景昀悻悻縮回手,“保重。”
蘇炎炎微微松了口氣,“嗯,你也是。”
夜色緩緩升起。
在蘇家塢的最後一夜,如期而至。
夏景昀坐在屋中,沒有了謝胭脂的服侍,頗有幾分無處安放的感覺。
想了想,他起身站在窗邊,看著眼前漆黑的夜色。
今日在嶽陽樓上,話說得多了些。
這本非他本意,但既然跟蘇家結了盟,他也還是希望蘇家少些志大才疏,目空一切卻又眼高手低的廢物。
但他看得出來,那些話,真正聽進去了的蘇家子弟又有幾個呢?
更何況,一個蘇家好說,這夜色之中的天下,又有多少如蘇家這般的勢力,又有多少如這些蘇家公子一樣的人呢?
又有多少此刻還沉睡在睡夢中的無知百姓,不知道那亂世的腳步,就在這樣一個個野心家和梟雄的推波助瀾下,漸漸臨近。
這天下,還能太平多久呢?
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蘇元尚,當日在青山郡的那一場雨夜長談,給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這樣一個難得的乾吏,卻就此消沉,荒廢了一生。
這天底下,又有多少人,仍舊懷著一顆為國為民的心呢?
在野心家和仁人志士的角力中,這個千瘡百孔的大夏天下,又將走向何方呢?
夜風吹來,吹起心潮翻湧不休。
夏景昀轉身走到桌前,攤開紙筆,開始寫下:
【崇寧二十三年冬,余過嶽陽郡,與蘇家俊彥會於嶽陽樓,賞其美景,縱論天下,感觸良多,作文以記之。】
——
PS:二陽了,身子難受不說,腦子完全是懵的,坐在書桌前半天憋不出一個字。
就這一章,刪了三四版,總覺得情緒不對,情節不好,最終定了這稿。
本來想請假的,但是想了想還是更一個章吧,不能讓讀者老爺們失望。
爭取明天恢復一些,保持住水準。
or2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