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之中,一片死寂。
過得好一陣,龍正清終於頹然地靠在椅背上,“原來當日救下那人的是夏大人啊!”
夏景昀開口道:“所以,這一切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龍長老當日令郎所見到底是何人?與後來之事可有瓜葛?”
龍正清微微低著頭,沉默不語。
白雲邊和葉文和忍不住對望了一眼,兩人都是同樣的疑惑。
葉紅鸞則看一眼龍正清,又看一眼夏景昀,若有所思。
沉默煎熬著壓抑,就在這份壓抑擾得人坐立不安之時,夏景昀忽然開口了,他的語調低沉而壓抑,甚至帶著幾分低吼之感,“龍長老,事到如今,你難道還不明白?這不是一場彼此都有退路的博弈,而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
他看著龍正清,“令郎之死就是鐵證。而他們既然最終選擇了對令郎下手,而令郎也如他們所願地死了,哪怕你再投靠他們,他們也不可能再信任你。如今能夠庇護你的,只有我,你若不想步他的後塵,應該知道怎麽選擇。”
“京中的禮部尚書石定忠,不可一世的一代權相秦惟中,以及這塊如朕親臨的禦賜金牌,都能夠證明,我有庇護你的實力,而我們也有在這一場鬥爭中最終勝出的信心。”
龍正清緩緩抬頭,對上夏景昀堅定的眼神,緩緩道:“當日趁夜來見我兒的,自稱是州牧蕭鳳山的心腹幕僚,他要我暗中支持五長老,助其奪取漕幫大權。”
葉文和騰地站起來,憤怒道:“姓龍的,你怎麽能這樣!本幫主一向待你.”
“你閉嘴!”
“你閉嘴!”
兩聲異口同聲的呵斥從夏景昀和葉紅鸞口中說出,一對男女下意識地對望了一眼,似乎驚訝於這等默契。
白雲邊:???
事情怎麽有點不對勁。
夏景昀下意識的呵斥之後,溫聲解釋道:“葉幫主,龍長老既然選擇當著你的面說出來,就說明他並沒有同意對方的要求,否則對方也不會下毒手殺害了他的兒子了。”
而葉紅鸞也跟著安撫父親道:“退一萬步講,這幾日幫中也沒開長老會,龍伯伯也沒有做出什麽對不起我們的事情。”
葉文和也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反應過大,這不是把自己人往外推麽,連忙道:“一時情急,龍長老見諒。”
夏景昀接著道:“所以,龍長老事後派人追殺,也是擔心事情泄露,讓自己陷入被動,不得不委身從賊嗎?”
“呵呵,說起來人家州牧才是官呢。”龍長老苦笑搖頭,“雖然那人身份存疑,但不管真假,葉家當了這麽多代的漕幫幫主,我等都受過前幫主大恩,哪有那麽輕易改換門庭,幫著對付葉家的道理。”
葉文和松了口氣,龍正清歎息道:“但說實話,如果沒有夏大人您來,對方有蕭大人支持,我們根本是無力抗衡的!”
夏景昀自信道:“但我現在這不是來了嘛,來了那就不一樣了。”
“夏大人,你過往的經歷的確堪稱驚豔,秦相那等人物都能敗在你手上,著實讓人佩服,但是你切莫小覷了在你看來只是一州州牧的蕭大人。”
龍正清道:“說起來,他比我小幾歲,但我幾乎可以說是聽著他的名頭長大的,你可知其中分量?”
夏景昀和白雲邊聞言也嚴肅起來,夏景昀坦誠道:“知之不多,還請龍長老解惑。”
龍正清看了一眼葉文和,“幫主,你乃世家出身,與蕭大人交往更多,你來說吧?”
這主動搭話也算是龍正清另一種和好的試探,葉文和也沒拒絕,點了點頭道:“的確,蕭鳳山年少成名,算是龍首州我們這一輩人之中的第一人,從家世到能力,當時也幾乎是公認的龍首州第一公子。”
聽見這個名頭,白雲邊忍不住癟了癟嘴,什麽狗屁第一公子,眼前這個狗東西就是專門治第一公子的。
當初的泗水州第一公子鄭天煜,後來的中京城第一公子秦思朝。
也就只有自己這樣的天命主角,才能逃脫這個第一公子魔咒。
瞥見白雲邊的表情,葉文和嚴肅道:“白大人,切莫不當回事。蕭鳳山的能力真的極其厲害。當年他的姐姐嫁給尚在潛邸的陛下為太子妃之時,正值北梁新君上位,國內諸事不穩,想要趁亂抓權,於是聯動西北蠻部一起向我朝進攻。文武雙全的他便選擇了去從軍,歷經數戰,未嘗一敗,憑軍功封了伯爵。”
“回朝之後,由文轉武,成功考中一甲探花,當時中京城傳言,滿城貴女看蕭郎,說的就是他。歷經十幾年的積澱,原本是有望進入中樞的,但隨著先皇后的死,他似乎也有些消沉,於是便專心經營龍首州,如今的龍首州,軍政大權皆系於其手,無人敢直攖其鋒。說是龍首四大家,實際上蕭家已是遠遠超過其余三家了。陛下也不知出於何種心態,也一直沒有動他的位置。”
夏景昀輕聲道:“不是不想動,而是反應過來要動之時,已經動不了了。”
他感慨道:“這麽說來,這位蕭州牧的確是一個勁敵啊!”
看著眾人都有些消沉的樣子,夏景昀接著又笑著道:“多謝葉幫主和龍長老講述這些陳年舊事,不過我們有著共同的利益基礎,龍長老的家仇、葉幫主的祖宗基業,在下的皇命驅使,我們比起他們因利而聚的隊伍要團結得多。只要齊心,在團結起那些能團結的力量,終究是能夠與之一較高低的。”
他沉聲道:“我們每個人都沒有退路,狹路相逢勇者勝!”
狹路相逢勇者勝!
這一句話,連葉文和心頭那點熱血都激起來了,眾人因為各自的原因,都再無遲疑,重重點頭。
葉紅鸞的眼裡更是異彩連連。
夏景昀接著道:“既然已經達成了共識,還望葉幫主和龍長老,與我說說,漕幫近期異動的情況吧。”
先前的鋪墊到位,這時候,二人也沒有隱瞞,直接將漕幫如今的權力結構和內情講了出來。
龍正清道:“原本呢,大家只是偶爾相爭,行事風格和理念稍有不同罷了,但是約莫一個月前,老四和老五的動作就開始變大了。他們開始很明顯地不遵從幫主的號令,常常跟幫眾灌輸如今昏君在位,奸臣當道,貪官汙吏遍地,國事艱難,大夏將亡,漕幫廣有數萬幫眾,當在亂世有所作為,榮華富貴皆在眼前,何必要忍氣吞聲,艱難度日。”
葉文和歎了口氣,“如今朝政確實不好,貪官汙吏四處橫行,漕運的業務的確每況愈下,幫眾們的日子過得也愈發不好,所以他們這一番說辭也贏得了許多人尤其是對現狀不滿的底層幫眾的擁護,他們不再忍受沿途朝廷命官的欺壓,已經殺害了好幾位朝廷命官了。而詭異的是,州牧衙門卻並未有所動作,受州牧直管的龍首軍也沒有動作。只有郡守衙門象征性地派了些郡中士卒沿途巡查,只不過聊勝於無罷了。”
夏景昀默默聽完,“依二位之見,此事幕後,是蕭鳳山在暗中安排?還是另有別的勢力也摻和其中?”
龍正清搖了搖頭,“這種涉及到最頂層的勢力的情況,在下就力有未逮,不好妄言了。”
葉文和想了想,“應該就是蕭鳳山的安排,否則別人沒這樣的實力。”
但這時候,一個清亮的聲音卻開口道:“應該是另有其人。”
夏景昀抬頭看著那個一身紅衣的明豔姑娘,沒有質疑,也沒有看輕,而是認真道:“葉姑娘有何見教?”
“見教談不上。”葉紅鸞也乾脆利落道:“如果是蕭州牧如此行徑,他應該是將所有的罪行和不滿都引導向朝廷,這樣這幫人才能夠為他所用,而如今蠱惑幫眾的言語,都是既有怨天邊的昏君無道,也有怪眼前的貪腐橫行,這股火一旦挑起來,可不是那麽容易降下去,這樣就並不符合蕭州牧的利益。”
夏景昀點了點頭,“久聞葉姑娘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須眉,沒想到亦能有此等真知灼見,令人佩服。”
夏景昀畢竟是國朝難得的連中三元的狀元公,如今又是欽差大人,這般當著她父親的面被他誠懇誇獎,一向不拘小節的葉紅鸞也不禁有些帶著害羞的得意,雙頰微紅地謙虛道:“夏大人客氣了,想必這些都早已是夏大人心頭想明白的事。”
白雲邊:???
你倆有沒有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夏景昀沒再糾結那些,認真道:“方才葉姑娘所言亦是我初步的想法,一個州牧如果想要借漕幫為己用,他有的是更省事的辦法,無需這般。從眼下的情況看,更有可能的情況是,有人在算計漕幫,而蕭鳳山或是與之有勾連,或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是在借勢完成自己的構想,同時暗中算計他們而已。”
“而蕭鳳山的真實想法我們並不知道,但眼前的問題是,首先要穩住漕幫的局面。”
“多思無益。眼下我們說說怎麽辦吧!”
房間中,接著便響起了低低的議論聲。
約莫盞茶之後,由陳富貴親自把守的房門被人從裡面拉開,夏景昀和眾人走了出來。
剛走出來,縣尉便匆匆上來稟告,“夏大人,白縣尊,百花樓東家暗中潛逃,幸虧夏大人提前有安排,先遣了護衛攔截,我們隨後趕到,一番苦戰,已將其擒拿!如今關在牢中,等候處置!”
若是平常,他一個小小縣尉自然不敢對這等背後關系通天的大人物動手,但如今有了欽差大人撐腰,他也體驗了一把不畏強權,秉公執法的滋味,正是激動著的時候。
“辛苦。”夏景昀點了點頭,看著白雲邊,“那這頭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白雲邊嗯了一聲,“你放心去吧。”
“去你的!”夏景昀笑著捶了他一下,“說點吉利話不行嗎?”
白雲邊想到那一襲紅衣,翻了個白眼,“不行!”
縣尉默默看著兩人打情罵俏,哦不,嬉笑怒罵,心頭暗自感慨,傳言無虛啊,縣尊大人和欽差大人這關系果然不是假的!
而當夏景昀和葉文和父女,以及龍正清走出房門,遙遙便望見了一個被攔住縣衙門口的書生。
夏景昀心頭微動,看著神色有些落寞的龍正清,“龍長老,在下忽然有個想法,唐突言說,還望見諒。”
龍正清面露疑惑,拱了拱手,“大人客氣了,但說無妨。”
夏景昀指了指衙門外的書生,“此子我曾接觸過一日,雖性子稍有木訥,但父母雙亡,依然能不改其志,不墮邪道,刻苦攻讀,品行堪稱純良。如今龍長老及尊夫人老來喪子,他又是同出一脈之族人,未嘗不可收其為子,多年之後,亦能為你二人養老送終。一時之念,絕無勉強之意,龍長老姑且聽之。”
龍正清愣了一下,抬頭看著那個後生,仔細想了想夏景昀的話,心頭竟覺得未嘗不可。
到了他這個年紀,晚年的安排的確應該是個值得思量的大事。
他沉默片刻,“如若老夫過繼其為子,大人可否觀禮旁證?”
夏景昀也聽明白了龍正清的意思,不由感慨底層廝殺出來的老人果然都還是有些過人之處的,本著送佛送到西的想法,笑著道:“自無不可。”
龍正清深深一揖,“多謝大人。”
夏景昀連忙將其扶起,然後一道走了出去。
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迎來大變的書生站在門口,看著夏景昀和龍正清等人言笑晏晏地走出來,因為突兀聽見那個消息震驚不已,下意識跑過來的熱血和激動,在即將見面的緊張和惶恐中悄然消退,吞了口口水,就要低著頭躲到一旁。
“龍兄!”
夏景昀笑著叫住他,看著手足無措的他,“我當日叫你兄台,沒叫錯吧?”
那書生都快嚇懵了,連忙擺手,“小小生有眼不識大人,多有冒犯,還望大人海涵。”
說著膝蓋一軟,就要跪了下去,夏景昀連忙伸手攙住,笑著道:“我還沒感謝你收留之恩呢!”
那書生囁嚅著半晌說不出話,龍正清在一旁看著,當抱著養老送終的念頭來審視眼前之人,這番姿態反倒是讓他頗為滿意。
他直接看著眼前的晚輩後生,“老夫如今沒了兒子,你也沒了父母,可願奉養老頭子夫婦二人,今後為我二人養老送終。”
“啊?”書生隻感覺今日的腦子如漿糊一般,被接二連三的爆炸性消息徹底搞得攪不動了,愣在原地。
夏景昀默默伸出腳,在他腿彎處一踹。
砰!
雙膝跪地,書生也終於反應過來,“孩兒願意!但是”
他鼓起勇氣,“孩兒今後還能祭拜生父生母否?”
龍正清哈哈一笑, “重情重義,有何不可!”
他看著夏景昀和葉文和,“夏大人,幫主,老夫就先回了,待此事前後料理清楚,再請二位前來觀禮!”
看著龍正清帶著還在發懵的書生遠去,葉文和忽然道:“夏大人,在下也有個不情之請。”
夏景昀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葉紅鸞,“葉幫主請講。”
“夏大人能否收小兒為弟子?”
“我已心有所啊?什麽?”
夏景昀懵了,不是送女兒啊?
葉家父女滿頭黑線,你想什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