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宮裡出來的人,嘴就是甜。
一句“東南誰說了算”,讓沉老爺心裡受用得緊。
不過這種話,聽聽也就得了,當不得真。
這東南沿海,一路下去四五個省,每個省還有巡撫,布政使,再加上各級官吏,怎麽也不可能是他沉毅這個五品官說了算。
最多也就是在樂清這一畝三分地上,沉老爺多少能說話算數。
畢竟有五千人手駐守在這裡,任誰說話聲音都會大上很多。
沉毅把孫太監請到了自己的營帳裡,等到孫太監落座之後,他才笑著說道:“市舶司開市的事情,不能你我關起門來說了算,這樣罷,咱們先定下一個日子,然後我給浙江巡撫衙門寫信,請浙江巡撫,浙江布政使,按察使以及臨安知府,溫州知府來,一並參與開市。”
“到時候辦的熱鬧一些。”
沉老爺臉上帶著澹澹的笑容:“以後也就沒有人敢惹麻煩了。”
孫謹愣了愣,然後抬頭看向沉毅,問道:“沉相公,那些省裡的大人們,願意來參與開市麽?”
“周撫台為人熱情,樂於助人。”
沉毅輕聲道:“我想他是願意來的。”
“他是浙江巡撫,他來了,布政使、按察使還有臨安的知府,多少都會給他一些面子。”
沉毅輕聲笑道:“因此,他們應該都是會來的。”
周撫台被沉毅拿捏住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把柄。
那就是他的兒子,意圖謀害欽差!
這個罪名可小可大,一旦沉老爺報知宮裡,皇帝追究下來,周撫台的前程尚且兩說,他那個兒子的性命,是一定會丟了的。
任誰也保不住他。
因為一旦鬧大了,這件事就涉及到皇權威嚴了,而皇權威嚴在明面上是絕對不可侵犯的。
且不說是為了自己的前途,還是為了自己兒子的性命,周義山都被沉毅拿捏的死死的,基本上沒有任何跳脫出去的可能性。
當然了,原本想要拿捏住這麽一位封疆大吏,是覺難辦到的事情,即便是手裡有了一些所謂的證據,也順利的提交到了皇帝那裡,但是這個時代畢竟是人治而不是法治,沉毅在皇帝那裡的重要性很難超過一位二品的封疆大吏,就算把鐵證遞上去,也不是說扳倒就能扳倒的。
因此,沉老爺這一次之所以能夠拿捏住周撫台,手裡有把柄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皇帝足夠支持他。
也是托了周公子的福。
如果不是周公子,上一次沉毅去臨安府,就算是想要見周義山,恐怕都要花費一些周折,至於說服周義山全力支持市舶司,則更需要付出一些利益出來作為代價,甚至是那種需要報給小皇帝同意的代價。
不過現在,有周撫台“願意”幫忙,市舶司在浙江官場上,幾乎沒有什麽阻力了。
或者說,壓力都被周撫台一個人給擋下來了。
至於這位周撫台能不能完全擋住浙江官場的壓力,則不在沉老爺的考慮范圍之內。
沉毅跟孫謹聊了一會關於市舶司的事情之後,沉老爺看向孫謹,微笑道:“孫公公,市舶司的事情,咱們商量個大致的時間之後,還是由你給宮裡遞一封奏書,跟陛下詳細說明為好,以免到時候宮裡有什麽不一樣的意見落下來,你我反倒難做。”
“都確定好了之後,在今年十月左右,把樂清的市舶司開了,這樣咱們的差事都算是辦好了,今年過年回建康,你我都能過個好年。”
孫太監臉上露出了恭謹的表情,微微低頭道:“沉相公能幫忙請來省裡的諸位大人,那宮裡的事情,咱家自然都會問好,不會拖沉相公您的後腿。”
“那就好辦了。”
沉毅微笑道:“那咱們就各自辦好各自的事情,至於市舶司開市的時間,就先定在十月十五,如何?”
孫太監很識趣的站了起來,對著沉毅畢恭畢敬的低頭行禮道:“是,都按沉相公的意思來。”
他臉上帶著很是恭順的表情:“這趟差事辦好了,回到建康之後,奴婢們永遠記得沉相公您的恩德。”
此時此刻,孫太監不知不覺之間連自稱都變了。
權力場上,講究的就是一個互相捧場,互相給面子。
人家是宮裡的天使,都這麽給沉毅面子,沉老爺也不能完全無動於衷。
於是,沉毅也擠出了一個笑臉,對著孫謹拱了拱手道:“孫公公現在就已經是紫衣太監,等這趟差事辦完回到建康,在內廷恐怕就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了,將來說不定,沉某還有很多事要求到公公頭上。”
孫謹有些惶恐的低頭道:“我等都是在高公公手底下做事,能辦好差事報效陛下,就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別的事情是萬萬不敢想的。”
孫謹知道沉毅跟高公公認識,而且很熟。
這種時候,只要有點腦子的,都會表現出對高公公忠心耿耿的模樣。
至於臉上的笑容之下,隱藏了怎樣的野心,則只有這位孫太監本人心裡清楚了。
兩個人說了一些車軲轆話之後,沉毅親自把孫太監送出了抗倭軍大營。
剛送走這位孫太監,沉毅就看到薛威領著二十來個人從外面趕回來,各個神情呆滯,如同丟了魂魄一般。
不過薛威還是看到了大營門口的沉毅,他帶著二十來下屬上前,對著沉毅抱拳行禮。
“沉公!”
這個時候,沉毅才看到,薛威身後的這二十來個人,都是他麾下兩個千戶營的千戶和百戶,一共是二十二個將領,還有幾個書辦。
沉毅澹澹的看了眾人一眼,然後面色平靜的問道:“出去發撫恤去了?”
薛威低頭,臉色有些羞愧:“是,樂清本地陣亡的將士,有二十多個, 屬下帶著兄弟們還有營裡的書辦,一家一家發的撫恤。”
沉老爺看了一眼薛威,以及薛威身後的百戶千戶問道:“看到那麽多家人死了親人,感覺如何啊?”
眾人紛紛低頭,一言不發。
沉老爺見狀,微微低眉道:“打仗死人很正常,我從來也沒有說打仗不許死人,上半年我帶你們的時候,兄弟們也是死了不少的。”
“但是軍中的兄弟們,都是爹生娘養的,能多帶回來一個,就多帶回來一個。”
見這二十來個人個個神情恍忽,沉毅微微搖頭道:“樂清的撫恤你們發完了,其他的撫恤就交給書辦們去發罷,這一次傷亡的兄弟們不少,你們這兩個千戶營要盡快征募新兵,補齊人手。”
“在凌衛帥回來之前,盡量把新兵訓練好。”
二十多個人紛紛低頭,對沉毅應了聲是。
獨獨薛威一言不發,他沉默了片刻之後,低頭道:“沉公,所有陣亡兄弟們的撫恤,屬下想一個一個送到他們家裡去。”
薛威跪在地上,叩首咬牙道:“再偏再遠的地方,屬下也一個一個送過去。”
沉毅默默地看了這個大個子一眼,沉默了一會之後,問道:“你昨天應過我什麽,還記得麽?”
薛威低著頭,開口道:“記得,一天認五個字。”
“屬下...”
薛千戶深深低頭道:“不會耽誤認字。”
“那你就去罷。”
沉老爺揮了揮手,微微皺眉。
“人總要知痛,知恥。”
他背過手去,轉身離開。
“才能漲記性,才能知道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