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撫台很是熱情。
熱情到讓沉毅都不用拿出張相國那封信的程度。
沉老爺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努力讓自己的思緒清晰下來,他低頭喝了口茶水之後,對著朱圭擠出了一個笑容:“中丞,朝廷要建廣州市舶司,目的是為了厘清商稅,廣東一省今後所有的商船貨物進出,都要從市舶司走,想要實現這一點,非得地方衙門配合不可。”
“不過中丞既然主動找到下官,下官相信,中丞是有這份誠心的。”
“這是自然。”
朱撫台拍了拍胸脯說道:“市舶司是陛下吩咐下來都事情,朱某深受皇恩,自然會全力配合沉學士。”
他對著沉學士笑道:“如今,沉學士麾下的抗倭軍,已經把近海的倭寇清理乾淨,這市舶司我看立刻就可以準備了,等沉學士選定了地址,巡撫衙門立刻就開始貼告示征調匠人民夫,著手修建市舶司。”
朱撫台掰著手指說道:“算算時間的話,估摸著十月份就能弄成。”
他看向沉毅,臉上帶著熱情的笑容:“沉學士以為如何?”
見到這位廣東巡撫如此熱情的模樣,沉毅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他猶豫了一下之後,開口道:“中丞,這市舶司暫定的商稅是十稅一,廣東一省的商人恐怕不一定願意從市舶司出入,到時候是需要地方衙門幫忙的…”
“這個朱某明白。”
朱圭神色泰然,開口道:“沉學士放心,別的地方不敢說,這廣東地界,一定是我巡撫衙門說話作數,到時候市舶司建成,巡撫衙門立刻就貼告示出去,保證沒有商戶敢偷逃一兩銀子的稅款!”
此時,沉毅從這位廣東巡撫的雙眼之中,竟然看出了一些興奮。
這非常不對勁。
按照道理來說,在這個時代。地方上的商戶想要把生意做大,是一定會跟地方上的官員勾結的,最起碼也會給自己尋一個靠山。
有些,甚至直接就是地方官員下場經商,或者是扶持代理人經商。
那麽突然增收一成的商稅,哪怕只針對出海的商戶增收,也必然會損害這些地方官吏的利益,而現在,作為整個廣東官場的首憲,朱圭竟然對這件事情,表露出了非常大的興趣!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沉毅趁著低頭喝茶的功夫思忖了片刻,然後他放下茶杯,開口道:“中丞,這浙江跟福建兩省的市舶司,辦得可都是有聲有色…”
沉毅之所以說出這句話,是因為他懷疑廣東想要陽奉陰違,明面上把市舶司建起來,暗地裡卻不乾事,這樣用不了幾年,市舶司就名存實亡了。
朱圭面色嚴肅,直接開口說道:“沉學士你放心,廣東的市舶司,絕不會比另外兩省的市舶司收入差了,要是比他們少一兩銀子,來日朱某直接去建康,向沉學士你負荊請罪!”
沉毅因為生病,這會兒精力和心神都有些跟不太上,聽到這裡,他已經有些弄不清楚這位廣東巡撫的想法了,猶豫了一下之後,沉老爺還是從袖子裡取出了張敬交給他的那封書信,遞在了朱圭面前。
他長出了一口氣,開口道:“中丞,這是張老相國托我帶給你的書信,放在我這裡有半年多時間了,老相國特意囑咐,一定要當面交給你。”
見到這封書信之後,朱圭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跡,便嚴肅了起來,聽完沉毅說的話之後,他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先是對著這封信作揖,然後兩隻手接過這封信。
接過這封信之後,他並沒有急著拆開,而是看向沉毅,問道:“沉學士與恩師是?”
沉毅想了想,開口道:“我與老相國之孫張易安交好,易安兄是我兄長。”
聽到這句話,朱圭臉上那副虛假的笑意慢慢褪去,整個人都嚴肅了不少。
這個時候,沉毅才覺得他正常了起來。
因為方才的朱撫台,熱情的有些太假了。
堂堂一省首憲,面對沉毅這種欽差的時候,雖然不會鼻孔朝天,但是或多或少會拿捏一些架子,比如說…
他這個巡撫,應該是等沉毅上門拜訪,而不是主動來找沉毅。
朱圭先是看了一眼沉毅,然後微微點頭道:“沉學士稍候,容我看一眼恩師的書信。”
沉毅點頭,自顧自的喝茶。
片刻之後,朱圭把信看完,然後默默把書信疊好,塞進了袖子裡,再抬頭看向沉毅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就真誠了不少。
“原來是自己人。”
他問道:“恩師身體可好?”
“老相國身體康健。”
朱撫台點了點頭,笑著說道:“既然是自家人,那就不說那些虛的,這廣州市舶司,沉老弟就不用操心了,沉老弟你安心在廣州府休養幾個月,老哥哥一定給你辦得漂漂亮亮的。”
說到這裡,朱撫台摸了摸下巴,開口道:“到時候所獲收益,分潤給老弟你三成如何?”
沉毅雖然病了,但是沒有湖塗,聞言他先是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然後開口道:“中丞,敢問是什麽收入?”
朱圭詫異道:“自然是市舶司的收入了。”
沉老爺眉頭緊皺,開口道:“中丞,市舶司收入,是要上交朝廷以及供養廣州衛的!”
“這個我知道。”
朱撫台微笑道:“老弟你不要著急,咱們都是自己人,做兄長的不會害了你。”
“該給市舶司十稅一的稅,一兩銀子都不會少。”
直到這個時候,沉毅才聽出了這位廣東巡撫背後的算盤!
他想加稅!
借著市舶司的名義加稅!
市舶司十稅一的稅率並不是太高,那些商戶從市舶司出海,會有廣州衛的官兵保護,保證他們在近海安全,這是相對建康的良性循環。
因為這些商戶,畢竟是有錢賺的。
可是如果地方衙門借著市舶司的明目再行征稅,稅率過高,商戶收益率降低乃至於負收入,那麽市舶司這個政策,就會成為惡政!
到時候不僅市舶司沒了進項,對整個廣東一省的商業,都是一個打擊!
沉毅深呼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朱圭,問道:“中丞想要加稅?加多少稅?”
朱圭這會兒完全把沉毅當成了自己人,他笑呵呵的說道。
“沉老弟,你久在朝廷,不知道這些商戶出海的利潤,有些行當出海一趟甚至是翻倍賺錢的。”
“無奸不商,十稅一太便宜他們了。”
朱圭澹澹的說道:“依我看,應該十稅三或者十稅四比較合適。”
好家夥!
朱撫台的意思是,地方衙門征收的商稅,要比朝廷的市舶司額外多出兩三倍!
見沉毅不說話,朱圭看向沉毅,解釋道:“沉老弟,朱某這麽做,絕不是為了自己牟利,這廣東上上下下那麽多官員,有些家裡都是有人出海做生意的, 想讓從他們口裡奪食,怎麽也得補貼給他們一些好處。”
“這些多出來的錢,除了給你老弟的,剩下的,愚兄都拿去打點上下的關節,保證市舶司在廣東順利運營下去。”
沉老爺沒有說話。
他心裡明白,朱圭這個人,恐怕在他沒有到廣東之前,就把這些事情給想好了。
甚至,如果自己沒有拿出那封信,他是絕對不會跟自己說這些的,到時候他會幫著自己,快速把市舶司建好,然後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離開廣東。
那時候,他留在廣東的這個市舶司,就會成為這些地方官斂財的工具。
想到這裡,沉毅又想到其他幾個市舶司。
那幾個市舶司,會不會也有這種情況?
沉老爺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有些疲憊的開口道:“中丞,大部分商船,是不能翻倍獲利的。”
他睜開眼睛看著朱圭,開口道:“到時候,出海的船隻就會越來越少,商業凋零…”
“只要不走私就行。”
朱撫台對著沉毅澹澹一笑:“況且那,賢弟說的情形,恐怕已經是幾年之後的事情了。”
朱撫台在廣東,已經四年了,再有兩年他就要離任。
而沉毅,今年大概率就會回到建康去。
朱撫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看向依舊年輕的沉毅,微微一笑。
“沉老弟,官場就是這樣的,不可能什麽事情都面面俱到,只需要辦好眼前事就好,愚兄替你把廣東的差事辦好,你今年回到朝廷,就能跟陛下交差…”
“這廣東將來的事情,與你我何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