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盛夏的黎明。
希臘人建造、羅馬人重建、奧斯曼人擴建,原名卡吉貝依,斯拉夫人叫他敖德薩的雜亂不堪的古城從沉睡中醒來了。
這座城市原本屬於克裡米亞汗國的,不過在幾次俄土戰爭後,奧斯曼人意識到了從海路運輸的重要性和便捷性,便將此地作為了對抗俄國人的前方基地。
在希臘、羅馬時代,這裡是邊荒之地,沒有人願意在城建上大花功夫,在奧斯曼帝國時代,這裡是克裡米亞汗國與歐洲白人互相攻伐的地方,該汗國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心思將其重建。
於是,一座希臘人的土石舊城、羅馬人的石城、韃靼人的木城雜亂無章地布置在黑海西岸。
最近一次俄土戰爭結束後,奧斯曼人加緊了對克裡米亞汗國汗位的控制,並將自己的力量大量投送到黑海北岸,還以此地為敖德薩帕夏的駐地,控制克裡米亞、亞速海、黑海一帶。
他們以亞速海的阿赫塔爾(濱海濱海阿赫塔爾斯克)、刻赤,黑海的卡法、羅西(新羅西斯克)、敖德薩、尼古拉耶夫為依托,依舊佔據著黑海北岸的海路優勢。
其中敖德薩由於依托著其產糧豐富的殖民地摩爾多瓦,自然選擇做了帕夏駐地所在。
眼下的敖德薩,希臘土石城、羅馬古城、韃靼木城貼著海岸依次從南向北展開,放眼看去,土石城是土黃色的,羅馬城是灰白色的,韃靼城是青黑色的,從外面來到這裡,無須仔細分辨就知道是哪座城市。
時下奧斯曼帕夏、蘇丹的妹夫帶著三千帝國精銳士兵駐扎在居中的石城,北面的木城、南面的土石城則成了他的屏障。
既然是韃靼城,裡面住的自然大多是布賈克諾蓋人的貴族,雖然他們在大汗王帳所在的布納雷(韃靼布納雷)也有房舍,但大多數時間都是住在這裡——誰不希望擁有方便、優越的生活?
當然了,比如自稱諾蓋人的阿蘭人、馬木留克人、切爾克斯人大多也住在這裡。
而來自歐洲的商人,包括猶太人則大量居住在臨海的希臘土石城。
土石城建在海拔約莫五十米的高地上,碼頭距離城堡還需要行走一段長長的石階,如同後世重慶的棒棒軍一樣,大量的黑奴、白奴就成了從這裡將船上的物資運到上面城堡的主力軍。
碼頭寬約一裡,十分宏偉,奧斯曼、法國(此時與奧斯曼關系最好)、奧斯曼控制的意大利、希臘、巴巴裡商人各種船隻停泊在港口,裡面既有蓋倫式,卡拉克式,也有最新的荷蘭大平底商船,更有從羅馬時代就有的大型槳帆船。
“嗚......”
城市剛剛醒過來,大海上就傳來了一陣提醒有船隻到了的號角聲。
沒多久,一艘巨大的平底商船從晨曦中冒了出來。
船隻上飄揚著奧斯曼蘇丹頒發給大商人用以免於被巴巴裡海盜劫掠的旗幟,一看就是從南歐地區過來的。
還有一面代表著商人身份的旗幟。
見到這面旗幟後,碼頭上的引水員、棒棒軍們都騷動起來了。
薩諾斯!
薩諾斯,亞得裡亞海最大的猶太商人,由於他的船只能夠自由地在地拉那、威尼斯、熱那亞、馬賽、巴倫西亞、突尼斯停靠,可以將歐洲、北非、西亞的物品運到需要的地方。
這裡面顯然是有道道的。
此時西班牙反猶最為厲害,
不過薩諾斯卻給國王捐獻了可以建造一支海軍艦隊的錢財,還給他不停地貸款,故此他是唯一一個可以正大光明打著猶太人身份堂而皇之在西班牙東海岸靠岸的大商人。 當然了,薩諾斯肯定在巴倫西亞注冊了新的名義上是基督徒擁有的公司。
薩諾斯這次隻帶著了一艘大型平底商船,按說以他的地位在地拉那運籌帷幄就行了,根本不需要他親自跟船的,但這一次他還是來了。
他來的目的顯然不是因為黑海附近的物品非常重要,必須親自跑一趟,而是為了此時已經在歐洲暢銷的不鏽鋼製品和物美價廉的紡織品。
他必須要來一趟,在路過伊斯坦布爾時,他曾拜會了特魯琴王國駐伊斯坦布爾大使葉斯木,葉斯木大致同意了讓他成為地中海沿岸特魯琴商品代理商的申請,但他必須要到葉伊斯克親自與國王商談。
薩諾斯不可能就坐著一艘小船直接去特魯琴王國,此時歐洲各國之間的關系都很複雜,互相都提防著,何況特魯琴、奧斯曼這樣有著複雜關系的國度?
地拉那是奧斯曼帝國阿爾巴尼亞帕夏駐地所在,在那裡薩諾斯可以將大量歐洲部分的工業品運到西亞販賣,地拉那也有帝國大型軍工廠,相當一部分軍事物資也是通過蘇丹許可的商船運到黑海地區的。
薩諾斯將這些物資運到敖德薩,然後前往葉伊斯克港將特魯琴王國的不鏽鋼製品、紡織品運回去是一個極為自然的理由。
薩諾斯五十九歲了,須發花白,但依舊精神矍鑠,他穿著一身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灰白色長袍,還露出了半個胳膊,身邊有兩個黑人少年奴仆,船只靠岸後薩諾斯在他們的扶持下跨上了碼頭。
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身材健碩的阿爾巴尼亞伊教徒,看來應該是他的貼身護衛,緊緊跟在他的後面。
護衛後面則跟著他的管家。
薩諾斯剛一踏上碼頭,大量的黑白奴隸就湧了上來。
在奧斯曼帝國的奴隸序列中,像他們這樣的可以靠出賣苦力賺錢的奴隸還是不錯的,雖然他們的身後依舊有主人在控制,但自己多少也能掙一些。
大量充斥在船上、工礦、農莊裡的奴隸才是真正的奴隸,他們完全沒有人身自由,生老病死、結婚全看主人臉色。
奧斯曼帝國的運勢與黑白奴隸息息相關,在維也納戰事以及俄國人崛起之前,他們能夠以很小的代價獲得大量的白人奴隸,國力也蒸蒸日上,但自從維也納戰爭失利,以及俄國人崛起之後,他們的衰微就不可阻擋了。
任何一個老大帝國都有極強的排外性,雖然此時法國人為了對付俄國人,不惜冒著得罪整個歐洲世界的風險與奧斯曼人結盟,並樂意為他們扶持工礦業、編練新軍,但如同明末時分徐光啟、孫元化等人的掙扎一樣,都是徒勞無功。
突厥貴族,依舊統治著世俗世界,西帕西、耶尼切裡軍事貴族則統治著軍界,想要從他們中間分一杯羹比登天還難。
故此,雖然最近百年的蘇丹都想銳意進取,但大多都不了了之。
每一個沒落的王朝,無論文化、宗教如何都是相似的,此時在奧斯曼,為了防止軍人做大,同樣奉行的是讓文官指揮職業軍人的政策,這樣軍隊的下場也可想而知。
不過這樣的背景對商人們還是有利的,越是腐朽沒落對他們越是有利,商人們雖然沒有地位,但有的是錢,可以從容上下其手擺平一切。
相對而言,奧斯曼帝國對猶太人還是相當寬容的,這便讓曾經在歐洲喧囂一時的猶太商人有了立足之地。
如果說龐大的國土面積、人口是奧斯曼帝國得以支撐下去的基礎,那麽猶太商人就是他們嘴裡的人參、雪蓮,不斷在為帝國吊命。
奧斯曼帝國沒有像明朝那樣的開中法,不過為國家辦事,從而換得自由往來帝國各地行商的文件、旗幟還是辦得到的。
而蘇丹給他們頒發(有時候是拍賣)的王旗就是明國商人手裡的鹽引。
薩諾斯這身極為樸素的裝扮一出現,就連一向囂張跋扈的引水員、海關管理人員都向他投以客客氣氣的目光。
在敖德薩的希臘城,薩諾斯同樣是位列前三的大人物,但他依舊穿著近似平民的衣服,親自沿著石階走了上去。
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
日夫科夫就是其中一位。
日夫科夫恰好也在碼頭上,見到薩諾斯眾星捧月的模樣頓時就來氣了。
“站住!”
他喊了一聲,薩諾斯便依言站住了。
日夫科夫,一位來自保加利亞的耶尼切裡新貴族,他既是敖德薩帕夏麾下耶尼切裡軍團的指揮官,還是敖德薩艦隊的指揮官。
這太罕見了,雖然此時的奧斯曼人極為重視皈依了伊教的阿爾巴尼亞人和保加利亞人(以保加利亞突厥人為主,但取著斯拉夫人的名字,這是以前的保加爾汗國與歐洲人妥協的結果)。
因為此時奧斯曼帝國的海軍多半來自巴巴裡海盜,少數來自歐洲地區, 但讓一個保加利亞人成為耶尼切裡和海軍的雙重指揮官只能說明一個問題。
那就是日夫科夫曾經也當過海盜!
不但如此,他還在巴巴裡海盜的王國巴巴裡王國(以突尼斯為中心,橫跨阿爾及利亞、突尼斯、利比亞)裡擔任過陸軍將領。
在敖德薩帕夏轄區,日夫科夫排名第三,僅次於帕夏阿拉丁,文書科普魯律(出身僅次於蘇丹的大貴族家庭)。
他剛剛從埃及調到這裡,顯然還不知曉薩諾斯的一切。
薩諾斯轉過身來,面上帶著謙卑的笑容——他看到了日夫科夫軍服上的紋章,便知曉此人是一個帝國軍事貴族。
“將軍閣下,請問有什麽吩咐?”
日夫科夫三十多歲,五大三粗,在埃及時曾經當過騎兵將領,還曾從埃塞俄比亞地區抓來了大量的黑奴,時下充斥整個地中海、黑海一帶的黑人奴隸或多或少都與他有些關系,他在黑奴眼裡就是魔鬼一般的存在。
日夫科夫斜睨著薩諾斯,“難道你沒有看見一個真正的伊教貴族在這裡嗎?竟敢先跨上台階?”
薩諾斯依舊帶著和煦的笑容,“尊敬的將軍閣下,在下年老了,老眼昏花,實在沒有看到,我這就下來”
說著他就掙脫兩個黑奴的扶持,自己走了下來,走到碼頭上的平地後,還彎著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他有這樣做的理由,因為眼前這位日夫科夫就是靠近海岸的希臘古城的最高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