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站前橫著一條小河,小河兩邊公路上行人匆匆。
騾馬車、自行車行人嘈雜,偶有屁股冒煙兒的汽車經過。
袁書將從火車上借來的一頂禮帽扣在腦袋上。
四下觀察了一下環境,小縣城火車站,對於自行車這種高檔貨看得嚴。
一時半會沒法借到自行車。
身上沒錢,只能一邊走一邊慢慢打聽劉欣老家地址。
至於向普通老百姓“借”錢,特工守則第七條:禁止。
雖然現在已經脫離特高組一年,但是守規矩是他多年前已養成的習慣...
袁書有些緊張,嘴裡嘀咕:十六號、十八號?
十八號是一家賣絲綢的店鋪,豎掛的招牌顯得很是陳舊:劉記綢莊。
習慣性四下打量了一會,跟著走上店前台階。
櫃台後的掌櫃正將桌子上的算盤打得劈叭響。
眼睛余光感覺有人進店,抬起頭,站起身,出櫃台,語氣顯得很是熱情,:“先生,請問你要些什麽,小店備貨齊全,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看著面前掌櫃一副書生模樣的面孔,袁書心跳得厲害。
四十多歲年紀,跟劉欣輪廓幾乎沒什麽差別。
曾經在劉欣住處看過她的全家福,知道這位差點成為自己老丈人的中年掌櫃名叫劉志強。
壓製住情緒,平色平靜:“隨便看看...”
“那你請自便,提醒一下,你要是想摸一下絲綢質感,煩請先淨手...”掌櫃的笑容中帶著歉意。
“我曉得了。”袁書平靜地點頭。
店鋪不小,後邊還傳來紡車的嗡嗡聲,顯然,應該是前店後廠。
心想萬幸,自己當時一心隱瞞身份,從沒有到這裡來,才沒有連累到劉欣的父母。
忽然覺得不對勁,如果...劉欣是被黨務調查科一組的特工逼進黃浦江,那麽,特工們肯定會順藤摸瓜,查到這裡才對啊!
這中間,似乎有些問題。
而且,諾大一個店鋪,竟然沒請夥計,這也是一個問題。
袁書轉悠了一會兒,並沒在店裡呆多久,對掌櫃的拱手告辭。
出門後開始繞著十八號大院轉。
從大街鑽小巷來到劉記綢莊後面一片竹林中,遠遠看著圍牆內的二層小閣樓。
他的視力很好,發現其中一間窗戶上結了蛛網,想來很久少打開過。
很可能是劉欣以膠住的臥室。
他很想到前邊店鋪裡,跟掌櫃的說,他的準女婿回來了。
哪怕是劉欣已經走了,自己也一定會為他們養老送終。
稍一思索,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任性,準嶽父母肯定不知道自己曾經從事的職業。
而且,如果調查科特工要是證實自己的紅黨身份,有可能給這一家人帶來致命的危險。
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不是口號,是事實。
二樓。
一個姑娘正坐在窗子邊桌子後提著毛筆在紙上寫著字。
鎮紙是楠竹做的,是姐姐去上海讀書,走的時候留給她的。
看到這個鎮紙,就會想到她的姐姐。
她是東吳女子中學的學生,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參加畢業考試。
牆上掛著一張黑白全家福照,爺爺奶奶坐在前排,爸站在後面中間,大媽跟姐姐站右邊,自己跟親娘站在左邊。
想到城外祖墳外的那個亂墳包,
姐姐死後連祖墳都進不了,眼淚啪塔啪塔的滴落到鋪在桌子上的上好宣紙上。 她多想姐姐能再摸著自己的頭,教自己寫字,說法語。
可惜,再也沒有機會。
一陣腳步聲傳來。
娘親推開門:“悅悅,別寫了趕緊洗筆,下樓吃飯...”
“知道啦,娘...”劉悅答應一聲,放下毛筆,卻沒有洗筆收硯台。
跟著站起來,眼神無意轉過窗外。
竹林邊緣似乎佇立著一個人影,趕緊揉了揉眼再看,卻發現那裡根本沒有人。
以為是眼花,也沒當回事,順手拉上窗戶關好。
時間非常短暫,藏到圍牆下邊的袁書還是看見了劉悅。
距離並不遠,他甚至看清楚了姑娘的五官,憑感覺他確定剛才看到的那姑娘肯定是劉欣曾對他提起過的妹妹劉小悅。
袁書情緒有些低落,轉身離開。
他現在身上還有五分錢,以這時候的物價,還是能吃一碗湯團。
但是住的地方卻無法解決,火車站外的旅社,住一晚上至少要兩角。
在沒有任務的時候,私闖民宅,特工守則第十一條:禁止。
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到救濟院,二是到火車站廣場睡一晚上。
從後院轉出來,到前邊街上漫無目的瞎逛。
劉記綢莊鋪子已經上了門板。
走出一段距離,仍然習慣性地不停打量周邊地形。
劉記綢莊北邊靠近火車站方向一個丁字路口往西巷子口,有一家正往外冒熱氣的餐館。
還是先填飽肚子再說。
招牌挺新,四個大字:東方大飯店。
袁書走進“大飯店”
昏暗的店堂裡只有六張桌子。
三張桌上有人,差不多都紅燒魚,炒素菜,米飯,
靠近門口的櫃台後面。身著絲稠上繡荷花旗袍老板娘。
照例正在打算盤算帳,美妙的身段背後有一個神龕,裡面供著一尊財神。
袁書覺得很是奇怪,這麽點大個蒼蠅飛舞的店鋪,名字起倒取得跟麗晶大酒店似的...
“先生,不好意思,菜已經賣完了。”老板娘頭也不抬,旗袍下的身材凹凸有致,突點隱約可見。
許是天熱,老板娘應該沒穿肚兜。
袁書這麽想。
跟著擠出微笑:“剛下火車,來一碗蛋炒飯也行。”
“那行,蛋炒飯四分錢一碗,我去給你炒。”老板娘說完,撂下毛筆走進後廚。
袁書看清老板娘長相,眉清目秀小俊俏,二十五六模樣。
看走路妖嬈姿勢,肯定沒有裹過腳。
袁書走到一張空桌子前,旁邊三桌客人把落在老板娘前凸後翹上的目光收回。
看了一眼袁書後,趕緊移開。
這家夥長得太高了,要是出現什麽言語衝突後乾起架來,估計打不過...
半晌。
老板娘端著一碗蛋炒飯出來,上邊還躺著個隱約可見嫩黃的荷包蛋。
應該是兩面都煎過,翻面的時候可能沒注意,煎蛋正中間凸起筷子大小的嫩黃。
老板娘走路帶風。
肉...蛋炒飯香味撲鼻。
...
店裡三桌客人吃完,匆匆結帳離去。
最後走的兩大人一孩子,應該是一家三口。
那孩子十余歲,挺調皮,出前門撞了袁書一下。
狼吞虎咽往嘴裡扒飯的袁書沒有在意,快速將一盤蛋炒飯吃得一粒不剩。
摸衣兜子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僅剩下的那五分錢...
不見了。
那一家三口...
那孩子剛才那一撞,竟然將自己兜裡僅剩下的五分錢借走了!
成天打雁,竟然被小雀雀給啄了眼...
在監獄裡呆得太久,他並沒有放下身體鍛煉。
狹小的單人牢房裡,每天半夜偷偷起來做各種訓練。
然而,僅僅只是體能訓練,讓他的反應慢慢變得遲鈍。
袁書頭皮發麻,作為優秀特工,僅一點犯錯就足以致命。
也許是因為剛得知劉欣的死,心裡早方寸大亂。
沒想竟然被不入流的小毛賊打臉,說出去得多丟人?
站在櫃台後的老板娘似乎覺察到他的窘迫。
這狗東西雖然穿得人模狗樣,但是禮帽下邊的頭髮卻是修剪得非常粗糙。
一臉胡茬子,一看就是從監獄裡放出來沒多久。
多半想吃霸王餐...
老板娘天天與人打交道,見多識廣:“你走吧,不要錢。”
“謝了,先掛帳,明兒個還你。”袁書也不客氣,道謝起身,準備出門。
一群瘦小的年輕姑娘們七嘴八舌正好湧進門。
得有十好幾位...
看穿著肯定是附近紗廠的女工,估計要準備上夜班,來吃點東西。
紗廠有食堂,聽女工們交談,應該是嫌棄紗廠裡的夥食跟豬食差不多。
“不好意思,菜已經賣完了。”俊俏老板娘抬頭,有些遺憾地看著進來的女工們。
“總不可能一點沒有吧?實在不行,炒幾個蛋炒飯也行...”
老板娘有些猶豫,顯然,她不想放棄這一單生意。
可是,廚房裡連飯都沒有了。
正當她拿不定主意的時候,看到被女工們擠回來的袁書走進後廚。
“你要幹什麽?”老板娘跟著走進後廚,語氣嚴厲。
袁書打量著後廚,地方不大,灶裡暗紅煤炭用碳灰壓著,連火焰都沒有。
確實什麽菜都沒有...
眼前一亮,角落裡還有半盆麵粉。
抄起火勾將碳灰撬開,火焰猛然間開始翻騰。
將炒鍋涮了涮,放在灶上,系上圍裙,從旁邊印著鳥文株式會社的麵粉袋中倒出半盆麵粉。
然後從架子上掏出雞蛋,熟練地單手將雞蛋敲破倒入碗中,將蛋殼丟進旁邊泔水桶。
往蛋液裡加了少許水放鹽。
看著鍋裡再不冒水氣,抄起杓子往鍋裡放豬油。
拿筷子挑攪雞蛋,動作麻利。
油開,將雞蛋倒進鍋裡...
哧...
加了水的雞蛋煎雙面的時候不會變黃,呈奶白色。
估計著火候往鍋裡倒半鍋水。
然後往裝麵粉的盆打了一個雞蛋,跟著往裡面加鹽加水...
跟著洗了一下手才開始和面...
動作很流暢,而且很有力量...
目瞪口呆的老板娘感受著面盆被一下又一下大力撞擊...
“如果你沒事,這時候可以到後邊去摘點菜回來...”袁書看到廚房後窗外,一大片菜地。
大多人家後院外都有地,種些小蔥小菜。
菜地很大,種類也多,顯然,只有開飯館的才會這麽乾!
一般人家都是一種就是一整塊地,至少也是半塊地全種一樣的菜。
老板娘愣了一下,鬼使神差聽話從後門出去,摘了兩個長得最好的白菜進來,順便在院外水塘裡洗了洗...
回來的時候,看到袁書已經將面揉好,正用擀麵杖將面壓成片...
老板娘心裡嘀咕,沒有發過的面,就算做成面條也不好吃...
卻發現,袁書根本沒有做面條,而是在做面片,先扯成長條再撕成大腳指甲一般大小。
撕開後直接往鍋裡雞蛋湯裡扔:“紗廠裡的東西很難吃,你放心,她們不會挑的...”
一般情況下,湯料與煮麵的水分開單獨煮。
煮在一起的話容易渾湯。
老板娘心裡不踏實,將面端出去後,女工們愣了一會。
江南以吃米飯為主,倒是沒有想到老板娘端出面片來。
聞著倒也挺香,再看看中間白菜的顏色似乎與眾不同...
似乎還不錯...
幾個女工挑著往嘴裡送...
有油水,似乎味道也不錯。
雞蛋面片湯,老板娘收三分錢一碗...
比炒飯少收了一分錢,她沒好意思收四分錢一碗,因為她心裡根本沒底。
雖然女工們對面片湯明顯很滿意。
因為連湯都沒剩下一滴...
一共十三碗,收了三角九分!
這時候米、面價格差距不大,一石(一百二十斤)四塊錢。
四分錢左右一斤的麵粉差不多用了兩斤,兩分錢的雞蛋四個,加上豬油,淨搛差不多兩角!
“東方”大飯店恢復寧靜。
袁書跟老板娘一起收拾著筷子面碗,儼然一副配合默契的夫妻檔。
“你會做面?”穿旗袍的老板娘忽然開口問。
“在飯館裡乾過,給洋人做飯。”袁書回答,他出任務的時候, 曾經以廚師身份作掩護。
很悲哀,在只知道煎炸烤的外國人眼裡,能炒菜做面片湯的華人似乎就只有這麽一個優點:做的菜好吃。
呃,應該還有一個優點,乾又髒又累的苦力...
“天已經黑了,你有地方去麽?”看著外邊大街上已一片漆黑,老板娘忽然問:“對了,我叫張敏。”
“我…”袁書忽然想起今天在上海時,看到黃浦江匯入大海,波浪翻滾:“我叫黃波...黃海波...”
“那這樣,老黃你要不嫌棄就在店裡將就一晚上吧。”張敏說。
“那謝謝老板。”袁書欣然接受好意。
“只是可能會有蚊子,店裡有艾草,你睡前點上熏一熏...”張敏有些意外,一般人都喊自己老板娘,唯獨黃海波稱呼自己是老板。
她敢留一個陌生人住店裡,因為江南民風淳樸。
昆山縣更是緊鄰蘇州,人文風氣挺好,並不排外。
相互幫襯成風,誰出門在外不會遇到個難處。
而且,自己一個因為克夫被休回娘家的弱女子。
也根本不在乎別人有什麽看法。
尋常人躲都還來不及,整個縣裡,根本沒人敢打自己的主意。
她倒是真的希望有哪個不長眼的來調戲一下自己。
不將他榨成人乾不算完...
可惜,旗袍都開到大腿,都有沒人有膽半夜來摸她的屋。
夜不閉戶,也引不來狼...
再說,店裡除了那半袋麵粉,根本沒什麽值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