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綿延數裡之長的車隊。
一路磕磕絆絆終抵沮陽境內。
居中一輛豪華馬車車廂內。
白啟東面無表情地斜靠於車廂軟榻之上。
雙目略顯空洞地凝視著身旁空蕩蕩的小木桌。
混亂不堪的腦海中一會兒浮現出身處京師長安時所遭遇的痛苦之事。
如同僚之間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如兢兢業業、本本分分做事,最終卻換不來絲毫上升時絕望。
如下屬仗著家世顯赫,動不動陽奉陰違時的無可奈何。
一會兒浮現出自京城長安至燕地沮陽這足足兩千余裡旅途中所遇所見到的一幕幕。
如光鮮豔麗、意氣風發的世家子弟。
如衣衫襤褸、面帶饑色的平民百姓。
如官商勾結、欺壓百姓的豪強鄉紳。
一會兒則浮現出途徑代郡時所遭遇的一幕幕。
如面黃肌瘦,無家可歸、跪地求生的災民。
如雙目赤紅,面帶瘋狂,只求一糧的‘瘋子’。
如冷漠無情、視人命如草芥的官吏衙役。
如抬著一筐筐發酸、發霉餅子,大笑著收購良田的豪強鄉紳。
如手持棍棒、面帶厲色、耀武揚威的惡仆。
一會兒則浮現出進入燕地時所遇所見所聽聞的一幕幕。
如解甲入渠、揮汗如雨的燕王士卒。
如面頰通紅、雙目含羞、手提菜籃走向河堤的嬌柔女子。
如軍民混坐於河堤田埂,共飲一碗粗茶,談至開懷時放聲大笑的歡快身影。
如一座座正拔地而起的燕王廟。
如一尊尊香火鳥鳥的燕王生祠。
過往的一幕幕如幻燈片般走馬觀花地浮現於白啟東腦海之中。
漸漸地、漸漸地。
白啟東腦海中的萬千影像漸漸匯聚成一道略顯偉岸的身影。
那道身影頭戴九旒冠、身披九章服,腰懸漆黑長刀,背對眾生而立。
不知過了多久。
白啟東略顯空洞的目光中漸漸有了些許色彩。
雙手更是不自覺地握成拳形。
好似內心深處幾經掙扎最終做出一可影響的終身的決定般。
不多時。
緩緩而行的車隊漸漸停靠於燕王大營兩百步外。
“老爺。”
“到燕王大營了。”
豪華馬車外,驅車家仆走下馬車,提一馬凳行至車廂處。
“好。”
白啟東聞言深呼吸數次。
隨即自車廂而出,踏著馬凳落於實地。
與此同時。
位於車隊最後方壓陣的嚴嘯虎縱馬疾馳而來。
“白郎中。”
嚴嘯虎翻身下馬見諒道。
“嚴郎中。”
白啟東略作定神,還以一禮。
見禮過後。
白啟東、嚴嘯虎二人並肩朝著燕王大營所在行去。
二人方一走出車隊,便不由得齊頓腳步。
在二人兩百步外的燕王大營正門一側。
赫然停靠著一輛親王規格的三轅青篷馬車。
而在三轅青篷馬車旁,赫然站立著一道黑色身影。
那道黑色身影單單一站。
其身氣勢便已然力壓身旁一眾黑甲將領。
那身影。
除燕王奕外,還能是何人?
白啟東、嚴嘯虎二人默默對視一眼。
隨即不約而同地加快腳步。
“下官戶部清吏司郎中白啟東,拜見燕王殿下。”
“下官兵部武庫清吏司郎中嚴嘯虎,拜見燕王殿下。”
白啟東、嚴嘯虎匆匆行至許奕三步外恭敬行禮道。
“免禮。”
“白郎中、嚴郎中一路舟車勞頓,多有辛勞。”
“交接之事暫且不急。”
“營內略備粗茶澹飯,兩位郎中可莫要嫌棄啊。”
三轅青篷馬車旁。
許奕微微點頭,隨即開口輕笑道。
“燕王殿下言重了。”
“下官謝言燕王殿下抬愛尚來不及。”
“又何來嫌棄之言。”
白啟東、嚴嘯虎二人聞言心中不自覺地直感陣陣輕松之意。
簡短寒暄數句後。
白啟東、嚴嘯虎二人在軍需官於崇文的引路下。
緩緩朝著王大營待客樓行去。
待白啟東、嚴嘯虎二人身影徹底消失於視線中後。
許奕一展袖擺。
隨即在十余名王大營將領的簇擁下不徐不疾地朝著軍機樓行去。
與白啟東、嚴嘯虎二人的會面終究只不過為一步閑棋罷了。
尚不值得其專程自燕王府跑到王大營。
.......
.......
王大營軍機樓一樓。
許奕於上首主座端然落座。
十余位緊隨而至的黑甲將領則分列於下首左右兩側。
“坐。”
“謝王爺賜座。”
許奕環視一周,一聲令下過後,十余位身披黑色甲胃的將領齊刷刷地落座於兩側交椅之上。
一時間,軍機樓一樓甲片聲連接成片。
“暴雨已過。”
“現各部將士皆已全部歸位。”
“原定的全軍大比武推遲至二月十五。”
“空余的這段時間內。”
“各部將領盡早令士卒歸心。”
許奕默默環視一周隨即開口吩咐道。
自元月二十九日至今。
兩萬一千名王大營士卒皆已全部歸位。
但因部分士卒‘春天到了’。
歸營數日後略顯浮躁。
也正因自與辛思玄、屈寶田等人的往來文書中察覺到了這一點。
故而許奕才會為本已逾期的全軍大比武再度推移十余日之久。
簡而言之。
二月十五這一日期既是給那部分春心蕩漾的士卒的最後期限。
亦是給其所屬將領的最後期限。
話音落罷。
軍機樓內瞬間肅然一片。
十余位將領無不神情一正。
鄭重抱拳行禮道:“遵令。”
許奕再度環顧一周隨即微微擺手道:“都退下吧,二月十五莫要令孤失望。”
此言一出。
十余位將領無不心中一凜。
何為話越少、事越大?
何為事越少,事越重?
此番便是如此。
若是連這一點都不懂。
他們絕無可能立身於軍機樓內。
察覺到這一點後。
十余位將領迅速抱拳行禮道:“遵令!”
話音落罷。
十余位領兵將領默默退出軍機樓一樓。
方一退出軍機樓一樓。
十余位領兵將領皆無心客套寒暄。
皆是一副氣勢衝衝狀地朝著各自兵馬奔去。
軍機樓一樓內。
待一眾將領身影徹底消失於視線內後。
許奕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隨即起身朝著軍機樓外行去。
非是其不願看到王大營士卒春心泛濫、喜結連理。
著實是在一地,謀一事。
此地為燕王大營,為軍伍所在。
其能容些許春心萌動、不思他事的士卒帶亂整個王大營的風氣?
春心泛濫可以、喜結連理也可以。
其甚至可為士卒做那主婚之人。
但其絕不容士卒於本該刻苦操練之際魂不守舍從而影響了整個軍陣。
須知。
戰爭絕非街頭鬥毆。
戰陣亦非孩童過家家。
若二月十五全軍大比武那日。
仍有部分士卒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其不介意就此清理一部分士卒乃至於一部分將領出營。
.......
.......
兩刻鍾後。
王大營一處偏僻的營舍外。
楊先安、呂文蘇二人垂首而立。
靜靜地等待著許奕的到來。
二人身後營舍小院內。
十余名問心、十余名赤血衛不斷地穿梭往來。
不多時。
許奕不疾不徐的身影漸漸出現於楊先安、呂文蘇二人視線中。
“六爺。”
“王爺。”
楊先安、呂文蘇二人略作定神,隨即快步相應。
“免禮。”
許奕微微點頭,隨即在楊、呂二人的簇擁下不疾不徐地朝著營舍小院行去。
此地赫然正是其此番刻意自燕王府趕至王大營的真正目的之一。
“問心百衛拜見主人。”
“赤血衛拜見王爺。”
方一行至營舍小院內。
數十名問心百衛、赤心衛瞬間放下手頭事務,齊聲大拜。
“免禮。”
“各司其職即可。”
許奕微微點頭,隨即朝著小院向陽處行去。
而在那小院向陽處赫然擺放著數張書桉。
書桉之上則張貼著一張張花花綠綠紙張。
“是。”
問心百衛、赤心衛聞言再行一禮。
隨即紛紛讓開道路,再度陷入忙碌之中。
不多時。
許奕行至數張書桉旁,隨手揭下一張上繪特殊花紋的紙張。
只見那紙張較之尋常銀票略小三分。
紙張四周密布特殊紅色花紋。
上三分之一居中空白處書有大紅三字。
即:‘燕糧票。’
而在燕糧票三個大字下方則以一道細小紅色花紋相隔。
細小紅色花紋下方。
居左書有正德、年、月、日等字,中以空白相隔。
居右則書有四個大字‘一鬥黍糧’。
以及寥寥數個小字--第一糧倉印發,謹防假票冒取,勿忘細視書章。
其中第一糧倉印發代表著此張糧票出處。
而謹防假票冒取,勿忘細視書章,此十二字則代表著一至十二月的代號。
即一月印發,便會於謹字上做細微變動。
二月印發則會於防字上做出細微變動。
三月印發則會於假字上做出細微變動。
余下九字、九月一一對應。
而在糧票居中位置則分別書有數行小字。
即:‘堪笑世情薄,天道最公平,昧心圖自利,陰謀害他人,善惡終有報、到頭必分明。’
以及‘生客多察看,斟酌而後行。’
其中堪笑世情薄,天道最公平,昧心圖自利,陰謀害他人,善惡終有報、到頭必分明。
此三十字則分別代表著一個月三十天。
何日印發則於何日所對應的字上做出細微變動。
而生客多察看,斟酌而後行。
此十字則分別代表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用以於糧票大寫金額相互對應,以防他人擅自篡改。
王大營偏僻營舍小院內。
許奕不疾不徐地展開手中糧票。
隨著糧票緩緩展開。
位於糧票背面的一張略薄紙張緩緩浮現於許奕眼前。
那略薄紙張即為燕糧票副根。
百姓手持燕糧取糧時需正副相互對應方可。
許奕細細觀察一番,隨即手臂上舉。
只見那嶄新糧票經陽光照射後。
其內赫然浮現出‘燕糧一’三個淺澹字跡。
“可。”
數息後。
許奕微微點頭放下了手中糧票。
於其而言。
燕糧票的誕生不僅僅只是為了應對眼下難關。
更是其為了更長遠的將來所做的一次試驗。
而試驗的內容則是‘防偽’二字。
現如今大周王朝所流通的銀票。
皆為世家錢莊所引。
且所流通的范圍往往只在數郡之間。
大周王朝雖也有朝廷所印發的官方銀票。
但奈何因防偽、效率等問題。
朝廷所印發的銀票現如今緊緊只在京畿之地流通。
一旦走出京畿之地,朝廷所印發的銀票幾乎與廢紙無異。
歸根結底。
一是因造假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縱使朝廷再如何當眾滿門抄斬。
亦無法阻擋膽大包天者前赴後繼地湧入銀票造假行列中。
二則是因誠信二字。
須知。
保真與誠信二字乃是銀票一物立世之根本。
若連保真都做不到。
又何談誠信二字?
也正基於此。
許奕方才會花費無數心力,用於‘燕糧票’防偽一事。
王大營偏僻營舍小院內。
楊先安、呂文蘇二人聞得‘可’字後。
皆不由得大松一口氣。
“王爺,此乃燕糧票印章。”
呂文蘇略作定神,隨即自袖擺中取出數枚印章。
許奕自呂文蘇手中接過數枚印章細細查看一番後不由得微微點頭。
與燕糧票本身相同。
許奕手中印章同樣做有數重防偽手段。
“可。”
“即日起,全力印發燕糧票。”
許奕微微點頭隨即吩咐道。
“遵令。”
呂文蘇聞言神情一正,隨即鄭重拱手行禮道。
“走吧,帶孤到那邊看看。”
許奕微微點頭,隨即將手中印章還於呂文蘇。
“王爺這邊請。”
呂文蘇雙手接過印章,隨即伸手作請道。
不多時。
許奕等人出營舍小院行至另一處偏僻小院外。
於營舍小院有所不同的是。
此間小院外遍布全副武裝的赤心衛。
不起眼處更有數名問心百衛時刻觀察著周圍動向。
“臣等拜見王爺。”
許奕等人方一行至小院內。
數名身著尋常衣衫的燕王府屬官當即放下手頭事務起身相拜。
“免禮。”
“有勞諸位了。”
許奕立身於小院門旁,鄭重拱手還禮道。
在其身前的數名燕王府屬官。
大半出自於其於就藩路上所遇所尋。
小半則是其就藩後於燕地以及周邊數郡刻意所尋。
這些人雖高矮胖瘦、年齡學識各不相同。
但卻有著同一特長。
此特長即:‘心細’與‘擅臨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