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己時。
日頭愈發高漲。
金色暖陽透過窗台肆無忌憚地灑照於青雲院書房之內。
使得本就溫暖如春的書房內愈發地溫暖宜人。
然。
端坐於客座之上,沐浴於陽光之下的朱宗廷卻始終無法抑製住身心上的顫栗。
在其身前。
早已褪去雪白大氅,僅著一件單薄錦衣的朱廣禮,無聲地把玩著手中的茶盞。
靜靜地等待著朱宗廷自‘顫栗’中走出。
偌大的書房自這一刻起,徹徹底底的安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
落針可聞的青雲院書房內忽然傳出道道略顯粗重的喘息聲。
“謝父親解惑,兒明白了。”
朱宗廷深呼吸數次,待身心皆平複後,緩緩起身面朝朱廣禮深深彎腰拱手行禮道。
“起身吧。”
朱廣禮放下手中茶盞,滿懷欣慰地輕笑道。
然,話音落罷。
深深彎腰拱手行禮的朱宗廷卻並未如往常那般聽話照做。
“兒仍有一事不明,還望父親大人不吝賜教。”
不待朱廣禮再度開口,仍深深相拜的朱宗廷緩緩開口說道。
“何事不明?入座細述。”
朱廣禮面色不變,輕笑著緩緩開口問道。
其向來不怕朱宗廷心中困惑繁多。
其只怕朱宗廷明明心中困惑繁多,卻不願開口請教,兀自苦思乃至鑽了牛角尖。
“謝父親大人。”
朱宗廷緩緩起身,再度端坐於客座之上。
“國之將亡,已成定數,此事母庸置疑。”
“然我大周,外有強敵,內有天災人禍。”
“若國一亡,神州大地,恐四分五裂乎。”
話音落罷。
朱廣禮微微一頓,隨即眉頭緊皺道:“國亡於內。”
“各路藩王必爭先恐後舉刀兵向內。”
“明持勤王反叛、複祖宗基業之旗。”
“暗以皇室之身,行爭霸中原之舉。”
“屆時,國門大開,匈奴必揮師南下,禍亂神州大地。”
“若我王舉兵勤王,則難免腹背受敵。”
“若我王固守邊疆,則無異於以一地之力,與一國爭輝。”
言及至此。
朱宗廷直感一股莫大壓抑感,朝其徑直撲來。
直壓的其近乎窒息。
偏偏。
那莫大壓抑感中摻雜著濃濃的黑暗與絕望。
一時間。
朱宗廷明明置身於暖陽之下,但其身軀卻總不受控制地顫栗不止。
且顫栗幅度,遠超方才。
端坐於主座之上的朱廣禮見狀微微歎息一聲。
隨即緩緩拿起朱宗廷面前的茶盞,為其緩緩倒入一杯熱茶。
“繼續說。”
朱廣禮將熱茶緩緩推向朱宗廷身旁,隨即眼含鼓勵道。
“謝父親大人。”
朱宗廷條件反射般拱手行禮。
隨即端起面前熱茶,將其一飲而盡。
一杯略燙茶水入肚後,朱宗廷周身冰冷漸漸消退幾分。
待其徹底穩住心神後。
朱宗廷緊鎖著眉頭再度緩緩開口說道:“國亡於外,則至暗降臨、神州陸沉。”
話音落罷。
莫大的絕望感深深地籠罩於朱宗廷心頭。
朱宗廷緩緩閉上雙眼,久久不曾再言。
好似方才不明,已深深埋藏於莫大絕望之中。
天下大勢之下,知與不知,又有何意?
端坐於主座之上的朱廣禮面色平靜地凝視著已然深陷莫大絕望中的朱宗廷,亦是久久無言。
偌大的青雲院書房內。
再一次陷入落針可聞般的死寂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
死寂般的青雲院書房內忽然傳出一道低沉的歎息聲。
朱廣禮歎息一聲,緩緩自主座太師椅上站起身來。
“宗廷吾兒,天下大勢並非一成不變。”
朱廣禮緩緩轉身,自一旁書架處取出一份泛黃輿圖。
隨即將其緩緩平鋪於書桉之上。
與此同時,滿心絕望的朱宗廷緩緩睜開了雙眼。
隨即深深地望向輿圖中的燕地。
不待朱宗廷開口詢問。
朱廣禮緩緩入座,隨即伸手一指沮陽城外。
“此地為王大營,其內囤兵兩萬一千余。”
“為父入沮陽城時,曾繞道遠觀王大營半個時辰之久。”
“彼時夜色已濃,然王大營內操練之聲,仍直衝雲霄。”
“你為王府特使,當知王爺脾性,其凡事不做則已,若做定然精益求精。”
“那雁翎之刀、那十發弩、那二十連弩,皆為我朱家代鑄。”
“其利如何,你心自知”
“如此利器,如此操練,何愁王大營內那兩萬一千將士不成精銳之師?”
“須知,兵不在多,在精。”
“擁此精兵利器,何愁王爺無法於那奸雄並起之亂世立足?”
話音落罷。
朱廣禮緩緩伸手於輿圖之上畫出一大大圓圈,將整個燕地包裹於內。
“王爺於燕地內的所作所為,你身為王府特使豈會不知?”
“王爺於燕地百姓心中分量如何,你久居燕地心中豈會不明?”
“若有朝一日戰亂席卷燕地,燕地百萬百姓皆可為王爺所用。”
“屆時,大勢所趨之下,上谷、漁陽兩郡守軍,必入王爺麾下。”
“雖是一地之力,但卻坐擁居庸天險,且境內軍民一心。”
“屆時,王爺進可出燕,一爭天下,退可自保一地,靜待局勢渾濁。”
朱廣禮微微一頓,隨即緩緩伸手指向遼東之地。
“遼東雪災現如今已然席卷整個遼地。”
“遼地郡守無策、官府無為,世家痛飲百姓之血,以壯自身之威。”
“遼地百姓或四散逃亡,或無助等死。”
“王爺於此時不惜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馳援遼地百姓。”
“解遼地萬千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
“若你為遼地百姓,心中作何感想?”
“經此一事,若戰亂來臨,你為遼地百姓,又會心向何方?”
不待朱宗廷開口回答。
朱廣禮再度緩緩開口,似自言又似為他人解惑道:“此事過後。”
“待戰亂來臨,民不聊生之際,你為遼地軍民又當如何?”
“屆時,若王爺欲取遼地二郡,只需振臂一呼,自會有萬千遼地軍民爭相呼應。”
“到了那時,遼地二郡於王爺而言,便是那囊中之物。”
話音落罷。
朱廣禮緩緩伸手指了指位於燕地、遼地之間的廣陽、右北平二郡。
隨即輕笑道:“燕、遼兩地東西夾擊之下,廣陽、右北平二郡又能堅守多久?”
“到了那時,王爺獨自一人便可坐擁上谷、漁陽、廣陽、右北平、遼西、遼東六郡之地!”
“王爺若傾六郡之力,攻打代、涿兩郡,兩郡最終又會如何?”
朱宗廷聞言瞬間睜大了雙眼。
隨即顫抖著嗓音回答道:“若我為代王,必當棄代郡不顧,合兵雁門,背靠雁門雄關,以待天下局勢。”
“到了那時,整個幽州大地上便只剩下一個孤立無援的涿郡。”
“若我舅父裡應外合,王爺則可不費吹灰之力拿下涿郡。”
“屆時,整個幽州大地皆歸王爺所有!”
朱廣禮聞言輕笑著點了點頭。
隨即輕撫胡須,面帶滿意之色道:“孺子可教也。”
朱宗廷聞言並未有絲毫自滿之色。
反而面色極其凝重地緩緩開口沉聲道:“細細想來。”
“王爺自就藩燕地後,所做的每一件事看似無足輕重,實則其背後皆大有乾坤。”
“王爺當真是看似不顯山不顯水,實則暗地裡步步為營,一步一根基。”
“兒實在不敢想象,若當初我朱家不曾主動交好於王爺。”
“等待我朱家的將會是何等淒慘下場。”
不待朱廣禮作何反應。
朱宗廷好似忽然想起什麽般,面色瞬間一片慘白。
“不!不對!”
“王爺興建居養院時,宗堡曾於王府護衛面前,毆打一孤寡老卒。”
“若非祖父大人應對得當,恐我朱家已然成了王爺腳下的一塊踏腳石。”
“王……王爺當真是......當真是太可怕了。”
朱宗廷用力拍了拍胸口,隨即心有余季地緩緩開口說道。
朱廣禮聞言微微歎息一聲,隨即緩緩開口說道:“現在明白為父與你爺爺,為何會始終堅定不移地站隊於王爺一方了吧?”
話音落罷。
朱廣禮緩緩低頭,雙目死死地凝視著關中大地,口中低聲警告道:“王爺心智近妖,城府更是堪比居庸天險。”
“其做事看似不顯山不顯水,實則步步暗藏玄機。”
“若有人被其表面所惑,定會付出血的代價。”
“廷兒你為嫡長子、少家主。”
“朱家早晚有一日會交予你手。”
“婉寧在不久後亦會嫁入王府。”
“你兄妹二人當牢牢謹記,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在王爺面前耍弄你們那所謂的心機。”
“你們心中所認為的高明心機,在王爺眼中無異於稚童論道。”
“一旦你們開始耍弄那所謂的心機,便意味著整個朱家將會在不久的將來徹底消失於這個世界上!”
“切記、切記!”
朱廣禮緩緩抬起頭,滿臉凝重之色、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朱宗廷雙眼。
朱宗廷見狀心中一凜,隨即滿臉鄭重之色地快速起身行大禮道:“請父親大人寬心,兒宗廷定將今日之言,一銘記於心。”
朱廣禮緩緩起身邁步走向朱宗廷。
“朱家能否一飛衝天,全系於你兄妹二人之身。”
“你為兄,當牢牢謹記今日之言,莫要讓三百年祖宗基業毀於一旦。”
朱廣禮緩緩攙扶起長拜不起的朱宗廷,隨即滿是語重心長地沉聲叮囑道。
“還請父親大人放心,兒定牢記父親大人教誨。”
朱宗廷再三保證後,方才緩緩起身。
待朱宗廷緩緩起身後。
朱廣禮緩緩轉身邁步走向書房邊緣處的炭爐旁。
“先前所言煤球、煤爐等取暖之物,其效如何?”
朱廣禮行至炭爐旁,伸手拿起一旁鐵鉗,夾起一塊通紅木炭後緩緩開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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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球一物,其狀近圓、其色黝黑、面生多孔。”
“取一燃之,置於煤爐之內,可燃三至六個時辰之久。”
“其效與木炭無異,其價與木炭天差地別。”
朱宗廷聞言愣了一瞬,隨即如實回答道。
“王爺心懷遼地百姓,調大量此物至遼地。”
“遼地地廣,所需此物當為一天文數字。”
“然,為何為父聽聞沮陽城內亦在售賣此物?”
朱廣禮微微一頓,隨即緩緩開口問道。
“回父親。”
“沮陽城內獨柴家煤坊一家售賣此物。”
“那柴家本為趙家附庸,王爺自宗正寺而出後。”
“昔日所附庸於趙家的楊家、柴家、薑家、余家、劉家,便第一時間依附於王爺左右。”
“故而,此五家深受王爺信任。”
“煤球、煤爐等取暖之物,盡歸柴家統管。”
“甚至於就連那價值連城的藥玉工坊,亦歸柴家統管。”
“故而,柴家煤坊方才會奉王命於上谷郡內售賣煤球、煤爐等取暖之物。”
朱宗廷微微低頭,將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緩緩道出。
“那煤球、煤爐等取暖之物,數量亦是一天文數字?”
眼見朱宗廷答非所問,被對於朱宗廷的朱廣禮不由得眉頭微皺,隨即緩緩點明道。
“回父親大人問。 ”
“據兒所知,下洛城大半百姓皆參與了打造煤球、煤爐一物中。”
“且是日夜不停地打造。”
“縱使我朱家與那梵家派出大量車隊、夥計,源源不斷地將其運走。”
“那下洛城煤炭工坊內的煤球、煤爐,現如今依舊堆積如山。”
“其所產煤球、煤爐等物,足以滿足三個遼地所需。”
朱宗廷聞言微微一愣,隨即再度緩緩開口如實回答道。
‘啪嗒。’
朱宗廷話音方落。
背對於其的朱廣禮手心一個不穩,其手中那被燒的通紅的木炭徑直地墜落於炭爐之內。
瞬間擊起道道火星。
不待朱宗廷作何反應。
回過神來的朱廣禮丟掉手中鐵鉗。
緩緩轉身看向朱宗廷。
“既如此。”
“稍後你去王府一趟。”
“尋王爺為雲中百姓購置些煤球、煤爐等物。”
“此事若成。”
“為父返回雲中後,便命人前去下洛城自行運往。”
朱廣禮略一沉吟,隨即緩緩開口吩咐道。
朱宗廷聞言愣了愣,隨即拱手行禮道:“是,兒這便去。”
話音落罷。
朱宗廷再度行禮,隨即緩緩退去了青雲院書房。
待朱宗廷的身影徹底消失於書房後。
朱廣禮背負著雙手緩緩行至窗台處,深深地凝望著沮陽城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