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花朝節,也就是二月十二那天開始。
整個大魏朝堂就一直都忙於葬禮。
先是天泰帝,停靈四十九天。
不知不覺,就到了四月底。
隨後半個月送葬,半個月回返。
匆匆忙忙,已經到了五月底。
景順帝死在途中,回來又補停了三十多天,也湊夠四十九天。
眼看著,現在已經六月底了。
可是景順帝剛下葬,太皇太后又薨了。
停靈四十九天,再去孝慈縣來回一個月。
這還是因為忠順親王謀逆,不用大葬的緣故。
不然這一整年過去,都忙這一家四口的葬禮了。
即使如此,等皇家這四口整整齊齊的都葬完,就得九月底了。
現在半年的時間和精力,全都浪費在了葬禮上。
滿朝文武也是身心俱疲,不少大家族的老人都追隨皇家四口一起走了。
即使沒走的,也都開始請假。
太皇太后薨的第三天,百官穿著素服上朝。
一應儀禮結束,便有科道言官上前道:
“啟奏陛下和太后,今年接連國喪,大魏舉國哀悼已有半年,如今太皇太后又登極樂,恐民間疲累已極,影響秋收,不知可否依禮從簡從速,以養民生息。”
“臣等附議!”
剛一有人提出,說要養民生息,立刻就得到滿朝文武的一致支持。
元春很想順水推舟,但事關一個“孝”字,她可不敢輕易答應。
“此舉恐有礙孝道,於陛下名聲不利吧?”
這個“吧?”用的很好,百官頓時明白元春的難處。
一時間,早把禮書吃得透透的一眾進士,就開始旁征博引,為這事的可行性進行深入論證。
有的說可從速,有的說可從簡。
還有的說,接連不斷去世,可以按照一場喪禮來辦。
言外之意,就是說停靈都不用停,直接送去合葬就可以。
眼見百官積極參與,元春還是沒有答應。
“諸位閣老怎麽看?”
這樣的小事就不用問馮一博了。
一眾閣老彼此對視一下,最後還是李守中這個禮部出身的次輔出列,躬身道:
“臣覺得,既然民疲國乏,可適當依禮而減。”
有了足夠的台階,元春才滿意的點點頭。
她略一沉吟,便道:
“既然都這麽說,本宮就從善如流,準諸位所奏,都中三品以上及誥命按禮祭吊,停靈二十一日後,先太皇太后與先文皇帝合葬。”
減了就比不減好,再說這一下就排除了大部分人。
三品以上就是侍郎以上,武勳也是三等將軍以上。
滿打滿算,留下祭吊的就不到五十家了。
至於這些人家,你做了這個位置就得盡這個義務。
何況停靈也從四十九天降到二十一天,已經是天恩浩蕩了。
“太后仁德無雙,蒼生有福!”
“太后仁愛蒼生,百姓之福祉也!”
“……”
一時間,滿朝文武都松了口氣。
見此情形,元春心中微微一歎。
隨後,抬手讓侍班官員繼續。
“山東幾府聯名上疏,彈劾朝中有人借山東兩府大災,侵佔河道、良田無算,導致難民無處安置,逆首借機招募為匪,最終有了通天之禍!其中有……”
侍班官員直接將參與之人,還有所佔田畝的數字一一宣讀。
剛剛還為精簡喪禮之事大為欣喜的百官,此時不少都開始為之色變!
“臣罪該萬死!”
“臣有罪!”
“臣治家不嚴!”
“……”
每念出一個名字,就有人心若死灰的拜倒丹陛之前請罪。
就連具體田畝都調查的一清二楚,他們根本無可辯駁。
沒過片刻,丹陛前已經跪了一片。
一開始出來的,心中都是極為驚恐。
但隨著人數越來越多,這些人慢慢就都放心不少。
無他,法不責眾而已!
若是幾家參與,說不得就要抄家流放以儆效尤。
但現在出來這已經二十幾家了,看這架勢不止這個數。
最重要的,請罪的不少還都是數得著的勳親貴戚。
就連太后的大伯賈赦,此時都跪在那裡了。
你讓當初放話會保賈家的太后如何處置得了?
在他們看來,這事最後大不了就是退還田畝,罰俸數月。
再多一點,想必太后都下不去手。
別看太后不讓賈家出仕,誰不知道這是保護賈家的手段?
現在好了,我們不對付賈家,賈家自己出事了。
要麽你輕拿輕放,對大家都好。
要麽就同歸於盡吧!
只要你下得去手,大夥也認了。
但若一碗水端不平,那肯定說不過去!
其實,這事元春也很為難。
牽扯到榮府,她很想回護一下。
但事情實在太大,又涉及刺殺景順帝的馬匪。
即使是她,也不敢擅專。
對賈赦賈璉這對父子恨鐵不成鋼的同時,她就給馮一博去信詢問。
可惜的是,得到的回復只有四個字。
秉公處理。
這是元春第一次,不想聽從馮一博的建議。
於是她又不死心的和閣老們商量。
結果,得出的意見卻都大同小異。
無論是陳勤之,還是李守中,都認為此事涉及先皇之死,絕不能不聞不問。
元春無法,只能硬著頭皮在朝會上商議。
其實她不知道的是,這件事她絕對問錯了人。
因為這件事,本就是馮一博和陳勤之商議好的。
馮一博說要改革,可不是說著玩的。
改革第一步,向來是整頓吏治。
王安石就是沒整頓吏治,最終栽在用人上面了。
那為什麽整頓吏治,單純為了風氣嗎?
肯定有這個原因,但更重要的,就是要盡量啟用自己人。
上次說了,改革最重要的是什麽?
馮一博認為是四個字:利益一致。
利益從何而來?
總不能憑空生出來吧?
自然還是要先打倒一批人,再扶持一批自己人了。
有了利益之後,才能勁兒往一處使。
有了利益之後,才能進行重新分配。
對於如今的大魏來說,平民百姓已經被壓榨到了極限。
而這些勳親貴戚佔據的資源,就成為最好的目標。
不過,馮一博當然不會傻乎乎的,用改革的名義去整頓吏治,剝奪別人的利益。
那樣做的後果只有一個,就是引起巨大的反彈。
到時候的結果就是,入目皆敵。
所以他想到的,就是光明正大的,借大義去打倒一批人。
只要讓這些人將職位讓出來,將利益吐出來。
用不用改革的名義,其實就沒那麽重要了。
山東的事,馮一博從來就沒想放過。
還是那句話,發國難財的都該死!
而正是這件事,成了他整頓吏治的突破點。
不用先喊什麽口號,等別人知道他在改革的時候,已經改完了。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如春雨一樣,讓大魏不知不覺就完成改革。
這就是馮一博對改革的一個構想。
他當時和陳勤之的密談之後,一老一少就達成了共識。
陳勤之成為內閣首輔的第一件事,就是處理山東的事。
山東因為忠順親王的牽連,整個官場幾乎連根拔起。
當時暫時由周邊衛所接管。
一邊剿匪,一邊執行軍管。
陳勤之正好借此機會,委派了不少親信去山東任職。
這些人到了山東之後,接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借清丈土地,安置百姓之名,緊鑼密鼓的調查侵佔河道和民田之事。
至此,改革的第一步已經悄無聲息的開始了。
而此時牽連其中的百官,卻還都以為沒什麽大不了的。
正好今日朝會,趕上太皇太后薨了。
一應有職的,不管實職還是虛職全都在朝。
此時,丹陛之前已經跪了近五十人。
其中最多的就是開國一脈的王侯伯子男,將軍駙馬等家。
其次,就是新貴一脈的將軍、都尉、總兵、衛指揮等。
最少的,則是新黨中人。
看著跪倒的眾人,尤其是賈赦和賈璉。
元春一時無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好半晌,她才道:
“可是大魏高官厚祿,養不活諸位?”
“可是鄉裡良田不足,容不下諸位?”
“可是先帝恩賞太薄,對不住諸位?”
一連三問,讓這些人都滿臉的羞愧。
尤其是賈赦,此時無比後悔沒聽馮一博。
馮一博敲打賈璉之後,賈璉就把這事和賈赦說了。
但賈赦自認不過掙了幾個辛苦錢,他名下又沒留多少地。
再說了,皇家虧欠榮府,就算事發也不算什麽。
沒想到,今日這奏疏裡寫得明明白白。
多少是他們佔的,又轉賣了多少,從中謀取了多少利息。
簡直比賈赦自己的帳目還要清晰。
不過賈赦此時依舊只是羞愧,認為丟了榮府的面子。
他還是沒意識到,即將要面對的到底是什麽。
元春見他們都不說話,又恨聲道:
“高官厚祿養著你們,皇恩浩蕩寵著你們,你們卻做下這等,置山東百姓死活於不顧,還牽累先皇賓天之事,該當何罪?”
眼見太后動了雷霆之怒,眾人對視一眼,便紛紛開始認錯。
“臣等罪該萬死,請太后恕罪!”
“臣持家不嚴,回去定要嚴懲!”
“……”
這些人,看著各個面帶愧色,各個磕頭認錯。
然而,說是窘迫更為恰當。
他們都覺得丟了面子,卻沒幾個真有懼色的。
見他們有恃無恐的模樣,元春惱道:
“本宮真恨不得你們都死了才好!就是不知你們死後,見到先帝又該如何交代?”
“臣等羞愧!”
“太后息怒!臣等罪該萬死,切勿因臣等氣壞了身子!”
“是啊!太后息怒!”
正常來說,這個時候元春該問政於內閣。
畢竟這樣的大事,問問如何處置才對。
可是,她惱火了一陣之後,卻幽幽一歎。
“唉!”
隨後,不問內閣,也沒問馮一博,就自顧自的道:
“本宮相信你們都是無意參與其中,都是逆首處心積慮,才有了這番局面,如今逆首已經伏誅,你們也該痛定思痛,先將良田退還……”
丹陛下的眾人一聽,都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這就是明顯的“雷聲大雨點小”。
先朝他們發發火,再輕拿輕放。
想到這裡,眾人都不約而同的看向賈赦父子。
賈璉還滿臉羞愧,賈赦卻有一些得色。
看看,我就知道沒事吧?
反正我們的田早就轉手了,退也輪不到我退!
可正在此時,元春的話卻被人打斷了。
“啟稟太后,此事雖證據確鑿,又牽扯先帝之事,按例,當誅滅直接參與之人,家中男丁流三千裡。”
馮一博一開口,眾人心中大石都放下了。
聽開頭就能知道,這是欲揚先抑。
顯然是在為他們求情在做鋪墊呢!
“然!諸位大人不乏名門之後,功臣之家,不僅對大魏有功,也對於先帝忠心無二,還請太后看在他們祖上,以及多年來各家對大魏的貢獻,對諸位小懲大戒!”
】
果然,這下一眾人就更放心了。
前有太后罩著,後有小閣老出馬。
就算景順帝活過來也奈何不了他們了。
然而,就在此時,卻聽馮一博話鋒一轉,繼續道:
“臣覺得,不如抄家去職就好,還是不要砍頭流放了吧?”
嗯?
有你這麽求情的嗎?
丹陛前跪著的眾人全都懵了,一時詫異的看向馮一博。
你要不會求情就閉嘴!
這哪是求情,這是來加碼的吧?
可馮一博剛一說完,就有不少人站了出來。
“臣附議!”
“臣附議!”
“臣等附議!”
“……”
沒有牽扯山東之事的文武百官之中,快有一半人都挺身而出,紛紛附議。
這裡面,有馮一博的同年,劉正、楊明新、周俊、王至善等。
更多的,則是新黨中的中層官員,也都紛紛出聲。
最重要,這時陳勤之也上前一步,沉聲道:
“臣,附議!”
李守中驚訝的看著這一幕,尤其是來回看著自己的徒弟和陳勤之。
他此時才知道,這個徒弟不知不覺,竟已經有了這般威勢。
更讓他不解的則是,這個徒弟是什麽時候,同陳勤之聯合起來了?
元春先是一臉驚詫的看著群臣,等反應過來又側身看向馮一博。
只見馮一博正含笑看向她。
可那一雙星眸,卻如深淵一般,讓她無論如何也看不到底。
她實在不明白,這是她的馮郎嗎?
為何他這次不幫自己,還和自己作對?
為何,他要對付自己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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