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種扣帽子的把戲,馮一博早就爛熟於心。
剛剛他還給張年吉扣了好幾頂。
此時,這位新選手才一上場,就想給他扣帽子。
自然是不可能輕易被他得償所願。
“夫國之匡輔,必待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治。”
馮一博笑了笑,張口就來了一段《帝范》,又道: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為人臣者,舉薦賢明乃是本份,若是聖上不用,只能說明此人不行,為何大人會覺得我在質疑聖上?”
這話的意思,就是舉薦乃臣子的本份,判斷臣子合不合用那是皇帝的事。
你覺得我質疑皇帝,當然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用不用張年吉,只能說明他在皇帝心中的賢與不賢。
和我這個舉薦的人有什麽關系?
為了凸顯自己是個懂事的臣子,馮一博甚至還引用了李世民的《帝范》。
其實,他一直對景順帝推崇李世民有些不理解。
在歷史上,唐太宗肯定是個好皇帝。
但和他差不多,甚至超過他的也不是沒有。
無論是秦皇還是漢武,做的都不比他差。
在功績上還猶有過之。
可這樣的皇帝,卻都被士大夫所唾棄。
都被讀書人指為暴君。
只有李世民,士大夫們卻推崇備至。
馮一博一直覺得,世上之事必然都有一定的緣由。
讀書人推崇李世民,必然也有其背後的原因。
遍讀史書就能發現,這個原因大概率就是符合後來士大夫們的利益。
而這個答案,就在唐太宗平時對士人的態度。
還有《帝范》這本書裡。
唐太宗對士大夫的尊重,從魏征等耳熟能詳的故事中都有體現。
這裡就不多說了。
而《帝范》裡寫的,就是李世民的做事方法。
他平定四方,用懷柔政策,不急功近利,勞民損兵。
不貪圖遊樂,每早視朝,用心聽取各種建議,出言周密。
罷朝後和大臣們推心置腹討論是非,晚上也同人高談經典文事。
這些方法,正是士大夫,或者說,所有的文臣最為推崇的。
也正是這些方法,奠定了宋代“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基礎。
當然,宋太祖推崇“與士大夫共天下”,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限制軍權。
杜絕別人學他上位。
可推崇李世民,卻也正好符合文人集團的利益。
所以到了宋仁宗時期,這個利益也達到了巔峰。
這個利益其實就是,限制君權。
縱觀歷史上,凡諡號“仁”的皇帝。
大多都是沒太大建樹,卻極受文人追捧的。
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各位“仁宗”可能真的信了讀書人那一套。
在被士大夫們限定的,“仁”的范圍內當一個皇帝。
從而被當作仁君的典范,還諡個“仁”字。
正是因此,馮一博更有些搞不清景順帝的心思。
他推崇李世民,到底是因為“玄武門之變”後。
李世民成功上位,並架空李淵這個太上皇。
因為有類似的境遇,才讓景順帝推崇備至?
還是因為,他真心認可李世民的治世方略。
或者說,他也想得到讀書的認可。
將來能得個“大魏仁宗”的諡號?
不管怎麽說,景順帝推崇李世民的事已經眾所周知。
馮一博引用《帝范》,也算是闡明自己認可景順帝的態度。
龍椅上的景順帝聽到這話,心中怎麽可能不認同?
在他這個位置上,什麽是賢,什麽是愚?
有時候已經沒那麽重要。
重要的是,誰對他有用。
他現在倒是很有興趣,聽聽那人會如何回應。
可惜的是,那人卻沒接馮一博的茬。
而是朝丹陛拱手,直接道:
“臣彈劾馮淵,內外不分,君臣不明,與高麗、東海郡等勾連,侵吞此次議和利益!”
此人馮一博其實也認識。
他名為祁鏡明,是兵部主事。
出自紹興大族山陰祁氏,也是江南人氏。
說來,和馮一博還算師出同門。
也是李守中眾多學生之一。
李守中曾在國子監祭酒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余年。
這個過程中,江南士子中進士無數。
當初,他能順利來京擔任禮部尚書。
除了有景順帝要立其為標榜之意,其實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那就是,內閣首輔張松越想要借此,名正言順的收江南士子為新黨所用。
當時正是新舊黨爭最為激烈的時候。
哪怕,李守中什麽也不說。
只要將他放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就會默認為投靠新黨的證明。
何況李守回京之後,還因為某些原因附和過新黨的不少提議。
即使他自問,都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但這讓他新黨的身份卻再也洗脫不清。
而他在江南擔任國子監祭酒時期,考中的江南士子。
被新黨收編也就名正言順了。
甚至可以說是理所當然,這些人也再無半點心理障礙。
此時,看著這位算是同門的祁鏡明跳出來。
馮一博不由就想到了李守中。
自己恩師前日吞吞吐吐,他如何不知?
只是在此事上,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步的。
“何為內,何為外?”
馮一博聽到彈劾,立刻冷笑發問,又道:
“倭國雖是藩屬,卻是外臣,而東海郡已經獻土歸附,你竟然還說是外?”
說到這裡,他連連搖頭又抿了抿嘴,歎道:
“祁大人的這話,真真讓我為東海郡王感覺心寒啊!”
對方說他內外不分,顯然是把東海郡當做外人了!
馮一博理所當然的以為,對方這是要彈劾的是賠款之事了。
可沒想到的是,祁鏡明聞言竟笑了笑。
“大人說的很對。”
他聽了馮一博的話,竟然先點了點頭。
隨後,又話鋒一轉,笑道:
“可這卻和我說的不是一回事啊!”
“哦?”
馮一博微微一怔,沒明白他的意思。
都提到侵吞利益了,不是說賠款是說什麽?
見他一臉疑惑,祁鏡明得意一笑,解釋道:
“我說的是伊予島之事,為何倭國要割地賠給高麗?”
沒完了是吧?
搞了半天,還在試探自己?
新黨這是要將議和條款拆解,一條一條的扣字眼。
用來消磨自己的耐心和手段嗎?
不過聽到對方這話,馮一博卻不由失笑。
繞來繞去,還是餐前甜點。
自然不用他放什麽大招。
馮一博直接一招故技重施,理直氣壯的道:
“為什麽?因為要彰顯大魏之仁德啊!”
這話說的理直氣壯,讓祁鏡明不由一愣。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對內示以仁德,對外彰顯權威。”
看祁鏡明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馮一博有些不屑。
就這個水平,不問可知。
又是一個炮灰罷了!
“高麗一直臣服大魏,此次又受了欺負,當然要給些好處,彰顯大魏的仁德了。”
“而倭國狼子野心,出兵挑釁大魏的權威,自然要給予一定的懲戒。”
馮一博一臉理所應當,最後還道:
“所以,割倭國之地給高麗,惠而不費,不僅彰顯仁德,還能威懾其不臣。”
這一番話,竟直接讓祁鏡明啞火。
見他這副不中用的樣子,馮一博眉毛輕輕一挑,笑問道:
“大人是否也覺得,這樣一來,豈非是兩全其美之事?”
換人了啊!
你這怎麽還在順著剛剛的話說?
什麽都能用仁德解釋?
祁鏡明此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這種感覺,就好像他和張年吉兩人都是彩排好的一樣。
非常絲滑的都被“仁德”二字給卷了回來。
不知道的,可能還以為張年吉和自己都是馮淵安排的呢!
很顯然,祁鏡明的官比張年吉大。
但他的戰鬥力顯然不如張年吉這個科道言官。
幾句話就被馮一博懟的沒了主意,隻結結巴巴的道:
“你你你!你這是……這是前後不一!”
見他憋得滿臉通紅,卻找不到形容詞。
馮一博真的很想幫幫他。
你是不是想說我是雙標狗?
不過他自然不會罵自己,何況這也算不得雙標。
反而,他這話正應了子曾經曰過的那句: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馮一博見他這麽菜,失望的搖了搖頭,歎道:
“非也!此正是內外有別!”
祁鏡明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頓時敗下陣來。
和張年吉那樣的言官,能放下臉糾纏幾句不同。
他稍一碰壁,立刻甩手回了隊列之中。
馮一博僅用一個“仁德”,就解決了兩次彈劾。
這讓滿朝文武,尤其是新黨眾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可正在馮一博以為到了中場休息之際,卻又有人站了出來。
“馮淵!你枉為新黨中人!”
來人站最百官最末,再看官服。
顯然只是個六、七品的文官。
他一出來就高聲叫囂了一句,絲毫不顧滿朝文武的神色有異。
此時,就連龍椅上的景順帝,面色都沉了下來。
這是新黨在和他叫板嗎?
那人還沒等走到丹陛前,又振臂一呼:
“如此行徑,你對得起你恩師和座師嗎?”
這下,張松越的臉上也掛不住了。
平日和顏悅色的他,臉上滿是笑紋。
可一聽這話,連皺紋都差點被拉平了。
而馮一博聽到他開頭的話,本就有些疑惑。
眼神不禁看向內閣首輔張松越。
只見他板著臉嗎,眉頭微蹙。
眼神也透著惱怒。
馮一博頓時就明白了。
顯然這人的出現,並不在他的計劃之中。
其實就算不看,他也可以確信。
這人一定不是張松越安排的。
無他!
結黨這事,可不興拿到台面上說啊!
正因如此,馮一博第一反應才是看向張松越。
不是因為別的,就是詫異他怎麽會出這樣的紕漏!
這是在和景順帝叫板嗎?
你就算真的想說,也可以說“眾正盈朝”。
直接把新黨抖出來算怎麽回事?
你看看景順帝的臉色,這下帝師和皇帝要有嫌隙了吧?
難道這是自汙的新手段嗎?
結黨這事,其實歷朝歷代都有。
無非就是個增值站隊的問題。
但有歸有,卻向來都是心照不宣的存在。
沒見有誰光明正大說出來的!
“新黨”這個稱呼,就是對張松越為首的,新興文官集團的一個俗稱。
別說這人只是一個六、七品的文官。
就算是實際上的新黨魁首,張松越自己。
也不可能當著皇帝的面,承認有什麽新黨!
這樣的稱呼,私下裡說說都可能成為別人的把柄。
更何況是在朝會上,文武百官的見證之下。
尤其,還當著景順帝的面!
你說誰結黨,那不是讓皇帝弄死誰嗎?
馮一博審時度勢,立刻明白對方只是個愣頭青。
當即,他就撂下臉來,呵斥道:
“住口!‘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你的書讀到狗肚子裡了?你說的什麽新黨,我怎麽從未聽說過?”
開玩笑!
“結黨”和“營私”,向來是一對密不可分的好朋友。
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人結黨。
不直接罵你就算斯文了!
何況,這家夥居然還提到內閣首輔和禮部尚書。
若這倆都是他口中結黨營私之人,那這朝野之中還有誰是乾淨的?
馮一博真的很想置之不理,但是他又不能。
無論是為了李守中,還是為了朝堂的穩定。
也無論是誰,又有什麽矛盾。
這個時候都得先放一放。
不把這人解決了,大魏官場可能得再來一次大地震!
那人顯然還沒搞清狀況。
此時已走到丹陛之前,可他竟然不先向景順帝朝拜。
被馮一博叱責之後,竟然還一臉邀功似的,看向了張松越。
不僅如此,他還欲張口:
“老師我……”
“住口!”
馮一博立刻打斷他,心中卻不由好笑。
這家夥可真是給張松越上眼藥來的!
真當皇帝不存在嗎?
難道此人是第一次上朝,禮儀培訓的時候又走神了?
“丹陛之前不拜聖上,如此目無君父,你這是要置老師於何地?”
他身為禮部侍郎,有責任給他科普一下。
只是馮一博一邊說,還一邊看向張松越。
你老人家就是這麽彈劾我的嗎?
這是要和我同歸於盡,還是想提前告老?
即使,以張松越的城府。
看到馮一博這有些戲謔的眼神,也都差點忍不住了。
今天本來的流程,應該是新黨彈劾馮一博所簽的議和條款。
結果呢?
卻是馮一博為他解圍?
這讓張松越的心中,感覺了萬分的難堪!
雖然,他表面上勉強還不動如山。
可若是細看就會發現,他老人家脖子上的青筋都起來了!
顯然是被著這個突發事件氣得不輕。
那人聽到馮一博的話,還有些不憤。
不過,他可能也想起了禮儀,施施然朝丹陛行禮,口中又道:
“啟稟聖上!臣彈劾馮淵不顧朝中……”
“看你官服當是讀書人出身,豈不知忠於大魏,忠於聖上?”
他才施禮結束,顯然就又要說結黨之事。
馮一博只能立刻又搶白起來,還道:
“我自問入仕以來,從不拉幫結派,更何況結黨營私,又何來同你一黨的說法?”
被接連呵斥打斷,那人有些掛不住。
他看著張松越,指著馮一博,怒道:
“老師!他……”
馮一博一聽,對方還要帶上張松越,忙又打斷道:
“老師怎麽了?你的老師就是這麽教你的?我看是你妄圖以老師之名攪亂朝局,難道你妄想在朝堂上搞什麽黨爭不成?”
這話意有所指,或者說,就是指著張松越的鼻子在罵。
可張松越這時,不僅不能反駁。
還得反過來謝謝他。
馮一博若不阻止,這人說不定又要說出什麽驚人之語。
真有個萬一,張松越又還想要臉。
等待他的,那就只剩上書乞骸骨了。
此時,那人可能也多少有些醒悟了。
他看著張松越,急得支支吾吾的道:
“不是!我……他……”
這一次,卻不用馮一博打斷了。
“好了!”
張松越難得出聲,更是難得生氣。
這一次卻是怒斥一聲,隨後還冷冷道:
“你先退下,朝會之後去吏部報道!”
“是!”
那人恭敬的應了一聲,悻悻而走。
臨走前,似乎還不甘心。
竟回頭瞪了馮一博一眼。
馮一博自然懶得理會這種的傻子,甚至都懶得知道對方姓名。
若是他沒猜錯,這人估計要被發配到邊地為官了。
除非滿朝文武死絕了,不然他怕是有生之年都別想回來了!
不過,被他這麽一打岔,新黨都有些發懵。
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被景順帝誤會的原因。
又或者是因為流程被突發事件打斷,新黨那邊的銜接出了問題。
總之,一時竟然沒人再跳出來繼續彈劾。
馮一博不由看向張松越,只見他對自己點點頭。
想必是在感謝剛剛的援手之恩。
只是,馮一博也清楚的知道。
即使他感謝自己,該彈劾肯定還是要彈劾。
就算是有什麽答謝,也要等這事過去了。
此時, 侍班大臣見滿朝文武都不說話。
猶豫了一下,就看向景順帝。
景順帝則微微點頭,表示可以繼續。
“諸位可還有什麽要說的?若無奏請,則進行下一項議題。”
侍班大臣一提醒,終於還是有人站了出來。
“臣有本奏!”
這人一出來,馮一博就微微一怔。
他隨即就明白,新黨這次終於要上硬菜了!
這人的出現,顯然代表著……
正餐時間,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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