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模糊,水霧和粗糙的玻璃材質令人難以看清背後的情況,但男人的雙目卻可以透過這些模糊,清晰看見背後的真實情景。
那是一個手中拿著草叉,懷中懷揣著布包,正在另一側窗後安靜等待的男孩。
男孩凝視著窗外的街道,他面色冷靜,身上有許多傷口,頭上的繃帶更是仍在滲血,血腥味正是從中傳來。
稍微一看,老騎士便了然,這孩子顯然是被家暴,如今不堪忍受,要和那虐待自己的家長拚命。
太過常見的場景。他不禁搖頭。
十幾年通緝生涯中的流浪,以及過去在北方前線見過的一幕幕,都比今日看見的要慘烈,而類似的場景和反殺,他也在西部沿岸地區的工廠城市內見到過許多次。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縮影,他昔日與之戰鬥,最後卻失敗的時代具象化。
家暴……
孩子乃是帝國的未來,豈能如此對待?甚至讓他們孤身反抗。
這種拚命幾乎百分之百都會失敗,畢竟一個孩童怎麽可能在暴力方面戰勝成人?
假如是過去的他,肯定想也不想,直接出手教訓那人渣家長一頓,然後掏出自己的佩劍,命令當地的官員亦或是貴族好好反省,思考自己的轄地和領地中為何會出現這種事情。
而這個孩子,自己大不了帶回帝都的孤兒院,或者安排進自己騎士團的學徒營,畢竟有勇氣反抗成人暴力的孩子,值得他花心思去培養。
但是,現在的自己,還有現在的世道……
老人微微搖頭。
就算他殺死那個虐待孩童的家長,這孩子也沒辦法憑借自己的力量在這個邊疆港口活下去,尤其是他還會背負上殺害血親的惡名。
而以他現在被通緝的身份,也不可能帶上一個孩子,那是更害了對方。
“死局。”
老騎士長歎一聲,他本打算離開,但卻還是停駐於此。
他打定主意,到時候暗中幫對方一手。
無論如何,他都不想看見一個孩子在今天死去……至於未來,那就等到未來再說。
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奇跡出現?
可是。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顯然就超乎老騎士的想象。
夕陽落下,一個面色陰沉,身形晃晃悠悠的瘸腿男人朝著老朽的屋子歸來,窗邊的男孩握緊手中的草叉和布袋,然後前去走廊處準備。
要開始了。老騎士如此想。或許馬上就是他出手的時刻。
但那個時刻並沒有到來。
“什……什麽?!”
隱蔽在窗外,原本打算出手的老騎士,驚愕地看見那白之民男孩用偷襲和眠粉,輕松放倒那個顯然吸菇成癮的男人,然後用熟練到令人不解的技巧將對方捆在分魚的桌上,綁的結結實實。
他自忖,即便是自己的手藝都沒這麽熟練……當然他也從來不需要把人綁起來,打斷手腳拆掉關節就行。
男孩在辦完這些事後喝了口水,休息了一會。
緊接著的,便是磨刀。
磨刀,是令刀更加鋒銳,也是令人下定決心的過程,老騎士能知曉,因解決男人而松口氣的男孩,憑借磨刀這個動作,神情再次冷靜下來。
他已下定決心。
男人醒來,他在不停地掙扎,似乎想要說話,但因為口中塞著麻布,無論怎樣都無法道出半點詞句。
而男孩只是漠然地注視這一切,然後開口發聲,令對方更加瘋狂,
甚至恐懼到失禁後,便乾脆利落地出刀。 “果決!”
眼睜睜地看見男孩出手,將男人殺死。直至此刻,老騎士才不禁讚歎道:“好苗子!”
倘若在過去,他甚至會忍不住想要讓對方當自己的騎士學徒,這樣出手果決的好苗子,即便是軍人家庭,邊疆貴族裡都難找,沒想到在這偏遠港口就能發現一個。
而現在……他卻有些憂慮。
殺人後,男孩是否已經想好自己該怎麽處理?
以一時的激情勇氣和智慧殺人,的確可以成功,但處理屍體卻總是困難,遠勝於殺死一個人。
以男孩的體力,很難完整地將屍體帶出城外掩埋,而倘若要切割屍體的話,又要小心不要留下太多痕跡和血液——哈裡森港中的獵人不少,留下太多痕跡會很容易被察覺。
更不用說,家裡沒有大人,這對於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而言,未必能比天天被虐待好到哪裡去。
“你究竟會怎麽做?”
男人站在窗外,他屏住氣息,半是沉重,也半是期待地等待男孩接下來的行動。
在等待沿海‘異變’出現前,這樣的突發事件足令他止步觀察。
但,屋內的情景,卻再次令老騎士愕然。
他睜大眼睛,看見屋內的男孩在休息一段時間後,理都沒理那具正在逐漸僵硬的屍體。
男孩轉過身,從火盆中取出儲存的火種,點燃爐火,朝鍋中倒水,拿出肉干和魚……
赫然是對著那死人,開始做起飯來!
對著一具剛斷氣不久的屍體,還能下鍋煮肉,點火烤魚,吃的津津有味。
這種心理素質對於老兵而言或許並不算什麽,但對於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而言,便足以令人側目。
“靈能者。”
此時此刻,老騎士已經看見那雙目中流露出的點點熒光,他不禁撫掌:“這個素質……”
男孩雙目中, 水色的瞳孔正在微微閃爍著溫潤的光芒,那並非月光的反射,而是源自於心靈內側的光輝,正是靈能者最有代表性的特征。
這個素質,已經不是‘優秀’所能表述。
即便是父母都是靈能者的貴族家族,從懷孕開始就對腹中胎兒進行靈能刺激,如此優越的家庭條件,長大後也並非是百分之百成為靈能者,覺醒率不超過百分之三十。
歸根結底,靈能對意志力的要求極高,除卻出生時就已覺醒靈能,天生的‘天選者’外,所有後天的靈能者都有常人之上的意志力和堅韌,這才是要點。
“能夠反抗成功,殺死虐待自己的家長,並非是偶然。”
深深地注視著屋內的男孩,事到如今,老騎士對他接下來會做什麽事情非常感興趣。
能看見,男孩在吃完飯,恢復一會體力後,便開始收拾現場,整理屍體,開窗透氣,散開血腥味。
緊接著,男孩前往屋內,撫摸自己年幼弟弟的臉,為他喂粥。
老騎士聽見,男孩的低聲喃喃,那些透露出堅定與決心,要保護自己親人的話語。
——是個好孩子。他如此想。
在安置好弟弟後,白發青瞳的男孩拖拽著屍體出門,而眼瞳灰褐的老男人披著藏青色的長袍,兩人在分明的陰影中行走。
騎士順著月光,悄然跟隨在男孩身後。
自十幾年前被帝國通緝,一路隱姓埋名流亡至今,他經歷過無數次襲殺和追捕,但反過來追蹤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卻還是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