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內燃燒著嫋嫋檀香，所有人面面相覷，忽然安靜地針落可聞。

氣氛在一瞬間變得尷尬，就像是光鮮亮麗的外表被猛然撕開一角，露出其內有些斑駁醜陋的內痕。

宏偉的神像面目平靜，像是在俯瞰殿內所有的人，一如陳念此時的神色。

他輕輕摩挲著紫檀木的椅背， 修長白皙的手指不時敲打幾下，眼眉低垂，靜靜聽著李清歌的闡述。

“我知曉對於你等來說，天工造物遠勝於修行之樂，因此我也理解你們不通人情，孤寡偏執，這的確是作為萬象閣弟子應有的品質， 因為這會讓你們更加專注於對鴻蒙的另一種探索。”

女子劍仙神情冰冷，直視著目光有些閃躲的莫、方二人，喝道:“為什麽不敢直視我！”

莫白抬起頭，先是瞅了瞅不言不語的陳念，又迅速瞟過旁邊的方尋，想要說話，卻忍住了。

“按道理來講，我的確不該在宗主回歸之日提這種讓人不愉的事情，可既然是宗門第一次高層會議，那就乾脆把話敞開了說。”

李清歌氣勢逼人，渾然看不出弱女子相，“你們好好想一想，這一個月來，你們究竟有多少心思是真正用在研發上?又有多少心思是放在和對方的爭執上！”

方尋實在忍不住，辯解道:“我和莫白只是理念之爭...”

“浮生可以容忍你們的理念不同，但不能容忍你們因為理念之爭而白白浪費那麽多的資源，卻一事無成！”

李清歌粗暴打斷方尋， 朝著陳念一拱手，道:“主公，還請您定奪。”

陳念沒有急著說些什麽，而是輕聲道:“小白，方尋，你們二人可有什麽話要講?”

方尋支支吾吾，即便面前的宗主溫言細語，可他卻怎麽也沒有那股子莽勁，憋了半天，長歎一聲，閉口不言。

莫白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在浮生第一次召開的高層會議上被點名批評，所有的人都看在眼裡，讓他十分羞愧，可另一邊的同僚卻不發一語，讓他頓時為難。

“主公...我...我...是我錯了！”

莫白低下頭，講話也磕磕巴巴，他閉上眼，抱著橫豎都是一死的態度，說道:“的確，我始終對於方尋的理念不認可，即便我們在靈氣運行回路的改造上有了一點微末的成績，可後續上百次實驗的失敗實在是讓我失去信心，也就和他的分歧越來越大...”

他越說聲音越大，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但理不辯則不明，我們萬象閣和你們其他地方都不一樣，我們不求長生，也不求永恆，我們隻想探索鴻蒙世界的真理，也隻想研究天地奧秘的真相，這條路從來都不好走，也一丁點不比你們修行之路要輕松！”

方尋這時也開口道:“莫兄說的沒錯，清歌大人，你說的話是有道理，但你不是我們萬象閣的人，也理解不了我們的追求和信仰。”

“是，我承認我們現在耗費了浮生大量的物資，這些東西也都是在座各位辛辛苦苦，一刀一槍拿命換回來的，可我們從來不是不想為浮生出力，浮生現在五萬名多弟子，哪個穿的不是我萬象閣沒日沒夜打造出來的裝備?”

李清歌冷漠答道:“但你也別忘了，浮生能有今天，依靠的是主公，掃平青峰山脈威脅靠的也是主公的個人實力，你們現在每個人，包括你們轄下的弟子，有幾個能出來挑起浮生的大梁?又有誰能替主公分擔一部分壓力?”

她從座位上站起身，環視在場所有人，一字一句道:“在場的每個人，你們都或多或少覺醒了部分記憶，

應該也都知道自己當初都是怎麽死的，如今又是怎麽活的，我隻問你們一句話，你們還想重蹈當年的覆轍嗎！”“萬象閣理念不同，可以，你們完全可以執著於自己所謂的追求，然後就像上古時期那樣，被妖魔兩族大軍屠戮殆盡！連任何資料都護不住！”

“包括你們斬妖司和鎮魔塔，上古時候不輝煌嗎?不是都號稱人族脊梁嗎?人族脊梁就是互相拆台，互相看不上眼，互相較勁，甚至到最後互相殘殺嗎！”

李清歌的質問聲響徹在整座大殿，她冷聲道:“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過於強勢，那是因為我比你們每個人都更要清楚鴻蒙的殘酷，都更要了解敵人的凶殘！我出身落劍天關，那是人族的第一道防線，不管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我始終都戰鬥在人族的最前線！”

她越說越激動，伸手一一指過面色羞愧的一眾浮生高層，怒喝道:“而你們呢?和我一樣，不過都是一群上古時期的失敗者，如今個個舔著臉，囿於青峰山脈這一小片區域沾沾自喜，你們真以為浮生靠的是你們嗎?！”

“我今天就告訴你們這群自以為是的家夥，浮生靠的從來都是宗主一個人！即便現在沒有了斬妖司、沒有了鎮魔塔、沒有了萬象閣，但最終會死的也只是你們，而宗主一樣能重新建立起浮生！”

“因為宗主始終在變強，因為宗主始終不敢停下腳步，因為宗主始終保持著憂患意識！”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你們看看自己都變成了什麽樣子！斬妖司千戶大人了不起?天天坐在院子裡喝茶?鎮魔塔的住持很厲害?天天守在塔裡吃齋念佛?萬象閣的核心弟子很清高?天天縮在裡邊吵的臉紅脖子粗?”

“宗主一回來，個個像是想要請功一樣，你們算個屁！”

李清歌怒斥著在場每一個人，她強大的氣場凜冽無比，說得一眾男人臉色紅白。

她的這番話其實戳中了在場絕大多數人的心聲，他們的確是抱著這樣的念頭，覺得宗主回來了，自己或多或少要先表示一番功績，最起碼也在心裡留下個好印象。

他們當中有不少人的確變得有些安逸，覺得現在手下越來越多了，普通的小事也犯不著操心，而青峰山脈也不再有什麽威脅，頗有些“歲月靜好”的安樂感。

直到今天，被這位女子劍仙用言語作劍，生生撕碎那可笑的幻想。

就在大殿之中針落可聞的氣氛裡，只聽兩聲輕笑，男人溫和的聲音響起:

“好了，清歌。”

陳念輕輕拍了拍椅背，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沒成想呀，我現在居然能坐在這麽好的椅子上，背後還立起了自己的神像，誰的手筆?雕刻的還挺精致。”

這句話說完，他看向萬象閣的兩個負責人，只見莫白吞吞吐吐道:“是...是我們萬象閣做的。”

“做得好！”

陳念一拍椅背，笑道:“你們不光要做出我的神像，還要把在場每個人的神像都做出來，最好要人手一個，挨個山頭供起來才是！”

他嘴角含笑，讓人看不出心中到底是何想法:“你說，我這個主意如何?”

莫白人是不通世故了一點，但他不是傻，哪能瞧不出這番話中的弦外之音，冷汗瞬間從額頭流了下來，不敢言語。

“清歌的話在我看來，有些偏激，但沒有說錯。”

陳念往後邊一靠，調整了一個最為舒適的姿勢，笑道:“我這次秘境之行，最大的感受是什麽，你們知道嗎?”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些摸不清頭腦，又齊齊看向王騰和無憂老頭，畢竟這二人始終陪在宗主身邊。

“胖子，你說說看。”

陳念忽然點名，讓本來有些神遊天外的王騰刹時回過神來，眸中紫火猛地跳動兩下，說道:“老大，我和您的境界比不了，但如果從我這個角度看，就覺得這個世界太危險了...”

無憂老頭雙手攏袖，吸了吸鼻子，接話道:“帝君，老朽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老朽是在廢墟古地內被您召喚回來的，所以和在場的這些娃娃們，一個都不認識。”

老頭掃了一圈，臉上表情有些不屑，又像是夾雜幾分怒其不爭，說道:“但老朽如今是真切感受到了人族為什麽會衰弱至此，一是看到了秘境內那些人的百態，二是嘛...”

他頓了頓，嗤笑道:“看到了這群浮生所謂的高層。”

他這一番話讓不少人心底都有些不滿，暗道你這老家夥，是仗著宗主委以重任就可以對我等如此輕蔑麽?

只見無憂老頭伸手指了指站在大殿中央的李清歌，說道:“滿座丈八屠狗輩，唯此女子是豪傑。”

他朝著陳念拱拱手，道:“老朽就想講這幾句，倒是叨擾了。”

陳念不知何時起，渾身籠罩起一抹道韻，他往後靠住椅背，手握成拳交疊在小腹，靜靜審視著在場所有人的表情。

此時，這座已十分宏偉的宗門大殿內，寂靜無聲。

良久，他緩緩開口:“我這次秘境之行，最大的感受就像胖子剛才所說的那樣，覺得這個世界太危險了。”

“想必你們或多或少都知道，我和胖子都不是鴻蒙世界的原生住民，雖然我們也不知道為何會從好端端的老家突然跑到這裡來，但很現實的狀況是，我們回不去了。”

“在我的老家，雖然也有戰爭和殺戮，可世界上整體是和平的，也是有秩序的。”

“人們雖然沒有掌握修行的法門，可也研發出了另外一條道路，就像是...萬象閣那樣。”

“但因為種種秩序的存在，即便同樣有著善惡的劃分，但人們大多會約束著自己，不讓生靈本性中的惡得以蔓延，所以還算不錯。”

“可鴻蒙不一樣，我在來到這裡的一個多月時間，深深體會到了什麽叫做朝不保夕，什麽叫做生死之間的緊迫。”

“我在每個夜裡都會憂慮，會不會第二天就被從天而降的強者擊殺，一如當初我第一次看到妖獸時的震撼。”

“誠然，我不像你們這些被我召喚回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著深刻的經歷，但最奇怪之處也就在於此，我這個後來者都時刻保持著憂患之心，而你們為何卻開始變得安逸?”

“是青峰山脈的盎然美景讓你們陶醉，還是前世慘痛的過往讓你們沉溺於虛偽的安全假想?”

陳念的聲音越來越冷，但他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笑容，可越是如此，越讓在場眾人如坐針氈。

“知道我為什麽從一開始就讓清歌作為負責人嗎，知道我為什麽大膽放權給她嗎?”

“因為我從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看出她骨子裡的那種執念和仇恨，而這是鞭策人前進的最好動力，會讓人舍棄其他一切無用的情緒，所以我放心。”

“知道我為什麽明明了解胖子膽小如鼠的性格， 卻依舊容忍他在浮生活蹦亂跳嗎?”

“因為他極度怕死，而這種對死亡的畏懼會讓他時刻惦記著好好活著，我看到他就會想到提醒自己，我們曾經都是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人，只有奮力求生，才能消滅內心的恐懼。”

陳念抬起右手，中指和拇指輕輕揉捏著兩側的太陽穴，手掌恰好遮擋住他的目光，在嫋嫋檀香中顯得虛幻又模糊。

“我其實本不想說這些，因為回歸本是個喜慶的日子，打算來日方長，慢慢改變。”

“可既然清歌主動提出來了，我也想問問你們一句話。”

“你們既做不到她那種執念和仇恨，又沒有王騰那種極度怕死的心理，你們在做什麽?我要你們幹什麽?”

“其余的話，我不想多說，在座的各位都是聰明人，不然也不會被委以重任，只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你們現在身居浮生的高位，手下都領著不少門內弟子，你們如果這樣下去，他們怎麽辦?”

“就像你們都會看我的臉色行事那般，普通的弟子也會看你們臉色行事。”

陳念放下手，輕笑道:“人多了，隊伍就不好帶了，我雖然向來喜歡做撒手掌櫃，可那是因為我信任我所選擇的人，若是不行，我也不介意全部接管。”

“所以萬象閣也好、斬妖司也好、鎮魔塔也好、還是執法、執事、九峰也好，我懶得去管你們之間的破事，我只等著看你們的成績。”

“記得我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浮生不養閑人。”

“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