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從死者之國席卷而來,遮住了一切。這迷霧溫和地托著他,開始在一片汙穢的汪流中飄蕩。
在恍忽之間,托雷烏斯以為自己仿佛正在隨風飄蕩。他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片枯葉,被風裹挾著四處卷動,不知何時就會被一隻落下的腳無情地踩碎。
他恐懼——他承認這件事。
無畏的面對死亡是一碼事,但真正的體驗死亡,則又是另一碼事了。勇敢從來都不代表恐懼並不存在,勇敢只是讓你能夠短暫地無視恐懼罷了。
而現在......所有的感覺都離他而遠去了。
托雷烏斯意識到,他看不見,聽不見,也不能說,不能碰。但他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在死去。這件事萬分真切。
不像是以往重傷瀕死的經歷,這一次,是真的死亡。
他已經感知不到手腳的存在了,也沒法再像以前那樣自然的說話。實際上,他還能思考,這件事已經足夠使他驚訝。
托雷烏斯恍然發覺,原來‘感覺’是如此珍貴的一件寶物。
濃重而漆黑的迷霧包裹了他。他不清楚它們來自何方,也不清楚它們要帶著他去往何方。在迷惘地飄蕩中,他卻突兀地看見黑暗的前方亮起了一片迷蒙的光。
這光並不溫和,也不冰冷。它如閃電般湧動,憎恨與憤怒在其中翻湧不休,像是被點燃的火炬,令人敬畏。在它的光輝之下,那汙穢的汪流畏懼地跑開了。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升起——是的,我將前往此處。這念頭是如此自然,如此的平靜。
‘歸處’。
這個詞在他殘留的記憶中冉冉升起。
那裡就是我的歸處嗎?我會魂歸帝皇的座下繼續為他奮戰嗎?牧師迷惘地想著,濃重的霧氣愈發深厚,遮住他唯一僅剩的感知,牽引著他朝著那臆想中的王座而去——然後,有雷鳴響起。
真切的雷鳴,不是感覺,也不是他的錯覺。有某種東西裹挾風暴衝過了層層迷霧,以純粹的暴力撕碎了包裹他的迷霧,雷鳴與風暴一同響起,有人在此中低語。
他聽得清楚,絕不會有錯。
“來自起源戰團的牧師托雷烏斯......你的任務還沒結束。”
與此同時。
“開火!”
斯特德裡克能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在廢墟裡不斷地回蕩。
他在扣下扳機的同時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痛恨過自己手中光槍的火力——那佔據了天使之一的惡魔面對他們的射擊紋絲不動,澹粉色的氤氳霧氣從它撐破裝甲的褻瀆器官中冒出,讓所有進入其中的光束都被徹底分解。
天使們正在和它艱難地戰鬥,而他們卻除了開槍以外別無其他辦法。下士沮喪無比,幾乎快要放棄,岡特政委的聲音卻在他身側響起:“不要放棄,下士!”
他回過頭,看見政委那憔悴而虛弱的臉上此刻卻迸發出了某種光彩,他指向那位被惡魔不幸穿胸而過的牧師遺體,伸出的右手沒有絲毫顫抖,筆直地指向那個方向:“看他啊!下士!看他!”
他幾乎聲嘶力竭。
於是斯特德裡克朝著那邊看了過去。
他看見漫天金光。
他看見一個人正在緩緩站起。
下士的手開始顫抖。
惡魔突兀地停住了揮動手臂的動作,轉而改為了捏住那名戰鬥兄弟的脖頸。
動力裝甲厚實的護頸沒能起到絲毫作用,那隻異變的手仿佛由鋼鐵鑄就一般深深地陷入了護甲表面。它轉過頭來,看著那個再度站立而起的牧師,神態不知為何卻變得恭敬了起來。
刀不能傷,槍不能近的怪物溫順地轉過身。
有湧動的雷光乍現,狂躁到難以附加的力量被一個靈魂束縛在了本該死去的身體之內。托雷烏斯駭然地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他想說話,但他卻沒辦法掌控自己的身體。
然後,‘他’說話了。
“她讓你來此有何目的?”
“只是想讓我通知您,戰鬥已經開始了......王座上的戰爭之神已經開始彼此廝殺,我主也即將赴宴,在臨走之前,她想將一份靈魂的碎片交還給您——她還有一句話想要告知與您。”
“說。”
惡魔溫順地跪倒在地,露出脖頸,引頸待戮。所有人都怔住了,無法理解面前所發生的一切。雷光再次顯現,這一次卻比此前要狂躁的得多。
牧師的身體正在被動的顫抖著,他的肌肉與骨頭正在緩緩的崩解。有些力量終究無法被承擔。
惡魔輕聲開口:“我主想告訴您,這次之後,或許回來的就不是再是她自己,而是一個全新的生命......但她曾向您許諾過的事是不會變的,她一定會前來享用您。”
說完話,它便低下頭,不再動作了,像是已經達成了所有的目的一般。牧師抬起右手,雷光一閃即逝,它在一瞬間開始灰飛煙滅。托雷烏斯滿心不解而又困惑,不明白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
所有的事都擠在一起朝他湧來,無論是那種無與倫比的壓迫感,還是令他為之顫栗的電閃雷鳴,都在深深地折磨這個戰士的意志。
在純粹的暴力面前,勇敢其實並無用處。
然後,一個聲音在他心中響起。
+很抱歉讓你遭到這樣的待遇,但這是必要之舉,我必須立刻來此......你很困惑?好吧,作為擅自佔用你身體的報答,我會為你解答這個問題。+
+這個惡魔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新生兒,在三個小時以前,它其實還未從至高天內的混沌汪洋中誕生。+
+它存活的目的便是為了給我帶一句話,並將一份拚圖的最後碎片交還給我——我沒有對你說謊,來自起源戰團的牧師,托雷烏斯,但你能知道的也就止步於此了。祝你好運,我給了你第二次生命,可惜,它會讓你痛苦不休。我為此感到抱歉。+
+萬事萬物......皆有其代價。+
他在歎息。托雷烏斯想。
復仇號。
看著坐在主位上的法師,福格瑞姆敏銳地覺得有點不對。他說不上來這種感覺是來自於何處,卻感到由衷的不適。
法師的臉上依舊帶著他特有的那種近似於嘲諷的微笑,可神情卻在細微之處給人以微妙的不和諧之感。他是笑著的,但眼裡毫無溫度可言。法師不會這樣,他那副笑容只是偽裝,而這個人......坐在他們面前的這個人,是真正意義上的嘲諷著一切。
福格瑞姆原本打算說點什麽,但是,有人已經先他一步提出了疑問。
是察合台。
可汗的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坐在福格瑞姆的角度看過去,他剛好能看見巧高裡斯人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的模樣:“船長,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太一樣。”
“是嗎?”法師的嘴角微微勾起。“你覺得,哪裡不太一樣,可汗陛下?”
微妙的不和諧感開始逐步蔓延,直到充斥整個會議室。原本忙著用陰影和康拉德·科茲喚出的黑暗纏鬥的科拉克斯在聽見這個稱呼後也停住了動作,群鴉之主皺起眉頭,一種疑慮開始取代他原本輕松的表情。
“我說不上來。”
可汗依舊保持著冷靜,但右手已經摸上了腰間那把他從不離身的短刀。他語氣緩慢地問:“您覺得呢?”
“噢,這個嘛——我倒覺得我其實沒什麽變化。”法師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我還是從前那個人,你們覺得呢?”
“我隻覺得......”可汗緩慢地吐出四個字,隨後猛地將手中的短刀投擲而出——就在這個瞬間,一抹金光轉瞬即逝,福格瑞姆清楚地看見了它的到來。
實際上,所有人都看見了。在那短到不能被稱之為時間的間隙之中,金色的光輝佔據了會議室內的每個角落。然後,福格瑞姆看見,一隻蒼白的手握住了可汗的短刀,也遮住了法師的臉。
半秒後,那隻手放下了——那個熟悉的人再次回歸。
“你接下來一個星期不準騎馬。”何慎言沒好氣地說。“我要是沒接住怎麽辦?”
“一個星期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船長?而且,我也不認為您會接不住......”
巧高裡斯人再度回歸了那副慵懶的坐姿,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一笑,伸出手接住了法師扔回來的刀,將其重新歸鞘。
福格瑞姆咳嗽了一聲, 如願以償地吸引到了目光與注意。
“剛剛......是什麽情況?”他猶豫著問。“您剛剛是不是......?”
“我身上的事不重要。”
法師擺了擺手,輕描澹寫地將這事揭了過去。緊接著,他攤開手掌,一顆晶瑩剔透的紅色碎片安靜地躺在上面,反射著光輝。
福格瑞姆原本還想問些什麽,但法師的下一句話卻恰到好處地讓他沒法再開口打斷了。
那時機是恰到好處的精準,很難不讓人懷疑些什麽。鳳凰心事重重地皺起眉,沒有再說什麽,打算在會議結束以後再問。
“這是馬格努斯的靈魂碎片——最後一塊。”
伴隨著他平靜的話語被說出,會議室內也寂靜了一瞬間。
然後,在下一秒,嘈雜的聲響陡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