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克托冷靜下來的速度很快,快得甚至令人吃驚。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一言不發地站在何慎言身前。若是福格瑞姆打算對法師發起攻擊,那麽,他會成為一堵牆。
安格朗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並未多言。
何慎言自然也發現了這件事,他笑著說:“不必如此, 利克托,他不會攻擊我的。”
“...我持懷疑態度,大人。”
利克托沉聲說道:“我不會問他的來歷,您或許會說,他是個和那位安格朗一眼‘忠誠’的原體。但我仍然記得,他是叛徒之一。”
說這話時, 他的眼中幾欲噴出仇恨的火焰。而安格朗的額頭似乎有根青筋正在跳動。
“他到底是不是, 我們一看便知。”
何慎言走上前去。站在展示櫃中的福格瑞姆依舊用帶著迷惘的雙眼注視著空無一人的前方, 法師抬起手,輕輕地按在了櫃門上,金色的火焰再度亮起。利克托眯起眼——他愈發肯定了一件事,不由得更加緊張了起來。
火焰焚燒靜滯立場的速度很快,不過只是一刹那,福格瑞姆就從中解脫了出來。他的眼神驟然變得靈動了起來,如同一個驚慌的孩子似的四處掃視,像是在尋找自己的父親。
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將布衣撐起。完美的相貌因這一絲驚恐而變得更加超凡脫俗,卻令一直注視著他的利克托發出了厭惡的冷哼。
“你——你們......”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卻並沒能說完。
他瞥見了默不作聲站得比較遠的安格朗,那張熟悉的臉令福格瑞姆的神情迅速變得可怕了起來——先是一陣喜悅,蓋因看見了熟悉的人。可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麽,那表情又轉變成了愧疚與...殺意。
“......所以,法比烏斯將我賣給了另外一個混沌戰幫?”
他迅速恢復了原體應有的儀態,先前的軟弱徹底消失。站立在此處的高大巨人擁有著超凡脫俗的完美相貌,他皺著眉,一點輕微的憤怒與失望不僅沒有破壞他的完美, 反倒令其增色了不少。
“還有你,我的兄弟,不必再躲藏了。為何不站的近一些呢?”
福格瑞姆彬彬有禮地說,他的高哥特語堪稱無可挑剔,發音之間的停頓配合上他悅耳的嗓音,使得這句話聽上去宛如一首詩。
“沒有人在躲藏。”
安格朗走上前來,他雙手抱胸,不信任地看著福格瑞姆。
“是嗎?但你沒否認這是一個混沌戰幫。”
福格瑞姆眯起眼,深沉的殺意再一次在這個新生的克隆原體臉上匯聚:“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兄弟。你與我記憶裡的模樣有點不一樣了。但,很抱歉,我不能容忍叛徒的存在,你和這些人必須死。”
安格朗看了一眼何慎言,見他沒有絲毫阻止的想法。於是,安格朗的臉上緩緩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很英武,超凡脫俗的魅力同樣讓安格朗擁有非凡的英俊。可惜,他的笑容破壞了一切——那模樣與其說是人類表達善意的手段,倒不如說是猛獸在發起進攻前的咆哮。
“那之後呢?你打算做什麽?”
他活動著自己的脖頸,緩緩靠近了福格瑞姆:“你想要做什麽呢,福格瑞姆?你是個叛徒啊。”
“......我不能否認我曾經做過的事,但我獲得了新生。”福格瑞姆平靜地說。“不是每個人都有第二次機會, 我必須扭轉一切,撥亂反正。”
一種光輝在他的臉上冉冉升起,此情此景讓利克托感到無比的荒唐。他居然聽見福格瑞姆說:“帝國不會倒下,因為我已然回歸!父親的光輝會再度播撒至萬千世界,人類終將崛起!”
他帶著滿滿的殺意,同樣邁動步伐,向著安格朗靠近了:“...而你,我的兄弟,你就是我新生的祭品。”
安格朗咧開嘴,無聲地狂笑起來:“那就來試試吧。”
“轟!”
兩名原體之間的戰鬥簡單而樸實無華,他們的每一拳每一腳都是奔著殺死對方這個目的去的,但聲勢卻極其驚人。
戰鬥才剛剛開始,他們互相碰撞的拳頭就發出了一聲巨響,所造成的余波與他們的力量迫使頭頂的法陣發出一陣嗡鳴,藍光迅速降下,瞬間加強了銀色地面的強度。
利克托不動聲色地評估著如果自己加入戰鬥,有多少概率能夠殺死這兩人。他得出的結果是百分之一。
原體畢竟是原體。
福格瑞姆在進入戰鬥後便一言不發,他默不作聲地進攻。如同流水一般的攻勢極其駭人,安格朗卻越打越高興。
他哈哈大笑著,欺身而上,竟然在福格瑞姆密不透風的連擊中找到了一絲縫隙。那隻如同鋼鐵鑄就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隨後將他狠狠摔倒在地:“隻憑這點東西也想殺了我?”
“呵——你會見識到的!”
福格瑞姆咬著牙,被拖入地面的戰鬥極其不雅觀。
他沒受過這樣的訓練——作為帝皇之子,作為飽受寵愛的鳳凰。福格瑞姆一直是完美的象征。哪怕是在戰場上,他的儀態都無可挑剔,只需揮動劍刃,便能殺死許多異形,哪需要這麽狼狽的在地面上滾來滾去?
但安格朗卻不同。
他是個將軍,是個戰士。任何能夠獲勝的手段他都會去練習、精通、並最終在戰鬥中使用。他的目的非常純粹——獲勝。
僅此而已。
因此,安格朗輕而易舉地便將福格瑞姆活生生勒暈了過去。坦白來說,何慎言沒預料到這種結果。
他本來還期望著福格瑞姆能再堅持得久一點的。
安格朗松開手,失去意識的福格瑞姆從他的手臂之間跌落在地。他不屑地一笑,轉頭對法師說:“還是別對他有太多期望,這樣會比較好。”
“哦?”
“剛剛的地面戰鬥裡,我刻意留出了幾個破綻。如果他能放下所謂的儀態,真正和我貼身戰鬥的話,那麽,他會支撐得更久一些。”
安格朗平靜地說:“他太在乎所謂的完美了,何。甚至就連在這樣生死攸關之中的戰鬥裡都不願放下對自己儀態的執著,我們又怎麽能指望他保持忠誠?”
“的確如此。”
何慎言輕輕一笑,做了個手勢。
我失敗了。所以,我還是沒能洗清這恥辱。
漂浮在黑暗之中,福格瑞姆如此想道。
苦澀的滋味在他心中蔓延。福格瑞姆很想歎氣——若是他能的話。
可惜,這裡無邊無際,一片黑暗,什麽也沒有。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和我記憶中的不太一樣。
...不,我記憶中的不是真正的死亡。
他若有所思地想,是的,那不是真正的死亡。
那是拋棄人性、出賣靈魂的過程。身為人類的福格瑞姆在那個過程裡死去了,留下來的,是一個頂著他的臉的怪物。
一個不知廉恥,盲目追求歡愉的怪物。
每念至此,福格瑞姆都感到深沉的痛苦。恥辱、憤怒、不甘在他內心交織。他不明白,為何自己會那麽輕易地沉溺到享樂之中,甚至還帶著整個軍團一同墮落。
他讓他的的子嗣們都變成了什麽樣子?
這都是我的錯。
“是的,這都是你的錯。”
另一個聲音說。
一道光芒閃過,福格瑞姆發現自己再次擁有了形體。他站在一片懸崖之上,一個披著黑袍的男人就站在他身側。他令福格瑞姆感到熟悉,卻又十分陌生。
他轉過頭來,本應該是臉的地方是一片金色的光輝。像是湧動的海洋,又像是燃燒的烈焰。
“你是誰?”福格瑞姆問。
男人並不回答他的疑問,他轉過頭去,手臂揚起,在空氣中帶起陣陣金色的漣漪。斑駁的細小金色光輝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福格瑞姆注意到,他的手臂同樣是金色的。
“看啊,福格瑞姆。”
“看什麽?”
“看看如今的帝國。”
一股力量迫使他轉過頭去,睜大了雙眼。福格瑞姆凝視著破碎的帝國,他的目光在這一刻穿越了數不清的星域,在一刹那間‘看’遍了成百上千萬顆星球。它們各不相同,有的繁榮、有的貧窮。但卻都有一個共同點。
愚昧。
一個愚昧的信仰迫使人們變得狂熱又盲從,而那信仰的主人卻令他渾身發冷——那是他的父親。
難不成......荷魯斯是對的?父親真的想要成為神,人類不過只是他準備的祭品?
帶著這樣的疑問,他繼續看。
本應進步開放的世界卻變得愚昧又落後,以信仰之名行使的迫害和腐敗無能的官僚大行其道。甚至比異形叛徒更令福格瑞姆渾身發冷,因為他意識到,那些人不是叛徒。
他們很忠誠,十分忠誠——恰恰就是這點令他無法接受。
帝國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
“你覺得呢,福格瑞姆?”男人又說話了。
福格瑞姆沉默不語。
“也是,你不會有答案。你只是一個克隆體,一個來自過去的亡魂。遲早會和你的前身一樣,成為墮落的象征。”
“不!”
福格瑞姆高聲呼喊了起來,在這一刻,那些對於完美的追求與對儀態的刻意保持統統都遠去了。隻留下最為熾熱的憤怒與最堅定的拒絕。他凝視著男人,怒目圓睜,身體顫抖:“不!”
“你想說些什麽呢?你是個叛徒,福格瑞姆。看看你和你的子嗣對帝國造成的傷害吧。”
男人再次揮了揮手,福格瑞姆再次看到了新的事物。這次,他難以抑製地流下了眼淚。
他看見他的子嗣高聲呼喊著他的名字在銀河之中掀起恐怖的狂潮——他們依舊穿著紫色的動力甲,但那紫色卻不複從前的高貴。而是成了一種病態的象征。
他們的肢體扭曲、面容狂熱。肆意玩弄著自己的同類,種種恐怖被他們親手製造,而他們卻笑得無比開心。來自精神與肉體上的雙重愉悅引誘著他們步入最深層次的墮落,而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是我。”
福格瑞姆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景象,他喃喃地說。
他看見了自己。
一個半人半蛇的扭曲怪物揮舞著四把滿是毒藥的劍刃,它與自己的子嗣一同享樂、一同行使墮落之舉。一同以人類的鮮血呼喚他們的主子,以色孽的名義渴求著更多的歡愉。此情此景令他渾身發抖。
“我.......”他抬起頭,滿心痛苦:“我。”
他想說些什麽,卻說不出任何話。
“這就是你追求的完美嗎,福格瑞姆?”
不等福格瑞姆回答,他便繼續說道:“完美是不存在的,帝皇之子。它是一個虛構出來的名詞,一個遙不可及的愚蠢幻象。只有像你這樣的蠢貨才會沉溺在其中不可自拔。”
福格瑞姆想要反駁,但他沒有。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知道,這個男人說得是對的。
“但是,你還不是無可救藥。”
男人的聲音變得溫和了一些,他伸出一隻燃燒著金色烈焰的手,看著福格瑞姆,緩緩說道:“來吧,福格瑞姆。來見見他們。”
福格瑞姆握住了那隻手。
他的瞳孔放大,渾身的肌肉都開始抽搐。連同骨骼都開始一同震動,福格瑞姆能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器官正在衰竭。他的眼前越來越暗,心臟的跳動開始越來越緩慢。一片紫色的迷霧逐漸遮蔽了他的視野。
他開始感到歡愉,一如從前。大腦開始在歡愉中變得麻木又遲緩,思考都變得粘滯了起來。
這熟悉的墮落啊。他微不可查地歎息著——我最終還是要成為一個怪物嗎?我改變不了任何事嗎?
但,一個極度痛苦的聲音卻尖叫著在他耳邊響起:“救救他們!救救他們!”
救...誰?
“他們!”
他們...是誰?
那聲音變成了咆哮,穿越了那片幾乎將他籠罩的紫色迷霧。
震顫人心的咆哮聲在他耳邊響起,令他變得遲緩的大腦為之一震:“他們!”
“他們!”
福格瑞姆瞪大了眼睛。
迷霧被驅散了,金色的光輝化作火焰將其焚燒殆盡。一聲迷人的歎息從虛空中響起,福格瑞姆感到自己的心臟為之一松,像是一頭怪物松開了祂邪惡的爪子。
他抬頭看去——上千張熟悉的臉從黑暗中浮現,正以期盼的眼神看著他,他認識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那些熟悉的臉或帶著悲傷、或帶著絕望,他們都凝視著福格瑞姆。
福格瑞姆同樣凝視著他們——哦,我的子嗣啊。
他滿心悲傷地說:我不配得到你們的愛戴,我是一個怪物,一個注定會墮落的怪物。
那上千人中有一個走了出來,他面色堅毅,長發披肩。
福格瑞姆瞬間認出了他,那是索爾·塔維茨。他死在了伊斯特凡三號上,死於自己人之手,死於和他一樣追求歡愉的盧修斯之手。因為他不願和自己的父親同流合汙。
你是來責怪我的嗎,索爾?
索爾說:不,父親。
他拔出自己的動力劍,其上還沾著鮮血,正在緩緩滴落:我是來拯救你的。
拯救我?
動力劍在空氣中劃過一道痕跡,索爾·塔維茨的劍術完美無缺,精準的在福格瑞姆臉上留下一道傷疤。他靜靜地注視著福格瑞姆,說:鳳凰會涅槃的,父親,這是你教給我們的。
福格瑞姆怔怔地看著他。
緊接著,那上千人中又走出了一個、然後是另外一個......他們一個接一個的走出,一個接一個的在福格瑞姆身上留下傷口,使他流血。福格瑞姆感到無窮無盡的虛弱,幾乎遮蔽了他的視野。他很想就這麽死去。
這倒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結局,死在自己冤死的忠誠子嗣手裡。倒也算得上是贖罪了。
但......他沒有。
他沒有死。
福格瑞姆渾身赤裸地跪在地上,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傷口隨處可見,他完美的容貌被切割的像是孩童拙劣的肖像畫,他的子嗣們將他圍了起來,滿心悲傷的注視著他。
而後,金色的火焰憑空升起,開始緩緩焚燒他們的靈魂。
不!
福格瑞姆目眥欲裂地看著這一幕,他無法理解這一切,只是伸出自己無力的右手:不!
但他阻止不了任何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再次死去——死在他的面前。
索爾·塔維茨是最後一個離開他的,他的面容正變得虛幻。福格瑞姆的眼淚和鮮血幾乎都已經流幹了,可他還是沒有死去。 索爾·塔維茨無聲地微笑著,他說:父親,涅槃重生吧。
他消失了,那給福格瑞姆留下第一道傷疤的劍叮當一聲跌落在地。
金色的火焰猛地從福格瑞姆遍體鱗傷的身體上燃起,他忍受著疼痛與內心的痛苦,緩緩站了起來。他的身軀在火焰中再次變得完好無損。
相貌完美的巨人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他低下頭,撿起索爾·塔維茨留下的劍,在自己的右側臉頰上劃過一道狹長的傷口,破壞了這完美無瑕的臉。
鮮血流出。
現實世界。
何慎言睜開眼睛,微笑著歎了口氣。
安格朗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法師輕輕地說:“鳳凰涅槃了,安格朗。”
福格瑞姆猛然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