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這個叫狗蛋的少年沉睡,余子清每天夜裡,都會來探查一下。
他想試試,若是沒有追蹤到,沒有他的印記碎片出現,他能不能找出來這個少年不正常的地方。
然而,他連少年的神魂,都窺視過了,就差把人家神魂剖開來檢查了,卻什麽異常的地方都沒有。
少年本就心竅不開,所以癡傻,這是天生的。
但凡擁有完整靈智的生靈,必定是生有九竅。
這九竅第一種說法,乃是雙眼、雙耳、鼻孔,嘴巴,還有下面的倆。
也就是以人為樣本,或者按照余子清的理解,哺乳綱。
這只是最直觀的一種說法。
因為多得是生靈,壓根沒有這種外相。
妖、魔、精、怪,多得是,最直觀的,一些植物成精,就沒這種完整的九竅外相。
所以,開九竅,乃是一些異類修行之中,最關鍵的一步。
一些古老的樹精,初期靈智很低,可是隨著境界提升,靈智便會越來越高,便是開了九竅。
一些妖族,化作人形,純粹也只是因為這樣好修行而已。
而這個人形,也只是有九竅的人形,九竅俱全,直立行走,有軀乾和四肢,不是化作人。
那種頂著一顆妖怪腦袋的妖族,其實在人家看來,是非常正常的樣子。
有些妖族,會完全化作人的樣子,純粹是因為人族整體強勢引起的一系列風氣問題。
比如要到人族這邊留學、做貿易等等一系列事情,自然是化作人族的樣子方便點。
要是猴子現在整體強勢,那有些妖族完全轉變樣子的時候,就會變成猴子的樣子。
除了普遍理解的妖族,就算是一塊石頭,只要生有九竅,吞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倒是也有希望能生出靈智。
九竅開了八竅,放到人族這邊,就叫一竅不開。
而一般情況下,這一竅便是心竅。
因為其他八竅,若是不開,都活不下來,早死了。
最後能活下來,身體沒什麽問題,神魂也沒什麽問題,乍一看都沒損傷,可人就是癡傻。
如今這個狗蛋,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就是反應慢,距離完全癡傻很遠,可他就是心竅未開的狀態。
余子清謹慎的又觀察了一年,基本可以確定,狗蛋的心智增長,到現階段就是極限了。
那日狗蛋手握木劍,擊殺盜匪,便是最跨越式的一次增長。
他壓根沒有繼承什麽劍道相關的經驗,可能只是有點幾乎本能的天賦而已。
若是他是個正常人,這天賦甚至可以說是很一般。
想要更進一步,除非他開心竅。
否則,就算余子清推測,就算青萍的計劃進行的非常順利,他的自我意識,也再不可能有複蘇的那天。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青萍化人,完完全全的化人,結果便是狗蛋只是一個凡人。
心竅不開,能活到五六十歲,就已經很難了。
狗蛋壽數耗盡而死,青萍也會隨之徹底湮滅。
往好的說,起碼青萍的目標達成了,他是作為人死的。
他一個劍器出身,同時還是化身出身,這疊甲疊的,想要真正的變人,他謀劃再多,也沒用。
現在這一幕,便是他的劫。
正常情況,這就是個死劫。
除非有人在這區區數十年間,找到他,然後助他開竅,那才有一絲可能讓他渡過此劫,讓他真正的轉生成功。
而以余子清對青萍的了解,青萍是絕對不可能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只會爛在心底,甚至有可能,在大多數時候,他自己可能都會屏蔽掉這些信息,讓自己也不知道。
只有計劃真正有機會開始執行的那一刻,藏在心底的東西,才會冒出來。
哦,這麽一想,之前青萍見到邗棟,非但沒有跑路,反而主動拉仇恨,就感覺很正常了。
他若是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人來接引他,他真的敢這樣閉著眼睛賭那虛無縹緲的一絲好運氣麽?
想什麽呢,老羊換個種族,簡直跟逆天而行,更改圓周率似的大逆不道。
一個最簡單的,妖族三四五階就可能會出現的化形劫,都給整的跟九階渡劫似的。
青萍這麽搞,怎麽可能沒有劫難。
余子清在這窺視了十年了,什麽都沒感應到,甚至這裡連個六階之上,路過的修士,都很少感應到。
哪來的接引之人……
想到這,余子清愣了一下,環顧四周之後,伸手在身前凝聚出一面水鏡,映照出他的臉。
看著自己,余子清有些沉默了。
有沒有可能,這接引之人,就是他自己?
想到青萍徹底崩碎時,他趁機留下了一個自己的印記,也隨著青萍的崩碎,一起消失了。
後來他的印記也碎了,卻依然能在那一瞬間讓他感應的清清楚楚,而且是在他感應到的瞬間,碎片才徹底湮滅消失。
余子清坐在房頂,望著遠處一個房間裡沉睡的狗蛋,腦海中不由的又浮現出邗棟給他複述的過的話。
青萍給邗棟說,只要邗棟贏了,那麽青萍便會將所有知道的事情,全部都告訴邗棟。
但是問題來了,這狗東西留下的青萍劍裡,以劍修特有的方式傳遞的信息,只是一些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之類的東西。
而青萍本人,所有人都會認為他死透了。
他哪來的機會,再把他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如實相告?
余子清忽然悟了。
這狗東西,在這等著呢。
難怪余子清留印記的時候,青萍看都沒看,甚至仿若根本感覺不到。
難怪這狗東西裝謎語人,還著重強調了幾次。
這狗東西就是想讓余子清來接引他。
代價便是他知道的所有機密。
偏偏這些事,他是絕對不敢說出口的,只能裝謎語人,把要給余子清說的話,都說給了邗棟,等著余子清自己領悟。
青萍肯定不會指望邗棟能領悟這些東西。
再加上他早就知道邗棟在錦嵐山。
所以,這狗東西,從一開始就盯上老子了?
但是他憑什麽認為老子領悟了這些,就一定會接引?
就算接引成功了,問出來想知道的東西之後,老子就不會翻臉不認人,順手宰了他?
余子清思來想去,只能推測,可能是自己的名聲太好了,而且青萍這狗東西已經背地裡研究他很久了。
而且,就算是要翻臉不認人,那也是接引完成之後的事。
余子清不可能放棄青萍知道的信息。
一念至此,余子清閉上眼睛,進入七樓戒指,呼喚老羊。
片刻之後,老羊晃晃悠悠的從下面走上來。
看來他最近不忙,而且一切都很順利。
“你跑哪去了?好幾年不見你人?”
“你那邊怎麽樣了?”
“一切順利,有你提供的重要情報,再加上衛氏的情報,還有衛氏配合,抓住了衛氏初祖。
他現在處於分裂狀態,被分別鎮壓在大陣裡,還有一個陵寢洞天作為囚籠。
他翻不了天,大家都忙著研究他。
尋找這家夥變成這副鬼樣子,也依然生機不絕,不死不滅的秘密。
再研究他的力量,他的能力。
若是順利,後面可能就要盯上極寒禁地裡的那個大魔。”
“那我的傳送門呢?”余子清急了,這些家夥怎麽研究著就開始偏離主課題啊。
真要是讓他們按部就班的進行下去,還盯上了陽魔。
那他的傳送門,怕是真成了有生之年系列。
“這事怪我們?你帶著邗棟在冰原跟人乾架,完事了你就不見了,到現在還沒去大島開通道,我們怎麽研究?”
“……”余子清無言以對。
然後他趕緊轉移話題。
“問你個事,一個凡人,心竅不開,有辦法治麽?”
“有倒是有,你問這個幹什麽?”
“在這裡說話,你確定不會被人感應到,不會泄露麽?”
“不會,這裡比密室還安全。”
“是有關青萍這個癟犢子……”余子清將之前的經歷,邗棟秒了青萍,然後他這十年的經歷,還有推測說了一遍。
然後再問了一句。
“所以,你看我的推測,有沒有道理?”
老羊沉默了下來,好半晌沒說話。
他當然知道,要是只是余子清自己,余子清早把青萍給挫骨揚灰了,根本不會考慮要不要助其接引的事。
哪怕對很多事都有好奇,都想知道,余子清也寧願自己慢慢查。
甚至可能會花費大量時間,以腳步丈量大震西部和荒原北部的廣袤空間,以月光神通,慢慢的去碰運氣。
指不定曾經的哪個夜晚,就正好發生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可現在,青萍知道的一些東西,對於老羊可能就非常重要。
甚至有可能,青萍若是徹底死了,余子清以後想要用月光神通去查監控,都不知道去哪查。
老羊張了張嘴,糾結了半晌,道。
“不用,那種家夥,看到邗棟,就知道你肯定也在。
你說的大概率是真的,就算沒有這次。
那個家夥已經在你這暴露了身份,後邊也會順理成章的找到你,死在邗棟手裡。
這種家夥,就這麽死掉了最好。”
“不要意氣用事啊。”
余子清反過來勸老羊。
“我是覺得,要是開竅不難的話,可以試試。
等問出來要知道的事情了,不用翻臉,甚至什麽都不用做。
只要他開始修行,身份暴露,他就死定了。
老乾皇第一個要弄死他。
他謀畫的再好,還不是要借力。
而且別的不說,起碼在己身之道上,他肯定不敢馬虎的。
具體如何,也要先知道了再說。”
老羊沉默良久,長歎一聲,滿心糾結。
“只是給一個凡人開竅,對於我們來說,的確不是很難。
一顆開竅丹就足夠了。
只是很少有人會煉製這種丹藥,丹方知道的人很少。
煉製難度倒也不是很大。
最大的代價是需要用到三錢聰明豆。
一種天材地寶開花結果之後的果實。
至於剩下的材料,雖然都挺稀有,對於你來說,現在就能湊齊。”
“需要用的用不起,能用得起的也不會有機會用上,對吧?”
“不錯,能用得起開竅丹的大勢力,他們的子嗣,是不太可能出現心竅未開的人。”
余子清琢磨了一下。
“聽你這麽說,青萍自然也不可能搞不到開竅丹。
但是他又可能是提前就鎖定了狗蛋。
那他是真的為了防止消息泄露,連這種東西都不敢準備麽?”
“他準備了也無用,他之前根本就不敢出現在狗蛋附近,就怕有一絲一毫的聯系。
再者,準備了,怎麽服用?什麽時候服用?
甚至哪怕提前準備好了,他現在的樣子,怎麽可能確保一定會服用?
這都是不可控的。
哪怕他準備開竅丹這件事本身,都會有泄露的風險。
還不如謹慎到底,一切都只有你一個人領悟。
這還稍微能預測一下劫的走向,希望最大。
你信不信,他若是有準備,反而會壞事。
而現在,一切都在你一念之間。
我知道開竅丹的丹方,除了聰明豆,剩下的材料,你都能拿得出來,不用采購。
而聰明豆,有個人手裡有。”
“誰?”
“鍾守正。”
余子清微微一怔,他還真沒想到這點,因為他從來沒問過鍾守正手裡的天材地寶是什麽。
而看聰明豆有開竅的效果,換種用法,自然也是可以當做煉神修士的儲備天材地寶。
現在余子清算是懂了老羊為什麽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反而更好。
因為變數只有一個了。
是生是死,全看余子清怎麽選擇。
丹方、煉丹的人,老羊能來。
輔材,余子清直接找奸商餓鬼拿就行。
主材,鍾守正有,這家夥當年跟余子清打配合,可是在其他勢力那薅了好幾株天材地寶。
所有程序,在錦嵐山內部就能完成。
甚至連殺青萍的邗棟,現在都算是錦嵐山的人。
“我回頭問一下鍾守正吧,要是他手裡的聰明豆還有,那就煉製一顆開竅丹。
也有可能,我推測錯誤呢。
反正先試試效果吧。”
“我會告訴其他人,你已經前往南海了。”
走出七樓戒指,余子清最後看了一眼狗眼,轉身向著錦嵐山而去。
他沒有留人守著,什麽也沒插手。
要是在這段時間,真有什麽意外出現,那就是命,是劫,誰也攔不住。
余子清的離開,對這座邊境小城,沒有任何影響。
狗蛋的母親,是個很能吃苦的人,到了新的城池,憑借著手腳麻利,人也勤快,很快就找到了活計,也找到了一家書院,準備將狗蛋送去讀書。
有些癡傻的少年,就這麽進了書院,老老實實的用心讀書。
他還是明白,母親吃苦是為了什麽,他無視了那些已經習慣的嘲笑聲,當然,這也是因為這裡的嘲笑聲,還真不如原來的老家。
他埋頭苦讀,不上學的時候,就幫忙做事情,是個懂得孝順的少年。
若無意外,他便會一直這樣下去,不是很聰明,反應慢,如同一個最普通的凡人一樣,經歷生老病死。
另一邊,余子清拿到了材料,找到鍾守正問了一嘴,鍾守正也不問幹什麽,直接將一整株天材地寶都給他了。
而大震這邊,老羊告訴了其他院首,余子清已經前往南海大島,大家便決定,帶著跟切片了差不多的衛氏初祖回南海,到那邊了,所有課題都可以一起研究。
主要是在這邊,這些家夥,給衛氏初祖試了試農院首的毒,有些還是有反應有效果的,這研究還得農院首也參與進來。
余子清了解了一下就明白,這跟研究小白鼠,先學頸椎脫位法一樣。
這些院首準備先找一個切片樣本,研究怎麽將其滅活。
這是出現意外情況,用來兜底的東西。
這些大佬可太真實了,看到個不死不滅的東西,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怎麽弄死他。
看樣子,他們進展不錯。
那余子清就不管了,衛氏初祖落在這些大佬手中,怕是恨不得能立地暴斃,死個痛快吧。
等到這堆院首,被大震無面人的頭兒,點頭哈腰的送出大震,老羊便順便回了一趟錦嵐山。
材料準備完全,煉丹不是什麽大問題,哪怕老羊不是太擅長,那也是跟大佬比的。
隻用了三天,老羊便丟給余子清一個玉瓶。
“裡面有一顆,也隻成功了一顆,你看著辦吧。
我要去南海了,我去查事情,我怕是沒法冷靜下來了。
要是有什麽消息……通知我。”
“好,你先去南海,我後面就來。”
老羊化作遁光離開,追上院首的隊伍,余子清則悄悄的離開錦嵐山,北上來到大震、大離、荒原交界的那片區域。
跟以前一樣,余子清先悄悄窺視了幾天。
狗蛋沉默寡言,每天都很忙,讀書寫字,幫做活,但是整個人還跟以前一樣,反應慢,有點癡傻,理解東西也慢。
余子清悄悄檢查了一下,跟他之前的預計一樣,這已經是狗蛋的極限。
不開竅,現在這個年紀,已經是他最聰明的時間段了。
入夜,余子清站在狗蛋的床邊,看著沉睡的狗蛋蜷縮成一團,口中還在囈語。
一些是他白天學習的內容,他背的有些磕磕絆絆,很是吃力。
“娘,我一定努力的……”
余子清手握開竅丹,一時不知改不改給。
跟恩怨無關,他只是覺得,狗蛋若是蘇醒青萍的意識,那他還是狗蛋麽?
不,要是變了,那隻說明青萍失敗了。
余子清拿出一個老羊給的陣盤丟在地上,化作一個密室陣法,將這裡封閉。
他屈指一彈,開竅丹沒入狗蛋口中,入口即化,化作津液,落入其腹中。
沒有靈光閃爍,可是那丹液,卻似靈泉,滋瀾他心竅,慢慢的將其先天封閉的心竅重新打開。
霎時之間,余子清就察覺到了一絲印記碎片浮現的痕跡,轉瞬即逝。
一個時辰之內,他便察覺到了數十個印記碎片浮現之後又徹底消失的微弱感應。
這代表著,屬於青萍的更多碎片,應該也已經匯聚來了。
沉睡中的狗蛋,緩緩睜開眼睛,眼中帶著一絲茫然。
他坐起身,環顧四周,看到余子清坐在那,也好似沒看到。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臉,還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在那傻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開始掩面痛哭。
“我……我真的成功了,我真的變成一個普通人了。”
聽到這句話,余子清就確定,這是青萍。
他觀看了全程,頗有些驚歎,整個過程,他除了察覺到屬於他的印記碎片,不斷的一閃而逝,別的任何跟修士有關的東西,都沒有感受到。
哪怕此時此刻,眼前的也依然是個正兒八經的普通人,沒有絲毫力量在身。
不得不說,青萍的確是個天才。
換種族這種事,余子清只聽說過老羊一個人成功。
而老羊,都沒有再變成人。
老羊現在的人形,走的其實都是妖族的變化之法。
在其他院首那,知道的人,其實都當他是錦嵐山出身的大妖,不知道的,察覺到問題的,也不會多嘴問。
余子清沒急著說話,任由青萍難以自控的哭哭笑笑。
他甚至能感覺到,青萍好像在這一刻,才是真的活過來了,真的變成一個會哭會笑的人。
等到青萍情緒慢慢穩定下來,余子清才開口問道。
“你是狗蛋還是那誰?”
青萍有些意外的看了余子清一眼,而後便一臉釋然。
“果然是你啊,第一個問題,就超出我的預料,但是我卻覺得很正常。”
“你知道我想問什麽吧?”
若是以前,青萍肯定會以為余子清急不可耐的要問那些辛密。
可現在,他摸了摸自己臉上的淚痕,明白余子清率先問的壓根不是那些。
這只是在確定,他到底是青萍,還是一個真正的人。
而這點,是以前的他根本無法瞬間理解的。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
我現在就是狗蛋,我也不是普通的奪舍。
狗蛋生來便一竅不開,肉身神魂完好卻孱弱,而且沒有自我意識。
我曾經的本體、力量、所有的一切,我都拋棄了。
只剩下,完全屬於我的,獨屬於我的,完整的意識。
我們都不完整,此刻,才終於完整了。
其實我明白,無論我怎麽說,我都無法完全騙過自己。
我欠下了還不起的債,所以,我就是狗蛋。
我會以凡人之身,完成我應該完成的一切。
讀書,成家,為母親養老送終。
或者,母親若是願意,我也會拚盡全力,為她找來延壽靈藥,助她修行。
雖然我覺得,修行太過殘酷了,還不如做個凡人。
哪怕做個普通凡人,我都覺得很好。
至少,我是個人了,我只是狗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