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外,天水河邊。天水是從邗溝引出的一條大河,河面寬闊,不但可起灌溉之利,甚至是談判的好所在。
日頭才衝出晨曦的束縛,撒下點點光輝的時候,天水兩邊就各立著數十騎。
蕭布衣人在天水北岸,凝望對岸的王世充,眼中含義複雜千萬。
王世充何嘗不是如此?
二人其實不算熟悉,數年間,見過的次數寥寥無幾。可二人看起來又是知根知底,在蕭布衣東征西討之際,王世充在蕭布衣的左近,宛若個幽靈的角色,若隱若現。
可王世充無疑失敗透頂,他始終因為蕭布衣而不得志。當然,有這種念頭的人,絕非王世充一個。
李密死前,多半也會有,既有蕭布衣、何來李密的想法。可王世充這種感覺特別強烈,王世充一直認為,沒有蕭布衣,東都本應該歸他所有!
蕭布衣卻在想,若是沒有自己,東都或許歸王世充所有,可結局呢,他們還是擋不住李唐的大軍。
沒有蕭布衣,歷史肯定不會是現在這樣,可有了他蕭布衣,歷史早非當初的歷史。
他蕭布衣來到這個世上,就是天下梟雄的對頭。
不知沉凝多久,王世充終於道:“蕭布衣,許久不見,甚為想念。”
王世充在這個時候。說出這種話來。當然是不改一貫心口不一地本色。不過他自持身份。如今他怎麽說也是個皇帝。是以對蕭布衣直呼其名。更有不承認蕭布衣地位地意思。蕭布衣並不介意。含笑道:“世充兄應約而來。讓我甚為欣慰。”蕭布衣這麽稱呼。更是不把所謂地鄭國放在眼中。眼下地蕭布衣對外宣稱。只有東都才是正統。王世充自立為王。蕭布衣隻稱舊誼。亦是不承認王世充君王地地位。
二人暗藏機心地客套了兩句。饒是王世充奸狡如鬼。饒是蕭布衣口若懸河。一時間也覺得無話可說。
圖窮匕見。人在末路地時候。當然說什麽都顯得有些多余。
今日談判。蕭布衣已決定。這是他和王世充地最後一次談判。
在王弘烈回轉揚州後第三天。王世充就已主動聯系蕭布衣。約他七天后在天水兩岸相見。這個地方兩岸開闊。一望無垠。
這種景色觀賞當然不錯。可王世充地用意很明顯。他暫時不想動兵。這種場合下。如果有大軍出沒地話。當是一覽無遺。
蕭布衣當然明白王世充的用意。可他卻絲毫不敢大意。他還能活到現在,只因為他任何時候都會小心翼翼。在前來天水前,他已在四周遍布探子,監視是否有大軍出沒。他身後三十裡外,又有李靖鐵騎等候,在如此安排下,他才放心來到天水。蕭布衣知道,王世充當然也會布置探子,這離揚州實在不遠,他有實力監視蕭布衣大軍地一舉一動。
這種情況下,可證明雙方都沒有出兵的願望。
按照蕭布衣的意思,他很想盡快和王世充見面,對王世充施壓。他接到了極壞的消息,他要盡快趕回東都,東都顯然更需要他主持,但是他覺得,如果以等七天,換取王世充歸順的話,那是劃得來的買賣。
其實他一統天下地目標沒有變,但是會在細節上進行調整。他本來的目的,不過想要協同杜伏威收復歷陽、丹陽以及杜伏威地統轄之地,順便再看看王世充的動靜。事情發展到如今地地步,他當然想要更近一步,招降王世充。
他等了七天,想了千般策略,已和李靖商討許久,向東都發回了十多道緊急命令,他知道眼下又到了危機時刻,他一定要挺過這關。
望著對岸的王世充,蕭布衣平靜依舊,從他地臉上,絲毫看不出任何焦灼之色。雖然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回轉東都,但是他不能讓王世充看出他的底牌,他要讓王世充覺得,他在江都就算過個年,都沒有任何問題。
王世充鷹隼般地雙眼從未離開過蕭布衣的臉龐,見到他身著金盔金甲,陽光一耀,將蕭布衣渾身籠罩著金色的光芒下,不由心中暗罵。
他真的看不出蕭布衣的心情,他本來覺得蕭布衣會很著急。
蕭布衣現在無論表情、氣質甚至舉止穿著,都對他造成極大的壓力。跟隨王世充的數十人,除了親兵外,還有大將宗親。很多人都是頭一次見到蕭布衣,他們對蕭布衣,亦是痛恨中帶著畏懼。
蕭布衣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復歷陽,安撫淮南軍,如今已下江都小半數城池。他們已知道,除了盱眙外,被戰線隔斷的清流和全椒亦是歸降了西梁王。
此人霹靂手段讓人心寒,等見到遠處那籠罩金光下的蕭布衣時,他們幾乎以為那是神。
王世充除了心中暗罵後,再無他法,他也穿的極為隆重,可卻從未想到過,蕭布衣就算不說話,亦是會利用光線來打擊他和手下的信心。
這個蕭布衣,幾乎無孔不入。
不知沉默多久,王世充再次開口笑道:“蕭布衣,難道你今日約我前來,不過想和我隔河相望嗎?”
蕭布衣大笑道:“想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東都一別多年,其實我一直對王兄甚為想念,回想當年初見,恍若隔夢。”
王世充淡淡道:“若真的如一場夢,我倒希望從未醒來。”
蕭布衣感慨道:“想當初我和王兄惺惺相惜,一殿稱臣,均得聖上器重。本以為若能聯手。定能保家為國,給天下一個安寧。先帝大業未竟。卻是中途而崩,實在讓我等唏噓感慨。張將軍為賊人所害。如今得聖上恩遇的只剩下你我,按理說,你我應該完成聖上平定天下的遺願。”
王世充心中冷笑,臉上卻是笑容不減。在他看來,蕭布衣和他沒有什麽區別。只不過是蕭布衣將心機藏地更深,甚至比他還要會做戲。
楊廣死就死了,可蕭布衣偏偏要做出這種大義凜然的樣子,這讓王世充很不舒服。可他不能不說,蕭布衣說地煞有其事一樣。若非對蕭布衣極為了解,換個陌生人聽到這番話的時候。很可能被蕭布衣地忠義打動。
可惜的是,他只有痛恨。
笑容更濃,王世充道:“只可惜。你我都沒有完成聖上的遺願。”
蕭布衣詫異道:“王兄何出此言,你沒有完成聖上的遺願。可我已經接近了成功。如今皇泰帝知人善任,已剿滅河南諸盜。一統荊襄,安撫蜀人。嶺南悉平。這種大業,你怎能視而不見?”
淮南軍將領臉色微變,不能不承認蕭布衣這些年的確大有成績。相對而言,淮南軍遜色太多。
王世充聽蕭布衣炫耀功績,心頭和針扎一樣,“蕭布衣,你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足假仁假義地賣弄?”
蕭布衣肅然道:“我只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一些謠言固然對我不利,我為天下太平,又顧得了許多?”
王世充哈哈大笑,“好一個行高於人,蕭布衣,這天底下黑心無恥之輩,以你為最!”
蕭布衣並不動怒,只是長歎道:“王兄,本王功過,不勞你來品評,自有後人評說。今日約你前來,只是憐江都百姓日苦。王兄若還記得當年聖上的器重,當歸順東都,莫要再起爭端。”
“你憑什麽?”王世充冷冷道。
蕭布衣正色道:“本王就憑對天下百姓的關愛之心,就不能讓江南動亂不休!”
王世充笑的前仰後合,幾乎笑出了眼淚,“蕭布衣,你是不是想說,讓我讓出揚州,歸順東都?不然你就會踏平江都呢?”
王世充笑的越歡,蕭布衣反倒愈發的凝重,“我念及和王兄地舊情,這才約你前來,只希望你能以大局為重。不然妄起兵戈,百姓之苦。”
“好一個悲天憫人的西梁王。”王世充臉色一扳,“你真的以為連下江都五城,就能嚇倒我不成?”
蕭布衣歎口氣,“我不用嚇你,要取江都,對我來說,也不是難事。”
王世充冷笑道:“蕭布衣,可惜呀……可惜!”
蕭布衣雙眉一揚,“王兄此言何意?”
王世充舒了口氣,沉聲道:“可惜你已自身難保!你莫要以為我不知情,竇建德已二次興兵,攻克關隘黎陽,轉瞬就要兵逼東都,眼下東都兵傷亡慘重,蕭布衣你還大言不慚,讓我投奔,可是想我和你一起滅亡嗎?”
他話一落地,淮南將領精神一陣,對岸卻是鴉雀無聲。
“蕭布衣,你可是想否認嗎?”王世充見蕭布衣不語,哈哈大笑道。
蕭布衣哂然一笑,“你消息還不準確,我不但丟了黎陽,還失去了新鄉,竇建德這次地確勇猛,大軍已到了滎陽附近。”
王世充反倒愕然,沒想到蕭布衣直認不諱,“蕭布衣……你……”
蕭布衣淡淡道:“我知道你拖延時間見面,無非想讓我焦慮不安,可你顯然大錯特錯。河北軍再猛,來攻不過十數萬大軍。河北軍再利,也不過到滎陽為止。想李密當年雄兵百萬,攻到東都城下又能如何?還不是被我打的丟盔卸甲,煙消雲散?竇建德再強,可強得過李密嗎?”
王世充臉色微變,並不言語。
蕭布衣放聲長笑道:“王兄,你真地以為竇建德是你的救命稻草,你真地認為,竇建德能奈我何?”
王世充冷冷道:“蕭布衣,竇建德的確不見得能扳倒你,可你不要忘記了。你現在四處為戰,李淵、竇建德、徐圓朗、羅藝還加上我。難道五個人還不能奈何你?”
蕭布衣微笑道“你們五個真地聯手,我當然不行。可我就要取你地江都,你問問他們四個,有誰會救你?”
王世充臉色鐵青,沉默無言。竇建德悍然興兵,已取黎陽重鎮。進逼東都東側要塞,看起來這本來是他的底牌,可蕭布衣連半分震驚都沒有,他真地不把竇建德放在眼中?
蕭布衣臉上雖是微笑,可心中暗歎,王世充說的絲毫不錯。竇建德又給蕭布衣製造了極大地麻煩。本來在年前,竇建德就悍然興兵來攻河南諸地,蕭布衣只是相持。並不反攻,河北軍糧盡。頹然而退。他們佔去的縣城,很快的又吐了出來。因為畢竟有黎陽扼住要道,縣城有兵把守。只怕遭到西梁軍的攻打,前後夾擊,導致全軍覆沒,所以竇建德索性放棄佔領的縣城,回轉河北。
竇建德上次出兵,本意是虛虛實實,夾擊東平地守軍,和徐圓朗兵分兩路來戰東都。可這種攻擊正好落在蕭布衣的算計中,東平郡縣,有張鎮周、秦叔寶、史大奈、程咬金和裴行儼五虎將聯手,劉黑闥、羅士信、徐圓朗雖然也是梟雄之輩,倉促間也難奈東平的西梁軍。雙方互有勝負,戰的難分難解。
東平不克,竇建德計劃受挫,又是連損大將,冬季糧秣供應不濟,計劃失敗,只能北歸。
可竇建德趁蕭布衣南下安撫歷陽、準備進攻江都之際,再次興兵。這次興兵,卻是準備的更加充分,蕭布衣雖是有所部署,還是低估了河北軍的強悍和決心。
這次進攻,竇建德以劉黑闥、王伏寶、羅士信三虎將拖住東平七八萬大軍,自己卻是親率精兵進攻黎陽。
黎陽被李靖取下後,雖城防已是極佳,但竇建德畢竟一方梟雄,作戰方針已定,對黎陽亦是勢在必得。
結果就是,河北軍和東平地西梁軍互有勝負,但是劉黑闥等人卻是成功的拖住了張鎮周等人的兵力,讓他們無法救援黎陽。竇建德親自指揮兵力猛攻黎陽和黎陽倉,隻用了數日地功夫,先下黎陽,又克黎陽倉。守城的齊洛、狄宏遠先後戰死,舒展威敗逃,不過齊洛臨死之際,卻是一把火燒了黎陽倉!
齊洛並非擅自做主,而是遵循李靖當初地方針,就算守不住,糧秣也是不能落在敵手!今不同往昔,西梁軍亦是不同河北軍。河北軍雖事耕種,可民生疲憊,大軍遠征,更需要黎陽倉儲,西梁軍卻有魚米之鄉供給,對糧倉的依靠已是大大地減低。
這次交鋒,竇建德雖沒有得到糧倉,卻是極大的鼓舞了河北軍地士氣。而蕭布衣失去黎陽、失去黎陽倉,失去日後北伐的供應基地,可說是受到重挫。
蕭布衣、李靖知道這個消息後,都是皺眉,卻還並不急躁。徐世績已親自領兵鎮守滎陽,眼下正和河北軍僵持不下。
河北軍卻是在黃河以北興風作浪,急攻河內、長平兩郡。當初放棄的縣城已悉數收回,而且河內、長平守軍連連告急。總算蕭布衣當初為取上黨,進攻關中,極為重視這兩郡,有重兵把守,竇建德這才不能快速得手。可如此一來,河北、河南交接之地,西梁軍全線告急,王世充就是知道這個消息,這才有恃無
可見到蕭布衣波瀾不驚,王世充心中又有不安之意。
蕭布衣見王世充不語,微笑道:“王世充,竇建德走的正是李密的老路,雖看似氣勢不差,但在我眼中,卻是敗亡不遠。你要走他的路子,或者效仿杜伏威封王稱公,就看你的一念之間。”
王世充心中掙扎,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蕭布衣只要有絲毫慌亂,他就覺得有可趁之機,可現在的蕭布衣,顯然早就成熟幹練,雖是隔河相對,卻已給他極大的壓力。
蕭布衣又道:“王世充,我也不用你今日就做決定,我可以給你三個月做決定的時間。在這三個月內,我不會攻打揚州。”
王世充不答。王世偉卻已高喝道:“蕭布衣,你好大的口氣。應該是我們給你決定地時間才對。”
蕭布衣冷漠道:“我和王世充對話,沒你插話的余地。王世偉,你再說一句,我抓住你,定斬不饒。”
王世偉本想大笑,可見到兩個兒子都是噤若寒蟬。不由心中一凜,竟不敢言。
蕭布衣又道:“王世充,你等聽著,上至王世充,下至淮南兵將百官,再到揚州地百姓。從今日起,三個月內,只要你等投誠。我既往不咎,還有官職封賞。可三個月後。再不歸降者,本王若是破城後。再無活命的可能!”他伸手抽出一箭,輕輕折斷道:“本王今日在天水旁發誓。若違此誓言,有如此箭!”
他話音一落,淮南軍已臉色大變,王世充暗叫不妙,知道蕭布衣這是釜底抽薪之計。
蕭布衣不戰,可實在比重兵攻打還要陰險。因為若是圍困揚州地話,眾人知道必死,反倒會拚死抵抗,但蕭布衣給三個月的期限,意志不堅的很快就會動搖。等三個月後,到時候他身邊還能剩下幾人?
王世充心中大悔,知道這次和談又是失策,他現在和當初的宇文化及一樣的想法,那就是根本不應該在這種時候,和蕭布衣說任何話。
所有人都是望著蕭布衣手上地斷箭,心中壓力不言而喻。
誰都知道蕭布衣仁,可他立誓不降則殺的時候,誰都不懷疑他的信心。王世充說的不錯,他們的確可以再抗一段時間,但是再抗下去,有何意
蕭布衣見眾人臉現彷徨,知道目的已經達到,正色道:“何去何從,爾等速做決定,期限一過,悔之晚矣!”
他說完後,勒馬回轉,身邊親衛跟隨而去,隻留下淮南將領立在河邊,失魂落魄。王世偉望向兩個兒子,眼中含義複雜千萬,王行本先是搖搖頭,又是點點頭,似乎和父親交談著什麽。
王世充不經意地瞥見,一顆心已沉了下去。
蕭布衣回轉永福後,李靖正皺眉看著地圖,這次卻非江南的地形,而是滎陽附近的地勢。蕭布衣見了,苦笑道:“二哥,該對王世充說地,我已經全部說完,剩下的事情,只能靠你了。”
李靖手按蕭布衣地肩頭,“布衣,你做的已經很好,比我預期要好上很多。你放心,王世充有我收拾,量他成不了氣候,沈法興、輔公二人,亦是無力回天,你安心回去就好。用兵之道,不能急,我雖想快些收拾了這三人,可需要時間。欲速則不
蕭布衣點頭道:“我明白這點,所以我從不催你。”
李靖展露笑容,欣慰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麽建議?”蕭布衣問道:“他這次興兵來犯,看起來很是凶猛。”
李靖沉著道:“凶猛不怕,他們來攻,其實更合我意。”
“此話何解?”蕭布衣精神一振。
李靖道:“河北四塞之地,雖不如關中地地利,但是要興兵去打,很費氣力。可竇建德這次不自量力,興兵來犯,長途跋涉,動輒十數萬大軍,肯定糧秣不濟。河北本是楊廣征伐遼東之根基,百姓賦稅頗重,三征遼東後,河北十室九空,早就不堪征伐,既然如此,我們可以活活的拖垮河北軍。布衣……其實你若狠心地話,就放開個口子,讓竇建德攻來,拉長戰線,然後采用堅壁清野之法。河北軍無糧,再斷其糧道,十數萬大軍不攻自敗。”
見到蕭布衣臉有苦意, 李靖歎口氣,“你多半不忍,不過也是無妨,要勝他們還有他法。”
“還請二哥明言。”蕭布衣期待問道。
“其實……我已定下了計策,但是這個計策牽扯頗廣,而且要想辦法算計李淵,需要耐心。”李靖在蕭布衣耳邊低語幾句。
蕭布衣雙眉一揚,“二哥,你真的這麽打算?”
李靖微笑道:“你既不忍將對決的戰場放在河南,那我們不如就將戰場放在河北。布衣,你要知道,你不佔地利,但是你有個最重要的優勢……那就是你拖得起!無論關中或者河北,他們都沒有你眼下的供給能力。消耗戰對你而言,極為有利。”
蕭布衣已下定決心,“好,我就依二哥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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