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立強走出碼頭,來到大街上。半空圓月高懸,地下路燈亮堂,大街上人來熙往,入夜如晝,與前幾天的那個晚上有著天壤之別。孔立強站在你高處,看看街景,再看看碼頭,心裡不覺了然,那天晚上,一定是人們看見了日本人的軍車開來了,怕事的市民街坊不敢招惹日本人,這才家家閉戶不出,留出了空曠的街道。
他想到這裡,忍不住暗暗長歎了一聲,低下了頭,興趣索然地往回走去。他的思緒,再一次停留在了表弟江沉閣的身上,只要花費一些時間,一定能找出江沉閣來吳淞鎮的原因,可是,鎮上人僅是看到了日本人的車,便罷市閉戶,連好奇的小孩子的不敢出門了,多像驚弓之鳥啊!
來打聽江沉閣的情況,會不會打草驚蛇?這時,江沉閣與那個女孩子走在夕陽中的畫面,浮現在了孔立強的面前,看他們談笑風生,無憂無慮。看樣兒,他的日子安好。既然這樣,又何必多此一舉?
江沉閣活著,且生活得很好,已經夠了!不管是誰的安排,他還能讀書,已經足夠了!孔立強深陷在矛盾中不可自拔,心事又不能向誰說。
心頭壓著太多的事,令他感到胸悶,感到壓抑,頭有些昏昏沉沉,連走路都在打飄了,腳被街面凸起的石塊一絆,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朝前“蹭蹭蹭”跌跌衝衝來了幾步。
不急,沒摔倒!因為他有身後有“保鏢”。
特高課的人見狀,立即上前扶住孔立強。孔立強乾脆順應變化,打了個飽嗝說:“喝多了,喝多了。”他也不掙扎,任由他們扶著。
酒醉心頭事,也許,他真的醉了。
不管是真醉,還是他假醉,孔立強在特高課和粟永盛的安排下,住進了旅館的房間,也就有了獨處的時間,想起了嚴青曾經說過的一句話:“當真愛一個人,就要離開他,而且要離得越遠越好。”
經過一夜的糾結,他做出了決定,不能與江沉閣相認,也不能來打聽江沉閣的任何事,否則只會害了他。
這樣的決定,下決心時容易,做起來卻難。
第二天,孔立強在鎮上選了一個地方吃早飯。這頓早飯,他整整吃了兩個小時。之所以這麽吃了這麽久,是為了等江沉閣上學,為了多看他一眼。而江沉閣當真經過他身邊時,卻又不敢多看一眼,唯恐特高課的人看出破綻,為江沉閣遭來禍端。
當天晚上,孔立強見到了卓立男,興奮地說:“你猜,我在吳淞看到了誰?”
卓立男笑了笑,說:“看你眉開眼笑的樣子,無非就是看到了我們的同志。難道是呂昌?你是看到他啦?”
孔立強滿面笑容,卻搖搖頭:“不是,你肯定猜不到。”
卓立男見他抑製不住地在笑,反倒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想,說:“別想唬我,在我們的身邊,除了許萍和粟永盛,只有呂昌和肖醫生他們才會讓你有驚喜感。”
孔立強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氣,說:“是我表弟江沉閣。”
卓立男一聽,驚訝地合不攏嘴,楞了好一會,才說:“你在吳淞鎮看到了你的表弟?”
孔立強又笑了,點著頭說:“如假包換。”
“就是、就是……在你老家,被藤野平原槍殺……”卓立男生怕觸動孔立強的傷心處,說不下去了。
孔立強的笑容果然沒了,他一下子變得冷峻起來,歎著氣說:“唉!確實是他。錯不了。沉閣的個子長高了。”
“你認出了他,
他認出你了嗎?” “沒有。”
“你們沒有相認?”
“嗯!我不敢叫他,怕打擾他的生活。”
“是怕遭來特務的懷疑?”
“特高課的人跟在我身邊倒不愁,我是有辦法甩開他們的。我怕的是,從此打亂他們的生活。”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看得出來,他現在生活得很好,還在一所叫水產學堂的學校念書,我貿然去與他相認,唉……你明白的,我現在在外人的眼裡是什麽人?過街老鼠呀!”
“你是怕他誤會你的身份?”
“不止是他,還有他身後的人。他被寄養的家庭,同學,朋友等等。那些等等沉閣身邊的人,一旦知道了我的存在,他們會怎麽看待他?我總不能去吳淞大聲疾呼,我不是那種人吧!”孔立強說到此,他的心在痛,臉色蒼白,連目光也呆滯起來。
卓立男看在眼裡,知道他的心裡不好受,卻一時不知如何出言安慰,說:“我有點好奇了,他怎麽會來上海的呢?”
“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肯定是我們的組織在起作用。”
“如果真是這樣,我為什麽什麽都不知道?起碼給我發個暗示也行啊!立男,我記得你說過,組織來人跟你接頭,就暗示你說,我們的身邊有同志,我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可是,他們為什麽不把我還有親人活著的消息傳遞給你?這不屬於機密啊!立男,我表弟江沉閣還活在人世,且已經被救來了上海,還生活在我的身邊,這些事怎麽能算秘密?為什麽統統都要瞞著我?”
“立強,你別激動!我想啊,組織不告訴你,也許是有苦衷的。又或者說,在當時,你表弟還沒被我們的人救出來,或者接頭人也不知道,你不能鑽牛角尖的啊!”
“唉!說句不好聽的吧!”
“你說,我聽著呢!”
“我真不希望是我們的組織把江沉閣安排來了上海。”
“你瘋啦?怎麽會有這種想法。這事如果不是我們組織在暗中操辦,那就糟了。江沉閣還小,不可能一個人來上海,一定是有人在幫他。幫他之人,如果是軍統、如果是日本人就麻煩了。欸……孔立強,我想到了。我突然就想到了。”
“想到了什麽?”
“是我們想複雜了。你表弟他來上海,被安頓在吳淞,真有可能沒有任何背景,純屬好心人在幫忙,我們所以才會一無所知。我想明白了,我們至今還被組織隔離著,雖然你說許萍和粟永盛,呂昌和肖醫生他們是同志,但至今都沒有公開承認呀!”
“卓立男同志,我表弟來上海,跟他們有沒有公開身份扯得上半毛關系啊!你到底想說什麽呀?”
“你別急呀!在我們看來,許萍一對,呂昌一對,他們的身份算不算半透明了?”
“算!只差一步了。”
“對的,只差說出接頭暗號這一步。現在反過來想,我們的身份,在他們的眼裡是不是同樣的?”
“也許吧!”
“不是也許,我確認是這樣的。我們落到今天的地步,與同志們近在咫尺,遠在天涯的根源,就在你初來上海時發生的巨變。”
“你說了半天,仍然沒有說到點子上,還在跟我繞圈。你就直說,那跟我表弟來上海有什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