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立強沒有絲毫猶豫,已然忘了自己正在逃亡,立即從原路折返,直接走圍牆攀上飯店二樓,再一舉跳進包房觀光陽台,一頭闖了進去。
吳雲冰已喝至微醺,醉眼朦朧,不覺松開糾纏卓立男的手,打著舌頭嚷道:“你誰呀?誰讓你自說自話上來的?”
卓立男大吃了一驚,她本就想來尋找孔立強,卻沒料到孔立強突然出現在了眼前,而且,她在這瞬間已經猜到,孔立強伏在暗處已多時,一定是目睹了包房內的一切,一時間彷徨又不安,也就漲著通紅的臉:“你你你……”久別重逢的激動,令她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她說不下去,心裡已然打結,怎麽向他解釋?
孔立強圓睜眼珠,脖子上青筋爆裂,低喝一聲:“畜生!”拔拳朝吳雲冰的臉上打去。
酒精上了頭,吳雲冰的反應慢了半拍,被結結實實打了個正著,身體一軟,攤到在地,嘴裡擼了一句:“你打我?孫子誒,你是不想活了,敢打老子,你、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卓立男一把拉住孔立強的手,壓低聲音道:“你瘋啦!下面都是他的人……”
孔立強使勁甩開卓立男的手,臉色已經由紅而變青紫,衝著吳雲冰的頭猛踢一腳,吳雲冰就此暈厥過去。
卓立男力弱,被孔立強發狠一甩,一步不穩跌倒在了地上。
孔立強看也不看卓立男,背對著她冷冷地問:“你走不走?”
卓立男從地上爬起,毫不猶豫地說:“走!”
孔立強甩下一句話:“我跟來!”說罷,他走觀光陽台,一躍跳上圍牆,再攀上屋簷,一手拉住外牆裝飾磚雕,半蹲身子,一手垂下,輕聲而短促道:“手!”
卓立男跟孔立強的心靈合一,早已明白他的心思,立即腳踏欄杆,伸手握住孔立強的手。孔立強屏住呼吸,默運氣力,只是在喉嚨口發生一聲“呃”,用勁一提,一舉把卓立男拉上了屋簷。
卓立男懸著的心,似乎松了下來,見孔立強的臉色呈紫醬紅,刻意回避著自己的眼神,便悄聲說:“好久不見,你什麽時候學會了飛簷走壁!”
她本是想用玩笑的方式緩解與孔立強相見的氣氛,然而,孔立強沒有領情,一句話也不說,朝屋脊爬去,卓立男卻楞在原處,沒動!
孔立強察覺卓立男沒有爬動,再一次朝她伸出了手,只是仍舊不說話。卓立男伸手握住孔立強的手。他的手,是如此的有力量,像是一股暖流轉換成了電流,電擊著卓立男的心房。電流亂如麻,她隻感到前所未有的滾燙,沸騰著起死回生的血液。
孔立強拉著卓立男的手不放,走在蜿蜒連綿、高低錯落、重重疊疊的屋脊,一直走到盡頭,始終沒有說話。
孔立強悄然松開了手,準備下坡翻牆落地,卻被卓立男緊緊握住不放。她說:“讓我歇口氣。”
孔立強沒有回話,緊挨飛簷,憑借風水牆面做掩護,慢慢地坐在了屋脊上。他極目遠眺星空,銀河被烏雲籠罩,天際黯淡無光。他的心也失去了光,似乎沒有心情說話,甚至也不願意多看卓立男一眼。他的手,此刻已經松弛無力,一如他的心意,不過並沒有用強掙脫,任被卓立男緊緊拽著不放。
就這麽相互沉默了一會,卓立男悄聲問:“為什麽不說話?”
孔立強閉嘴不言。
卓立男再問:“是不是不想見我?”
孔立強依舊聽而不聞。
卓立男微微歎氣,
又問:“你是在恨我?還是跟我已經無話可說?” 過了許久,孔立強終於開了口,說:“都不重要了。”
卓立男的心一蕩,鼻子一酸,眼睛一眨,落下一大串淚水,卻不想讓孔立強發現,努力克制著,不發出一點聲音。她一隻手拉著孔立強的手不放,唯恐一松手他就會在眼前消失,一隻手輕輕地抹去淚水。
他們坐在屋脊之上,很快,底下街道上已經亂成一片,軍統的人吆喝著,又開始搜查街道於門面店鋪。卓立男猜想定是他們發現了吳雲冰昏厥、自己逃跑,在這樣的時刻,開始出來追尋了。
險情就在腳下,怎有閑暇兒女情長?她瞥一眼神色木然的孔立強,忍不住模棱兩可地輕聲問:“你就沒有話要問我嗎?”
孔立強搖了搖頭,抿嘴一言不發,但他的呼吸聲很重,像是在極力調勻激動的心情一般。
卓立男又瞥了他一眼,此情此景,似乎是在日本陸軍醫院的情景重現。他們坐在病房小花園的長凳上,孔立強喜歡安靜地眺望天空,卓立男則把頭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如今想來,那時那刻,是多麽難得的悠閑時光。
卓立男沒把街道上亂哄哄的場面放在眼裡,她沉浸在隻與孔立強在一起的兩人世界中。見孔立強始終不願言語,便輕輕地把頭靠在了孔立強的肩膀上。
令卓立男想不到的是,孔立強像是觸了電一般,向旁邊挪了挪。盡管無地方可挪,但那意欲躲開卓立男的依靠之心,已昭然若揭。
卓立男的心,頓時間一片冰涼,寒意刺骨,滲透進整個體內細胞,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過了許久,卓立男平靜了些,才又無助地問道:“你是在恨我?”
孔立強悶聲說:“我們已經是兩路人,又何來恨!”
卓立男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淚泉連著通天河。她把一隻手橫放在雙膝上方,頭埋在手臂上,另一隻手依舊拽著孔立強不松。她把抽泣聲消失在臂彎裡,所有的委屈消化進了眼淚中。孔立強沒有一句安慰,連手也沒有動一下,只是沒有拒絕被卓立男握著而已。
過了一會兒,卓立男的情緒得到平複,她緩緩抬起頭來說:“立強,我不管你怎麽看待我,我為當時、當時的……我承認,當時是我衝動了。我不解釋,我向你道歉。”
孔立強籲了口氣,說:“沒必要了。”
卓立男幽幽地說:“我是做得不對, 我不該懷疑你,不該把槍對著你,更不該說傷你心的話。我錯了就是錯了,我向你承認錯誤,請你原諒我。”
孔立強忽然把手指一屈,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說:“是不必己,非不必人。過去了的事,都過去吧!現在再提,已經沒有意義。”
卓立男感觸到了孔立強掌心傳來的溫暖,眼睛一眨,又是一串的淚花,說:“我不能原諒我自己。是因為我,害你吃了那麽多的苦。”
孔立強淒然一笑道:“吃苦算什麽?”心裡卻在想,受到的冤屈更比吃苦來得死心,但他沒有接著把心裡話說出來。
“我後來獲得了你的消息,我、我去望亭找過你。對了,蘇州軍統內部有我們的同志,他把你參與劫軍火的事報告了組織,浦成同志已經重啟了對你的調查。立強,我必須說句公道話,可能不中聽,但是……”
“不要但是了,我做過許多錯事,這是事實。我經常為此反思,我做事的大局觀嚴重欠缺,這是我的短處,所以才造成了嚴重的後果。我不否認,也不回避,我給組織蒙受的巨大的損失,我是有罪之人……”
“立強,不要說氣話,不要說了!你不要這麽自責。我們身處恐怖的環境,力不從心,難免會做壞一些事,但你也不必把所有責任攬在你的身上,最多是無奈中有無奈,你為黨工作的出發點,我相信組織……”
孔立強打斷道:“不用安慰我!當時,你應該槍斃我的,這樣對我們來說,才是真正的解脫。”
“你不要說了……”卓立男感到心疼,痛如刀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