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眼前無可奈何而退兵的魏軍,李休並沒有追出營去,而是拽緊韁繩駐足距離營外張郃約八十步遠的距離。
二人四目相對,表情凝重且陰冷,大有廝殺一番的架勢,可事實上卻是張郃拽住韁繩調轉馬頭揚長而去。
敵兵的撤退,意味著漢軍贏得了這場攻防對決的絕對勝利,但這樣的勝利是慘烈的,是悲愴的,是淒涼的……
此戰,經過詳細清點,街亭守軍陣亡八千九百三十二人,輕重傷員共一萬三千零四十六人。
其中,陣亡將領張韜在這場攻防戰中立下赫赫戰功,累計斬殺十九名魏軍士卒、一名什長、一名百夫長。
而且,最讓人感到驚險的是,李休並沒有把軍中糧草儲備告知眾軍,是因為營中所剩軍糧僅有一天之需。
…………
撤回大營的魏軍從這一刻起鬥志全無,身為這支軍隊的統帥張郃也陷入極其沉悶的思考當中。
放眼整座營寨,無論前後還是左右,各部將士都保持著一個苦悶的表情無法變換。
這場仗,太艱苦了。
中軍帳內,魏軍各營校尉參差不齊地站在左右兩側,大多都在這場交手當中受了輕重不等的傷。
前幾日,他們還有說有笑的站在這裡,可現在,一片肅殺與寂靜的氛圍蔓延周圍。
坐在案前閉上雙眼陷入沉思的老張郃也在自我懷疑,是自己的戰略失誤?還是漢軍太過強大?
“………張郃乎!汝深受國恩,追隨武皇帝、文皇帝南征北討,如今新皇登基,大將軍、陛下器重委余主將出征街亭……”
內心的自白是如此的蒼白無力,想當初他投效曹操,以統軍巧變、長於軍陣而聞名。
最讓他感到痛快的戎馬生涯,是在關西隴右跟隨夏侯淵征討羌胡諸部時,異族為之懾服。
可惜定軍山之戰,夏侯淵非要下山去修鹿砦,結果卻被黃忠給砍了腦袋,要不然這裡的軍事也用不著他來出鎮。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張郃的志向很簡單,他已經年老體衰,五子良將已去其四,只剩下他一人孤獨於世。
縱觀那四位魏國將軍:
前將軍張遼威震合肥,殺得孫權兩度丟盔棄甲;左將軍徐晃,憑荊州逼退關羽而名震魏國;左將軍於禁,統禦大軍有方;右將軍樂進,在合肥之戰中僅差一步殺死孫權。
除於禁沒有特別出彩的戰績之外,其余三位將領都在各個戰場當中單獨領兵獲得他們畢生的榮耀而度過最後晚年。
街亭,原本可以成為張郃退居二線的橋梁,只要越過這道障礙全身而退,他的人生戰功就可以完美的步入尾聲。
可惜就可惜在,李休的出現擾亂了他本來的計劃,使得張郃因此而心生病痛。
而要說這場仗的失敗,別人都還好說,可對於他來說,傷害是最大的。
“………”他忽然扶案而起,嘴角不禁抽了抽,那口蒼髯也隨之而動,那無力的眼神中散出渾濁的光芒,“諸君,老夫作戰不力,致使大魏毋能收回隴右三郡,待回朝後,老夫定會稟奏陛下,有功者賞。”
憑借著周圍蠟燭所照射過來的微弱燈光,他的臉色蠟黃而又無神,與他剛剛來到這裡的臉色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或許是不服輸,又或許是在默默地承受著什麽,這些將領都能夠理解。
張郃,已經累了。
環顧四周,少了“陣亡”的李河,周群也因為李休的那支羽箭射中要害而亡,
還有那個不帶盾牌就敢嗷嗷衝殺的趙奮。 “將軍,我等自追隨君征戰南北以來,將軍待我等如親生手足般,公今日所言,莫不是拿我等弟兄當外人看哉?”
“張將軍,公為大魏獻出半生,勞苦功高!陛下定然不會怪罪將軍,還請將軍望好處想上一想乎!”
這些將領們紛紛上前勸慰張郃,一時間這讓多愁善感的老張郃變得更加感性。
“諸君……”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但卻絲毫不失身為老將的威嚴,“郃,謝過諸君勸慰矣。”
燭火幽暗,營外照射進來的光線讓他們感到悶熱無比,但他們很快就能離開這裡了。
在張郃的統一調度與開導下,將帥之心仍在一條繩子上,他命裨將把最後清點出來的傷亡數字和所剩糧草對眾人說了一遍。
“我軍,經此一戰輕重傷者八千六百四十三人、陣亡者九千三百七十一人。經半月激戰,我軍糧草現如今不足五日之需矣。”
這些數字在他們的眼裡來看,相當於損失了巨大的財富,血淋淋的軀體、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戰爭中逝去了。
坐在案前的張郃表情沉重,但心情更為悲痛,是他輕敵的緣故,這是他的錯。
不過,既然犯了錯,那麽就應該去盡力挽回錯誤所帶來的損失。
所以,張郃這時抿了抿嘴唇,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向眾人開口下令道:
“原定一月之期而下街亭,卻因蜀賊守軍實力強勁、負隅頑抗,佔據街亭周遭崎嶇山路優勢而擊之我等,致使我軍僅半月便傷亡慘重。
因此,老夫意下!今日夜間我部撤出街亭戰場退向陳倉與大將軍匯合,未受傷者,隨老夫斷後此處,重傷與輕傷者率先撤離!”
“………唯!”將領們還是有些不甘心, 但聽到傷亡與糧草所剩的數目,他們便清楚,不退不行了。
走出營帳,一日之計在於晨,蔚藍天空豔陽高照,這是街亭自開戰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空氣清新的天氣。
沒有了硝煙的籠罩,也沒有那刺鼻的嗆味,一切都與未開戰前相差無幾,差的只是來與走的人而已。
張郃走到一處空曠地帶,只見孫興正呆呆的跪在那裡一言不發,而他面對著的土堆,正是周群的墳墓。
“……孫興。”他頓了頓身子,心中忽然有些猶豫,但片刻後還是走到他的身後,“此……便是周群之墓哉?”
聽到身後那熟悉的聲音,孫興拭乾眼淚站了起來,身體緩緩轉後向張郃回應道:
“回將軍,周群臨死前讓末將把其屍身埋葬此處,此乃彼之遺願乎。”
“此番前來,老夫要告知汝一件事,或許爾毋法接受。”張郃拖了拖聲音,“我軍今夜退兵,汝率部與老夫斷後拖敵,如何?”
退兵的消息早有征兆,孫興眨了眨眼,他想推脫這個艱巨的任務,可不知怎麽,嘴頭卻是如此真誠。
沒錯,他應下了這個任務。
要說為何他想拒絕這個任務,很簡單的一件事——他率軍攻打漢軍營寨致使大批將士當場喪命。
步兵營有大半人馬是他帶出來的兵,說死在了戰場上,他們也真不帶有一丁點的含糊的,前仆後繼的全奔赴黃泉路了。
可他們沒有想過,這人世間會因為這群人的死而又多了一個傷心人。
“末將,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