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營帳,這裡只有一張書案、一座席子、一堆書卷、一把寶劍,還有一張臥榻。
卻見馬謖正坐在案前手舉書卷自顧自的讀著王平所不知的聖賢書,全然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
雖然身為文盲的王平不懂他在讀什麽,但是這篇所謂的“聖賢書”可是先漢賈誼斥先秦過失的著名篇章《過秦論》。
聽著馬謖念得起勁,王平扳著一張臉走到他跟前負手而立,那肅殺的眼神仿佛可以直接殺死一個人。
“參軍,這聖賢書好讀乎?”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馬謖沒有理會王平,嘴上卻是繼續念叨《過秦論》的內容。
見他仍然不理會自己,王平冷哼一聲,他那張嚴肅的臉忽然變得憤怒,身體向下微躬,雙手重重拍案想要把他打斷。
可是馬謖此刻已經進入忘我的境界,對於王平的憤怒不屑一顧。
帳外軍卒聽見帳內有重重拍案的聲音,他們有些心慌,於是領頭的什長令一人去找李休,他帶著兩三個人進帳查看。
真要是出了事,王平一手下去沒個輕重把人給傷著那可就不好交代了。
嘩啦啦——
當帳門被眾人推開的那一刻,王平雙手拄著書案,身體微躬在那裡片言不發。
“將…將軍……”什長見狀有些尷尬,他那張失色的臉已經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舉動,只能傻傻的站在原地等候王平的回應。
聽到身後的聲音,王平也只是應了一聲,然後大吼一聲“出去”,嚇得這幾個軍卒不知所措。
什長好歹算有見識,然後拉著身後幾個軍卒轉身推開帳門退了出去,畢竟上司發火的時候,只有他的好搭檔才能攔住。
當下能與王平稱之為“絕佳搭檔好戰友”的人只有李休一人,而他這時得到消息也聞訊而來。
踏踏踏——
緊接著,東側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什長眼神望去,那正是李休的身影。
“帳中發生何事?”李休一路小跑來到什長面前輕微喘氣地問道。
砰——
忽然,帳中又傳來一聲打砸的響動,沒等什長分說,他連忙推開帳門跑進帳中。
看著兩人相互劍拔弩張的模樣,李休示意身後軍卒全部退開,自己會妥善處理這件事情。
“子均兄,馬參軍。”李休定了定精氣神,左手緊緊扶住腰間佩劍,右手則是緊握拳頭,雙腿一點一點地向前挪步,生怕二人真的動起手來。
而馬謖見李休聞訊而來,他便將手中《過秦論》的書卷緩緩放下,如視珍寶般放在席子上。
但王平卻對他這種狂傲的態度頗為不滿,這麽長時間與魏軍血戰,他身為參軍卻不思迎敵,反而對自家人拳腳相向。
當真是冷落了全軍將領的內心。
走到跟前的李休伸出受傷的右臂拍了拍王平那魁梧的後背,然後以頗為嚴肅的表情盯著他的眼睛。
“此事錯在於汝,速速退下!”
“………哼!”王平那雙充滿憤怒的眼睛狠狠地瞪了馬謖一眼,而後轉過身去生氣的邁著大步揚長而去。
待他離開,這裡就只剩下了馬謖與李休二人。
而站在被打翻的書案前的馬謖臉上露出一絲不屑與狂妄的表情。
他走到前來頗為無趣的在李休身邊左右徘徊,像是在打量他一樣。
“呵呵。”李休沒有懊惱,只是注意到了他放在席子上的書卷,“參軍,那書卷,末將可看否?”
背過身子的馬謖卻認為他不過一介武夫,根本看不懂這賈誼寫的《過秦論》。
但是身為現代人,李休對這卷《過秦論》可真是太過熟悉,熟悉到已經爛記於心的程度。
當他拿起席子上的書卷,如同敬重師長一般恭敬,只見李休雙手捧起書卷,小心翼翼地將其打開品讀起來。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製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震四海!”
馬謖背對著李休,但臉上的表情卻越發難以形容,在他的眼裡,李休不過丞相身邊一介武夫,怎會識得如此名篇?
而且,他讀的鏗鏘有力,絲毫沒有任何費力之處,每每關鍵之處,讀得都別具一格,狂放而又不羈。
當他讀到“隳名城,殺豪傑”之處的那一刹那,馬謖的表情頓然變得群情激昂,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轉過身的那一刻,李休居然背著手在案前徘徊,嘴上還滔滔不絕著《過秦論》的全部內容!
“這……這……”驕傲的馬謖再也露不出那狂妄的笑容,李休莫非是把《過秦論》的篇章都給背下來了嗎?
但李休卻是沉醉在賈誼這篇《過秦論》中無法自拔,直接就把馬謖在這裡的事情忘得乾乾淨淨。
“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而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背完的那一刻,李休睜開雙眼,那燈火之亮光讓人感到不舒適。
緩和一會兒後,他才發現馬謖的表情已經徹底不像剛才那樣,反而有些無所適從,倒不如說是大驚失色。
“哈哈……參軍,末將背得如何乎?”李休轉身挪步上前坦然一笑,“《過秦論》,先漢賈誼所作,乃是為訓斥秦國橫征暴斂、嚴刑峻法,參軍讀此篇章,莫不是感歎大漢仁政乎?”
被他這麽一說,馬謖的狂妄之心瞬間收斂,但嘴上不說,心裡卻是對李休的看法簡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緊接著,二人在無聲中開始整理被打翻在地的書卷與書案,一切都是那麽的有條不紊。
當他們收拾完畢後,馬謖表情鎮定,他坐在臥榻上歎了口氣,卻沒想過李休居然也會讀這些書卷。
“汝……何時讀過《過秦論》?”
“呵呵,在參軍與丞相討論天下大勢時,末將便在帳外聽從二位諄諄教導也。”李休也只不過是想蒙蒙他,實際上是想讓馬謖清楚,文人可讀的書,武將為何不可?
果不其然,馬謖滿臉不相信地說道:
“李休, 余以為自己才智過人,今日聽汝竟能滔滔不絕《過秦論》,且又可直指賈生之意,謖如何相信汝之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爾!我敗矣。”
“何嘗敗過,不過參軍忘本爾。”李休聽完又是一笑,“若參軍不為狂妄衝昏頭腦,又豈能陷入如此地步?”
忘本?
他這才恍然大悟。
自己這段日子裡,一直想的都是如何怨恨李休,認為自己才是對的那個。
可今日他這一番話,讓馬謖幡然醒悟,原來他錯了,錯得很徹底。
他把丞相對自己的教誨忘得一塌糊塗,甚至驕傲這個詞會讓自己陷入混亂的狀態也拋之腦後。
馬謖無奈的笑了,他笑得很淒涼。
不過李休卻認為他能有這種狀態,說明自己的勸解攻勢還是比較有用的,馬謖缺的只是一個機會。
“參軍,末將先前之言,還請諒解。”李休忽然提起當初在帳中說的那些話,“並非末將咄咄逼人,實屬無奈矣。”
坐在臥榻上的馬謖已經疲憊不堪,聽到李休的這番話,他的大腦陷入深思,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李將軍,余應當向汝道歉乎。”過了片刻,馬謖忽然站了起來向李休抱拳行禮道。
見到他這般模樣,李休連忙走上前來攙扶馬謖。
“參軍何至於此?快快請起。”
“我釀下大禍,歸途必將為軍法從事,謖有一請,望孝然應允。”馬謖此刻臉色堅定,“能否以謖節製一軍抵禦魏軍?縱使血戰而死,謖毋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