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八杠聽到張獻忠的話,膝蓋猛的一軟,差點就跌倒在地。
大頭領的話,實在太過駭人。
‘想不想當皇帝……’
這種話,這種事,作為一名合格的山賊,打心眼裡就沒敢想過。
“大頭領……小的罪該萬死!”
“大頭領, 不,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江八杠沒讀過書,但最喜歡聽戲文,大明朝時的雜耍、鼓子詞、以及各類傳奇類戲文頗為流行,無論是官家還是江湖上,封神榜、穆天子傳、風塵三俠傳以及唐宋傳奇小說話本,被江湖藝人改頭換面後, 十分的繁榮。
故而,一些大逆不道的話語, 完全可以藉由古人的口說出來。
吾皇萬歲之類的話,便是如此。
江八杠是無心之舉,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不知該如何去面對自己的‘大頭領’。
可這話聽在張獻忠耳朵裡,卻是說不出的古怪與舒坦。
“吾皇萬歲、萬萬歲麽……”
張獻忠一顆躁動的心,突然平複下來,他瞬間覺得自己心情舒暢,骨頭縫裡,似乎都在往出滲透著一股子令人心醉神迷的富貴氣息。
“江愛卿,平身。”
張獻忠緩緩坐回到虎皮上,端起一碗劣酒,淺飲一口,雙目如電,頗有意味的瞅著江八杠,心裡突然有了主意:
“江愛卿,你剛才說的話,朕聽在耳朵裡很舒服, 那就再說幾句唄。”
江八杠愕然抬頭。
這就、真的成皇帝萬歲爺了?
這可是誅滅九族、大逆不道、足以抽筋剝皮、挫骨揚灰……的死罪啊!
要知道,在大明一朝,因為太祖皇帝朱元璋的緣故,歷代皇帝對一些起兵造反的百姓人甚為寬厚,即便是被官府捉了去,最多也就砍頭示眾罷了。
很少有因為當賊匪,而被誅滅九族拖累家人者。
可是,這一旦稱了皇帝……
嘶!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江八杠高聲呼喊,學著戲文上的樣子,三叩九拜,山呼萬歲,並像模像樣的起身,向後退出三五步,再次跪倒在地:
“臣,江八杠,恭賀真龍天子皇帝萬歲歲大頭領登基!”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獻忠舒服的呻吟一聲,忍不住就擺擺手,溫言笑道:“江愛卿, 平身, 平身吧。”
這種感覺,簡直太酸爽了。
比昔日在北蠻之地, 販馬、買馬、倒馬、盜馬、睡別人老婆爽多了!
既然想當皇帝,就要有點皇帝的樣子,起碼,先得弄上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子三千六百宮娥嬪妃什麽的吧?
另外,至少還得一群忠心耿耿的臣子啊……
張獻忠微眯著眼,垂頭看著跪伏在地上不敢抬頭的江八杠,心裡慢慢活泛起來:“江愛卿,你先起來吧;
朕今後是要登基大位、一統江湖……
咳咳,是要一統江山的,免不了到時候封賞群臣、大赦天下,到時候,你江八杠將是朕的開國第一功臣,是要被釘在凌煙閣的柱子上的大人物啊!”
江八杠脖子一縮,心裡頭猛的一緊。
被釘在……凌煙閣的柱子上……
聽著有些瘮人啊。
不過,偏生想想就激動興奮的不行,忍不住就像再磕幾個頭。
看著連連磕頭的江八杠,黃虎張獻忠哈哈大笑,心情大暢,端起一碗劣酒,一飲而盡:“好,好酒啊,真是好酒啊!”
奈何他實在沒什麽文化,本來想說幾句豪言壯語的,不過,話到嘴邊,便成了一連串粗魯不堪的好好好。
這不影響張獻忠、江八杠君臣二人的心情。
“來來來,江愛卿,朕賜你一碗酒,回頭你捉摸一下,如何讓大家夥都行動起來,為我大……國盡心竭力、精忠報國!”
江八杠連連稱是。
有些太過厲害的話,他二人只是在戲文中聽過,故而,只能挑揀一些耳熟能詳的話,反反覆複的說著。
卻也不怎麽厭煩……
……
數十裡山路崎嶇。
茅元儀、李三娘二人走走停停,說說笑笑,不時的停下腳步極目遠眺,猶如觀看風景的遊人那般,十分的散淡而寫意。
故而,直到傍晚時,方才來到二龍山。
“奇怪,這山寨外圍怎麽沒有崗哨?這個張獻忠,簡直太不像話了,哪有這麽當山大王的,簡直就是胡鬧嘛!”
茅元儀背負雙手,緩步走進山寨。
他信步走著,好整以暇的查看著,就像回到自己的兵營,時而點頭微笑,時而搖頭苦笑,時而眉頭微皺,口中罵罵咧咧的,無外乎‘軍紀廢弛,太不像話了’……
李三娘則一聲不吭的跟在茅元儀身後。
她的兩隻手藏於袖中,緊緊攥著兩把可以連發的短槍,一顆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上了。
這個茅元儀,膽子太大了。
二龍山是什麽地方?
名為山寨,其實,裡頭高手如雲,至少有三五百名精壯漢子,就連一般的州縣衙門都不敢正眼去瞧。
如此大大咧咧的闖進來,分明就是飛蛾撲火。
“李姑娘,你說說,這個二龍山也太不像話了,很多關隘、箭塔、吊樓上,都應該擺布一些弓弩手、瞭望手之類的;
另外,那些山石、密林,更需要安排一些暗哨,防備有人偷襲。
同時,在大軍駐扎的地方,還要考慮飲水、退路、可以繞行到敵方後面捅菊花的密道等,也可以設置幾座像樣的陣圖,這樣才能做到進退有度、攻防兼備。
這個張獻忠,太令人失望了……”
李三娘:“……”
好吧,這書呆子本來就有些癡呆傻,尤其在思量行軍打仗等事時,更是一副胸有百萬雄兵的自信,實在令人……
就十分的離譜。
“喂,有沒有活人啊?”
二人穿過兩三道關隘,一路暢通無阻,一盞茶工夫後,便來到一座寨中寨前。
高大險峻的石頭關隘上,空無一人,寨門卻是緊緊關閉著的。
茅元儀站在山門前,喊了嗓子,便尋一塊乾淨些的石頭,一屁股坐下來,從肩頭解下行囊,從裡面摸出兩塊用油紙包裹嚴實的獐兔烤肉,遞給李三娘一塊。
另外,他解下紫皮葫蘆,拔開塞子後遞給李三娘:“來,大熱天的走這麽多山路,喝幾口酒,解解渴。”
李三娘略一猶豫,接過紫皮葫蘆,淺飲幾小口,道:“多謝先生。”
“哎呀,你這姑娘怎麽就不改口,小生有那麽滄桑?真是的!”嘀嘀咕咕的說著話,茅剃頭接過紫皮葫蘆,開始慢條斯理的吃肉喝酒。
“這山寨的地理位置不錯,易守難攻,而且,後山有三條小路可通向秦嶺余脈深處,若能善加利用,完全可以作為一處軍事要地。
進可攻打慶陽府、西安府,直取關中、隴東之地。
退,則可攻取漢中、隴南乃至蜀中平原,足以自保也。”
李三娘默默啃著烤肉,沒有應聲。
“呔!來者何人?”
“大膽狂徒,竟敢擅闖二龍山!”
“快快快,快去稟告萬歲爺,有人攻打山寨!”
茅元儀、李三娘:“……”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尤其是茅元儀,陡然聽到‘萬歲爺’一句話,不由自主的想到草包皇帝朱由檢。
可是……
十幾個呼吸後,張獻忠在一幫小嘍囉的擁戴下,緩步登上石頭高牆,垂頭看向好整以暇正在喝酒吃肉的茅元儀、李三娘二人,陰沉著臉不吭聲。
剛剛才‘登基’不久,張獻忠尚未想清楚,當皇帝的應該如何說話、行事,生怕被人笑話了去。
“喂,你們是什麽人?”
一名‘大臣’爆喝一聲,揮舞手中的大鐵錘,倒也有幾分威風凜凜的感覺。
“讓你們皇帝出來說話,”茅元儀含一口酒水,將手上的油脂仔細清洗一番,淡然說道:“我乃高人,昨夜觀看天象,發現此處有金光閃耀、黃龍翻身;
山人掐指一算,料定此地這一二日間,應有真龍天子現身。
故而,攜帶小老婆前來投奔,想輔佐真龍天子建樹那千秋基業、萬古社稷,平掃天下,鹹寧四海,威震宇內,成就那萬世不朽之大功也!”
張獻忠:“……”
李三娘:“……”
其他山寨小嘍囉們,更是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答。
對方一看就是高人,搭不上話啊。
“這位、先生,請問高姓大名?”張獻忠拱拱手,故作淡定的問道:“先生言說此地有真龍天子現身,可是……實話?”
文縐縐的話,張獻忠說不了幾句。
當初,跟隨李公子李岩在京師之地廝混時,更多的是打打人,耍耍狠,喝幾杯花酒,強佔幾家黃花大閨女,半夜踢幾家寡婦門而已。
只能說是京城小混混而已。
如今陡然之間‘登基稱帝’,張獻忠都不知道該怎麽說話……
尤其面對這來路神秘,一看就是高人中的高人,他的心裡更是胸潮澎湃,激動的不知怎麽辦才好。
“陛下登基,沒有軍師,成何體統!”
茅元儀隨意的瞅一眼張獻忠,心中大致明白,眼前這位黑臉漢子,應該便是江湖人稱黃虎的張獻忠吧?
這麽一個蠢貨,也想當皇帝?
罷了,先糊弄著混一碗酒喝,回頭指點一二,令其嘗點甜頭了,好成為他的造反好幫手。
當然,歸根結底,是成為草包皇帝的小幫手。
嘖嘖,想想給草包皇帝弄出來一個“爭奪”天下的對手,茅元儀心頭大悅,忍不住撚須微笑,口中淡然說道:“此事,甚善!”
張獻忠:“……”
高人說話,都是這麽雲遮霧罩的麽?
“先生……不,軍師,請入寨!”張獻忠恭恭敬敬的躬身抱拳,並喝令幾名嘍囉大開寨門,將茅元儀、李三娘二人迎接入寨。
“軍師,請!”
“軍師,請坐!”
“軍師,請上座!”
茅元儀風輕雲淡的走進去,左右環顧,眉頭微皺,似乎在歎息著什麽。
“軍師……此山寨可有何不妥之處?”張獻忠乾笑兩聲,問道。
“何止不妥!”
茅元儀隨手指點幾處關隘,搖頭歎道:“若以此山寨為真龍天子潛邸,則需以大陣鎮壓,承迎天地之陰陽二氣匯聚於此,用以滋養陛下之龍脈之氣。
可是你們看看,這地方本為巽位,當有春夏秋冬之四季之氣息傳遞進來,卻有偏偏堆了一片亂石,如何能養的出一國之氣運?
還有那邊,本為坎離之間的位置,卻又挖出一溜茅坑,整個山寨的汙穢之氣匯聚此地,只能是邪風四起,多有血光之災降臨山寨眾人頭上……”
一番玄之又玄的說辭,不要說幾乎目不識丁的張獻忠,就連熟知易理之學的李三娘,也是暗暗點頭稱讚。
“軍師、此話當真?”張獻忠眼角抽搐,澀聲問道。
“在來到山寨之前,路上,我遠觀此地風水,赫然發現一團青色龍脈之氣中,夾雜著兩團猩紅血色之氣,間雜一些莫名之黑氣;
陛下,此乃大凶之兆啊。”
茅元儀像模像樣的拱拱手,然後便不再言語,只是負手而立,仰面向天,似乎在看著天空雲朵被夕陽漸漸染紅……
“軍師救我!”
終於, 張獻忠心頭折服,深深一躬,道:“我……咳咳,朕不識字不讀書,想要成就一番大事業,須得有軍師這般大才輔佐。
放心,俺老張……朕情願拜先生為軍師,共襄盛舉,奪取大明天下後,朕封你一字並肩王,與朕共享這百萬裡錦繡江山!”
漸漸的,張獻忠進入狀態,神情氣勢等,竟然發生悄然變化,還真有點草莽皇帝的架口。
這讓茅元儀甚為欣慰。
‘我茅剃頭一個人造反,太累了,現在終於又扶持起來一個山大王皇帝,不知草包皇帝知曉後,會如何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
茅元儀呵呵笑了笑,道:“既然要登基,便須有人有槍有錢有地盤,同時,更要有自己收買民心的一套說辭。
否則,誰吃飽了撐得慌,跟著你一個窮酸皇帝去造反打天下?”
言畢,茅元儀轉身便欲下山。
張獻忠心中大為惶然,趕緊上前,牽了茅元儀的手,咧嘴大笑道:“軍師的意思,俺明白,朕明白,哈哈哈……”
茅元儀歎一口氣,反問一句:“陛下明白什麽了?”
張獻忠:“朕要與關中百姓約法三章!”
茅元儀點頭,道:“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