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尖銳的刹車片的嘶鳴聲中,和飛濺的火花中,蒸汽輪機火車,終於停了下來。
距離出事地點不足三百米。
因為設計和材料問題,再加上剛好是一段下坡路,這一次緊急停車,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後果。
火車刹車片基本報廢。
長達七八百步的鐵路, 在刹車過程中被毀,剛性和韌性都不太好的鐵軌,在巨大的壓力和衝擊力下,被直接搓成了麻花。
火車差點側翻倒地……
徐光啟、宋應星臉色鐵青,默然瞅著前方人群。
“是晉陽書院的念書人。”
徐光啟澀聲說道。
宋應星默默點頭。
扒開鐵路護欄和鐵絲網,衝上鐵路的,果然都是讀書人。
有老有少, 儒衫綸巾。
這些念書人神色決然毅然, 渾然一副甘為天下先的架勢, 讓那些手持火把、腰懸兵刃的護路騎兵,也不敢輕舉妄動。
在兩排火把的照耀下,為首幾名老讀書人負手而立。
清瘦的臉上,盡是讀書人的傲然之氣。
“你們這是要幹什麽?衝擊、破壞朝廷鐵路,這可是重罪!”
徐光啟,宋應星沒有下車。
錢謙益也沒有下車。
主管鐵路修築的是大明工程局,楊鶴不得不下車。
他臉色難看,沉聲質問道:“此路乃朝廷所修築,爾等讀書人衝上來,造成了嚴重後果,真是該死!”
楊鶴掃視一圈,喝令這些不知死活的讀書人離去。
不料,那些讀書人傲然而立,對楊鶴的話根本就不予理睬。
甚至,還有人使勁往地上吐口水, 罵道:“大明不幸,皇帝草包, 大臣也是如此不堪, 真是有辱斯文!”
楊鶴臉色微沉,喝令道:“來人,將這些目無法紀、破壞鐵路運輸的狂徒拿下!”
立時,便有幾隊護路兵丁翻身下馬,撲上去拿人。
那些讀書人也不反抗,任憑被兵丁用繩索捆綁起來,串成一長串。
不過,所有讀書人的目光中,滿是鄙夷。
楊鶴有些茫然。
這些讀書人,想幹什麽?
早就聽說過,山西、直隸一帶的讀書人,在鐵路開始修築時,便議論紛紛,認為修築鐵路會破壞大明龍脈,乃亡國之道。
並有山東某孔姓大儒,做了一篇文章,斥責皇帝朱由檢,臭罵朝中文武百官,聲討閹黨魏忠賢。
總之,此事頗為棘手。
將一眾讀書人押走,楊鶴在原地站了好一陣子,這才登上機車控制室。
“徐大人,宋校長,此事…咳!”
楊鶴搖頭苦笑,都不知說什麽才好。
宋應星對朝堂之事不太感興趣,他跳下火車,領著幾名學生檢查受損情況去了。
機車裡,只剩下徐光啟、楊鶴二人。
“徐大人,您看此事…該如何處置?”楊鶴澀聲問道。
“該殺。”
徐光啟沉聲說道:“苦讀聖賢書,卻不知變通,抱著幾個聖人句子死活不松手,還沾沾自喜,真可惜了朝廷的錢糧。”
“也可惜了聖人的金玉良言。”
“此事,我們都不好出面。”
“你先組織民夫搶修受損鐵路,讓宋校長負責搶修火車。”
“我給陛下寫題本,請皇帝定奪。”
讀書人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就是、十分微妙。
他們堵了鐵路,
按理來說應該是大罪。 可在兵丁抓捕時,卻又不加絲毫反抗,分明就是料定了,大明朝的律法,根本就拿他們沒辦法!
這不是該殺,又是什麽?
楊鶴應諾一聲,轉身走下機車。
控制室裡,就剩下徐光啟一個人,臉色鐵青,眼底的怒火似乎都要噴射而出……
……
次日一大早,草包皇帝朱由檢就接到急報。
他將自己關在乾清宮的暖閣裡,悄無聲息的獨處了兩個多時辰。
魏忠賢、王承恩兩名大太監,默默站在厚重的殿門外,根本不敢去打擾皇帝。
朱由檢聽到消息時,正在興致勃勃的談論,此次出去坐火車到大同府“兜風”,要不要帶上周皇后和皇嫂張嫣……
結果,看完徐光啟的飛鴿傳書後,草包皇帝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然後。默默走進大殿。
並親手關閉乾清宮大門。
在朱由檢的眼底,兩位大太監看到一抹令人心寒的失望。
和殺機。
那些個所謂的山東大儒、山西學子,太過分了。
……
朱由檢端坐龍榻之上,以手扶額,陷入沉思。
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他動了殺機。
什麽狗屁讀書人!
修一條鐵路,就能破壞大明龍脈?
那連年災荒之下,餓死黎民百千萬,世族豪門口口聲聲說的是聖賢之言,講究的是胸懷天下,動不動泣血上陳,說什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朝廷向賑災,向借幾粒糧食,他們就一個個開始哭窮,裝瘋賣傻,恨不得穿一身乞丐服來上朝。
那些人,又該當何罪?
好好的聖賢書,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
可是,冷靜下來,思之再三,覺得他這個當皇帝的,不能先亂了方寸。
不就是一些讀書人麽?
朕,不能殺之。
他是大明皇帝,第一敗家子,不是暴君。
而且,既然已經開始造反,這馬踏書院、打斷讀書人脊梁骨的惡名,朕偏偏不背。
因為,他已然斷定,昨夜之事並非表面看上去那麽簡單。
如果說此事背後,沒有文官清流們和豪門世族的籌謀……
或者,甚至是北蠻、建奴的詭計,打死魏忠賢,他朱由檢都不相信!
那就,好辦了。
想通其中關節,朱由檢反倒心神放松下來,開始仔細思索,該如何妥善解決此事。
悠悠眾口,全憑那幫讀書人的一根筆杆子……
那就,讓茅元儀出手吧。
“來人,傳膳。”
殫精竭慮一早上,朱由檢都餓了。
王承恩還沒反應過來,魏忠賢卻早已連滾帶爬的衝進大殿,連迭聲的說道:“哎喲,都是那幫天殺的讀書人,讓萬歲爺受氣了!
萬歲爺,您要是覺得心裡窩火,就打幾下奴婢,泄泄火吧!”
王承恩:“……”
大爺的,怪不得人家老魏混的風生水起,這幾句話,我也想說啊!
可是,我怎就沒想著搶先說出口呢?
“好了好了,朕餓了,你個老閹貨不趕緊傳膳,又哭又嚎的,成何體統!”
朱由檢笑罵道。
“奴婢遵旨!”
魏忠賢登時破涕為笑,樂顛顛的邁著小碎步,到尚膳監傳膳去了。
“王承恩,傳朕旨意,讓皇嫂和皇后娘娘收拾一下,過來與朕一塊用膳。
另外,擺駕西苑中海,大家今天都去中海聽戲去。
整天宅在宮裡頭,人都開始發霉了。”
王承恩聞言,趕緊應諾一聲,樂顛顛的出門去了。
大殿裡,只剩下朱由檢一個人。
“來人。”
一聲招呼,大殿某一角落裡,悄然出現一道人影,卻是錦衣衛中最為神秘的“暗衛”。
“這份密信,即刻傳給茅元儀。”
草包皇帝捏出一片小小的絲帛,遞給那名暗衛,道:“另外,傳信給紅娘子,下午朕要去西苑,讓她安排一下。”
“喏!”
那名暗衛接了那片絲帛,低頭後退幾步,猶如一條影子,竟在一眨眼之間,就消失了。
……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還是問題嗎?
肯定是問題。
因為,沒錢啊。
捏著草包皇帝飛鴿傳書過來的一片絲帛,茅元儀陷入沉思。
春天的隴東董志塬上,麥苗青青,春日暖陽下,三三兩兩的農夫扛著鋤頭、犁耙、鐵鍬等,絡繹不絕的向自家的田間地頭走去。
遠處,傳來朗朗書聲。
‘耕者有其田,種田不交稅。’
‘少年強則國強,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
‘我愛京城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鈉鎂鋁矽磷,硫氯氬鉀鈣……’
……
草包皇帝朱由檢,與宋應星捯飭出來的這一套‘新式教材’,簡單實用,朗朗上口,言簡意賅,聽上去就十分舒服。
也很受學童們歡迎。
只不過,教授這些新式教材的老師不好找。
早在周人先祖時期,就苦心經營過的隴東董志塬上,從來不缺讀書人,可是,當他們一看茅元儀送去的教材,竟沒有一個人願意執教。
哪怕是給雙倍的束脩,也不行。
胡編亂造,有辱斯文。
斯文掃地!
這便是讀書人們的評價。
無奈之下,草包皇帝朱由檢讓宋應星的一批學生,秘密來到延安府、慶陽府和平涼府,成為各地學堂的第一茬老師。
‘砂仁,豬心;’
‘刮骨,療傷。’
朱由檢的‘八字方針’有點像藥方,讓茅元儀心情沉重。
這張藥方,還是他自己給皇帝建議的,如今,真的要開始‘刮骨療傷’時,茅元儀的心情還是頗為複雜的。
馬踏豪門世族,打斷某些讀書人的脊梁骨……
他終於體悟到,當時第一次覲見皇帝時,朱由檢隨口說出的那句‘朕要讓你成為千古罪人’,其分量、足以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如今,他替皇帝造反了。
按照大明律,以及讓那些大明讀書人說來,可不就是‘罪大惡極、罪不可赦’麽?
緊接著,他麾下的數萬精兵,又要揮師南下,對這個早已爛透的大明王朝,進行一次徹底的刮骨療傷,在某些讀書人眼裡,無異於千古、乃至萬古罪人。
‘果然、還是要成為千古罪人。’
“茅大先生,晚上來我家,嫂子給你擀臊子面。”
“董家嫂子,你下面都是董家大哥吃剩的,人家茅大先生不嫌棄啊?”
“滾滾滾,狗嘴裡吐出兩顆紅頭蒜,一看就是辣皮尕娃子!”
在田間地頭緩步而行,不少正在田地裡耕作的隴東百姓,不斷的給這位文質彬彬的‘茅大先生’點頭致意,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隴東之地,民風淳厚。
由此可見一斑。
茅元儀一路走過,含笑點頭,時不時問一下大家最近的生產、生活方面的困難,並很認真的拿出紙筆記錄下來,儼然一位溫潤如玉的老教書先生。
董志塬上的百姓可不知道,這位茅大先生,便是傳說中的那位‘義軍統領茅剃頭’。
“英雄心膽殊,不惜兒女態。
最笑啖名人,含情死後悔。”
站在一處崖畔上,茅元儀極目遠眺,心中默然吟詩一首,心境漸漸平和下來。
千古罪人,便千古罪人吧……
突然,遠處的黃泥官道上,兩騎疾馳,揚起兩股甚為壯觀的黃塵,滾滾而來。
茅元儀取出隨身攜帶的遠視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瞄向那二人二騎。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數下。
“他們怎麽尋到這地方來了?”
茅元儀站著沒動,一直看著那二人二騎疾馳而來。
這二人年紀不大,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一襲青衫,,腰懸佩劍,卻又一副儒生打扮,看上去甚為英武矯健,應該是練過一些拳腳功夫的讀書人。
他們老早就看見崖畔上的茅元儀,便乾脆放棄黃泥官道,撥轉馬頭向這邊奔過來。
其中一人,還揮舞著手中馬鞭,爽朗長笑:
“哈哈,止生兄,果然是你在這裡!”
茅元儀揮揮手,讓他們沿著一條斜坡催馬上來。
待兩名少年近前,他走上前去,牽住兩匹駿馬的轡頭,笑道:“二位大才子不在江南讀書,怎麽跑到這邊荒之地了?”
那二人翻身下馬,躬身抱拳,齊聲道:“見過止生兄!”
“無需多禮,二人遠道而來,先去茅舍吃茶吧。”茅元儀跨上一步,作勢將二位少年‘攙扶’起來。
“不急不急,在江南吃茶,都快把人吃成文弱畜生了,”一名年紀略大些的少年笑道:“還是你止生兄會挑地方,這董志塬還真是名不虛傳呐。
怪不得當初周人先祖經營此地,光是這漫山遍野的麥田,便足以養活一支精銳之師呢!”
另一名少年也環顧四野,讚歎不已,道:“書中得來終須淺,早年讀到一本閑書,說八百裡秦川,不如董志塬的一個邊邊;
當時,小弟還頗為疑惑,覺得古人寫書,多有誇張錯訛之處。
如今看來,還是咱眼窩子淺了!”
茅元儀呵呵笑著,牽了兩位少年的馬匹,邊走邊談,向自己眼前所居住的窯洞走去。
一路上,那些在田間勞作的農夫,紛紛打招呼,與茅元儀頗為熟稔的樣子,讓兩位少年俠客看得心頭火熱。
“止生兄,想不到、你堂堂反賊大帥,竟如此得民心?”年紀略大些的少年笑道。
茅元儀嘿然而笑,道:“好你個黃梨洲!”
三人哈哈大笑。
不多時,便來到茅元儀所住窯洞。
此處,是一個獨門小院,斜倚著一片山坡,窯洞口用土坯夯築而成,上面生滿了苔蘚。
“這便是隴東窯洞……”
兩位少年在小院落裡走走看看,滿臉的好奇之色。
“二位大才子,想吃點什麽?”
茅元儀領著二人進了窯洞,讓其上炕坐下,這才笑道:“西北之地,百姓清貧如洗,但此地面食極具特色,在江南之地,可是不容易品嘗得到。
要不,咥幾碗臊子面?”
“好!”兩位少年異口同聲的說道。
“那就先坐下喝口茶,我去做飯。”茅元儀說著話,給二人填了茶水,轉身到另一孔窯洞裡去做飯。
兩位少年面面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
大名鼎鼎的大明講武堂校長、坐擁數萬精兵的‘大反賊’茅元儀,住在簡陋窯洞裡也就算了。
竟然、還自己做飯?
“亭林,看樣子,咱們這一次是來對了。”年紀略大些的少年笑道:“我黃宗羲也算是能將就、會講究之人,比起咱這位止生兄來說,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哈哈哈哈。”
原來, 這二人都是江南一帶最為著名的大才子,年紀略長者,為浙江余姚人黃宗羲、黃梨洲。
年紀略小者,為江蘇昆山人氏顧炎武、顧亭林。
他們家學淵源,與年長十余歲的茅元儀素來交好,常有書信往來。
數月前,突然就沒有了茅元儀的書信。
他們原本要去京師拜訪茅元儀,卻被友人告知,自從上次‘皇室宗親倒賣火器案’爆發後,茅元儀牽連其中,從此不知音訊。
二人在京師也有不少親友,便開始使錢打點,四處托關系打聽茅元儀的案情。
後來,遭遇一位名叫‘朱腳’的清貴公子,在西苑的一艘畫舫之上,給他們指點一條‘迷津’——
西北一支義軍首領,用兵如神,將陝西三邊總督洪承疇打的屁滾尿流,連其老母親,都被那位義軍首領接到董志塬上……
二人猜測,那位‘義軍首領’,可能便是茅元儀。
於是,這才日夜兼程,前來董志塬。
“想不到,朝廷薄情寡義至此!”
沉默半晌,黃梨洲歎一口氣,道:“亭林,你回江南去吧,我想留在這董志塬上,幫止生兄出謀劃策……”
“梨洲兄這是什麽話!”
顧亭林哈哈大笑,霍然站起身來,正色道:“能與止生兄這樣的人物共患難,就算是被人斥為反賊,又有何妨?
你梨洲兄能留下來,我顧亭林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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