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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重地墨雲籠罩,隱隱約約可以見到天邊有一縷赤紅正在破漆。
室內的銅燈之上明明滅滅的火燭放著昏黃的燈光,將兩人的面色映得模糊而又陰翳。
——這盞銅燈,龍頭而又刻畫著獸身,雙角雙翼。
前腿右曲而左伸,後腿作蹬呈爬行狀,嘴中獠牙吐光,略帶著的猙獰面龐就這麽對視著墨離,對視著那一雙逐漸變得赤紅的瞳孔。
被火光投射在了雪白的牆壁之上,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從而襯出了龐然的大口。
獸口之下,便是墨離。
轟——
悶熱的南都,似乎終於不堪忍受,繼而在這個焦灼燥熱的夜下起了雨,起先只是一滴,而後便逐漸地暴雨傾盆,打在了廂房的房簷之上,發出了爆豆一般的聲響。
風起,吹開了欄窗,雨點便隨之滲透了進來,夾帶著濃重地夜風,吹滅了搖晃的燭火。
漆黑,死寂。
雪白的白練自蒼穹劃過,驟亮的廂房內,是墨離蒼白的臉頰,以及那一雙明明在顫抖,卻又緊握著月衫的柔荑。
“我恨你。”
一滴淚不知為何從墨離的眼角流下。
她從不曾流淚,她也不承認這一次的眼淚,高傲的自己又怎麽會在別人的眼前流涕?
似乎隨著這一句話的說完,
她前傾的身子整個向後一縮,注視著不遠處黑暗之中的那一道白衫繡海棠,她在歇斯底裡:
“可為什麽偏偏不會是單純的恨?”
“為什麽你偏偏是我的師尊?”
“為什麽你偏偏要修煉吞天魔功?”
“為什麽我偏偏又要睜開眼眸,重新感受一次那種痛楚!?”
墨離一步一步的走向前,望著眼前的那個藏在了漆黑的夜幕之中,看不清臉上表情的師尊。
她的心中那一種從未曾發泄出來的強烈渴求欲望終於在此時此刻得以釋放,尾指卻不慎觸碰到了銅燈獸面的獠牙,將燈台碰到了地面之上。
被未曾冷卻的灼熱火油一灼,猛然一痛。
白練再次的照耀之下,閃出了那一張早已經淚流滿面的臉頰,夜風夾雜著的,是獨屬於墨離一個人的無聲哭泣。
她緊緊地捂著自己的胸口,喃喃道:
“那一種滲入骨髓的刺痛遠比胸膛的撕裂更為痛楚,你不是曾經說過,要永遠地保護自己的弟子嗎?”
“師尊,你就是這麽保護你的弟子的嗎?”
她在質問他。
蘇北面色複雜地望著她,望著這個在自己心中一直擺在了一個特殊位置的女子,望著這個別扭的女子,也望著這個算得上是自己第一個女人的女子。
她每說一句話,自己的心便會隨之一顫。
那塵封已久的記憶,隨著她一步一步的逼近,似乎在逐漸地蘇醒。
蘇北的瞳孔越發地茫然,隨之而來的便是腦海的刺痛。
恍惚之間,蘇北好像是看到了那個月夜淒涼的夜晚。
自己滿是血跡的一雙手,手中的是一塊兒刻滿了劍痕的心。
銀發女子的瞳孔茫然,臉龐寫滿了不甘,她的一隻手虛握著劍,只是劍刃的方向卻並沒有指向蘇北。
她的嘴角抽搐著,放下了手中的長劍,伸出食指,用盡最後的力氣點了一下蘇北的胸膛,點著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男子:
“我......恨你。”
便是再無聲息。
蘇北默默地站在原地,低著頭看著地面上逐漸變得冰冷的屍體,俯下身子,仔細的為她擦拭著臉頰上的血跡。
一雙赤足就這麽出現在了蘇北的面前,宛若世間最為精致地暖玉,絲毫沒有停頓的踏過地面上的血跡,染紅了趾甲,纖細的足身刺目白的發亮。
蘇北抬起頭,眸子冷冷地望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子。
那一襲宮裝在夜風中闌珊起舞,整個人立於這一片屍骨血海,衣擺漂浮宛若風中流動的沙靄,女子也只是靜靜地立在那裡,那張用言語形容的面龐,若神明般聖然。
仿若在這世上,只是一個無意間停駐的旅者,又仿佛是一個近乎虛無的幻影。
“你滿意了?”
蘇北的嘴唇顫抖著詢問道。
望著面前的這個女人,他的面色蒼白,宛若庭院之中瀕死的樹,只能一層層地剝下死寂的年輪。
女子低著頭,而後伸出一隻手溫柔的撫摸著蘇北的頭,微笑道:
“你是要成為天道的人。”
“這一點的痛楚又算得了什麽?”
蘇北的瞳孔逐漸地收縮,繼而滿是猩紅的站了起來,一把抓住了女子的領口,緊緊地盯著女人的眼睛,喘著粗氣,怒吼道:
“這點痛楚算得了什麽?”
“算得了什麽?”
“她是我的徒兒啊!我這世上的最親之人!我的徒兒啊......”
女子只是平靜的看著他,任由他撕碎自己的領口,在夜色之下露出了一片雪白。
風聲呼嘯著,越來越激烈,就宛若借著蘇北此刻的憤怒,衝著四周喧囂著。
“你親手挖下她的心,剜出她的骨,總好過別人去做,不是嗎?”
“你難道能接受別人對她做你對她所做的一切?”
“......”
這一句平淡至極的話語徹底的擊碎了蘇北的心。
隨著他的掙扎,原本只是濃重地夜風頃刻之間變成了刀,它割開了蘇北的心,在蘇北線條分明的肌肉上挑起了一道又一道的血。
蔫了他的靈魂。
蘇北無神的望著那安詳的躺在地上,被自己梳的整齊的銀發女子,聲音有些沙啞:
“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收了弟子之後,在見到你?”
“為什麽?你既然選擇了我,為什麽不早一點出現?”
“為什麽?”
蘇北無力的癱坐在了地面之上,望著淒涼的月光。
“荒妃,你告訴我,為什麽我一定要成為這天道?為什麽一定要選擇我?”
“如果我沒有去倒懸天,沒有拾起那把劍,沒有看到那牆壁上的字,沒有領悟吞天,沒有見到藏天宮中的你......”
女人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平淡地開口道:
“這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天道太虛弱了,這世間必然會有一個人再次成為天道,那為什麽不是你?”
蘇北閉上了眼睛,笑容無比的苦澀,喃喃自語道:
“荒妃啊,你這個遲來的金手指。”
“......”
劈裡啪啦的火堆映著蘇北無神的瞳。
蘇北望著火焰發呆,恍惚之間,好像是想到了什麽,轉過頭,看著這個躺在自己肩膀上的女子,輕聲問道:
“荒妃,成為天道之後,能做些什麽?”
荒妃睜開了睡得有些朦朧的眸子,認真的回道:
“一切。”
蘇北咽了一口口水,詢問道:
“任何事?”
“能跨的過黃泉彼岸的生死?”
荒妃虛弱地閉上了眼睛,似乎同蘇北說話便已經費勁了自己全部的心血:
“黃泉彼岸不可跨,生死不可逆。”
蘇北低下了頭,整個人無聲,也無言語,瞳孔越發地灰暗無光。
荒妃眯著眸子看了他一眼,歎了一口氣,再次將腦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朝著他的身體內擠了擠,像一隻小貓一般蜷縮著:
“不過。”
“天道可以跨過時間的彼岸......”
篝火的映襯下,是蘇北逐漸明亮起來瞳孔。
而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懷中睡過去的荒妃,輕輕道:
“荒妃,我要成為天道。”
......
蘇北睜開了眼睛,望著面前的這個銀發銀瞳的女子。
那原本應該漂亮到無可挑剔的銀瞳卻被猩紅色的血絲所包裹,她仰著頭,就好像是等待著自己的審判一般,月光打在了她的月衫之上,等待著自己的答覆。
終於,蘇北懂了。
一抹自嘲的笑,似乎在回應著那一段突然清晰的記憶,他輕聲的開口道:
“原來,這就是時間的彼岸啊......”
似乎終於明白了為何自己看了那本大荒經之後,會陷入一片永無止境的回憶。
似乎也明白了,為何這具身體的前身可以寫出憫農。
這一切,都只是自己啊。
或許,這便是跨越那一道時間的彼岸所付出的代價?
在小崗村記憶之中,在一片斷壁殘垣火海之上被釘在了倒懸山上的男子,就是自己所擊敗的另一個侯選‘天道’?
堪破擺放在聖地的那一塊幾百年未曾堪破的奇石,得到了這所謂的吞天,看見那本大荒,那便是另一個自己跨越了時間的彼岸為自己留下的?
這一切,沒有巧合,唯有命中注定嗎?
那個所謂的叫做‘荒妃’,為天道執劍的女人,這一世還會冰封在藏天宮?
轟——
廂房外暴雨雷鳴。
蘇北緩緩地起身,在這個暴雨橫流的夜晚,他拔出了青萍劍。
墨離緊咬著貝齒,眸子倔強的望著面前的男子,望著這個親手撕裂了自己的內心的男人,她的嘴角露出了不屑地笑。
而後閉上了眼睛,張開了雙臂,敞開了自己的胸膛。
既然無法反抗命運,那唯有坦然接受。
只是她沒有等待到蘇北的那一劍,睜開了眸子,怔然地望著面前的男子。
蘇北手持著劍,而後將那把劍放在了她的手上,在自己的面前神色平靜地看著她。
雷鳴之中,劍光仿若是照亮了黑暗,幽暗之中,墨離看見了蘇北的那張臉,朝著自己露出了溫和地笑,就好像是解脫一般。
蘇北輕輕開口道:
“徒兒,這一劍,為師還你。”
“......”
黑暗的房間內,墨離怔怔地望著自己持著青萍劍的雙手。
劍刃映照著他的修長身影,映著自己的蒼白臉頰。
她又是抬起頭望著臉色平靜朝著自己走過來的蘇北。
她不理解,也不明白。
終於,她的嘴唇動了動,而後向後著,冷聲道:
“師尊,事到如今,你還在玩這些無聊的把戲嗎?”
“你的假惺惺讓我作嘔。”
“還是你認為,我和蕭若情一樣,根本就不敢刺向你?”
“......”
墨離極力地讓自己的內心保持平靜,望著眼前不斷朝著自己逼近的蘇北。
一直到退無可退。
蘇北的臉頰卻只是面帶著微笑,猙獰的獸面燈台,漆黑如暮的夜色,也依然影響不了他嘴角的溫和。
“徒兒。”
墨離看著蘇北一步一步地朝著自己手中的青萍劍走來,赤紅色的眸子死死地盯著他,雙手顫抖著,終於那永遠倔強的嘴唇顫抖著開口道:
“你別過來,它真的會刺穿你。”
“快走開啊!”
蘇北卻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語一般,繼續向前走著,距離劍鋒只有幾分距離時,墨離終究還是松了手,想要將劍放下。
只是,那脫手的青萍劍卻是被蘇北的大手接住,緊接著蘇北面色淡然地繼續向前一步。
坦然的迎上了鋒銳的劍鋒。
噗哧——
長劍穿透了蘇北的胸膛,墨離松開了手,捂著嘴巴,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的一幕。
蘇北卻依舊是步履不停的朝著墨離走著,一直走到了青萍劍的盡頭,無盡的痛楚在蘇北的胸口處傳至了全身,他的眉頭卻從未曾皺一下。
鮮血染紅了劍身,滴落在了地面之上。
夾帶著的還有蘇北對她的愧疚。
而後就這麽來到了墨離的身前,在她震驚的目光中,一把抱住了她,趴在她的耳畔輕輕道:
“對不起。”
嘴角緩緩流淌出的血水滴落在了墨離的肩膀上。
“為師食言了。”
“沒能保護好你們。”
“這遲來的一劍,為師跨越時間的彼岸,來還你。”
“......”
墨離身體僵直著,一言不發,大腦一片空白的望著緊緊擁抱著自己的男人。
青萍劍又豈是凡劍可比?
即便是修為在高深,被這一劍就這麽刺穿,元氣也絕對會大傷。
他在和自己演苦肉計?
他在假惺惺的欺騙自己?
他在......
墨離的腦海之中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可是......此時此刻,對自己來說,這一切全都不重要了。
墨離的淚終於流了出來,雙手顫抖著抱緊了蘇北的脊背,失聲的痛哭了起來。
這一劍,穿過了蘇北的胸膛,卻照亮了自己心中萬載不變的幽暗。
蘇北攬著懷中女子,嗅著她發間的清香,輕輕開口道:
“為師終於可以擁抱你了。”
“......”
墨離哭了。
她的眼前沒有了猙獰的獸面燈,沒有了那個日日夜夜為之憎恨的男子,也沒有了那個長發披肩溫和的男子。
她只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溫度,能傾聽到自己的那顆鮮活的心臟。
“跨越時間的彼岸,來還你。”
可師尊,我是想要殺你的啊。
師尊......你讓我怎麽辦?
ps:南國篇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