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中,賈珩也打量了一眼邢岫煙,只見少女身形高挑,容貌清麗,神情散朗,恍有林下之氣,猶讓人覺得平生僅見的是,眉眼縈繞著一股煙嵐雲岫的恬淡、出塵氣韻。
許是被賈珩打量目光所灼,邢岫煙連忙垂下眼眸,心下一慌,再不敢而視。
邢夫人這時候,也回著賈珩的話,道:“兄嫂剛剛從南省過來,正要回院落。”
恰在這時,忽地從花牆外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喚道:“珩大爺。”
賈珩凝眸望去,只見平兒與一個婆子快步而來,臉上帶著驚喜。
“見過大太太。”平兒行將過來,先自朝邢夫人施了一禮,而後看向賈珩,精致如畫的眉眼下,笑意嫣然,道:“珩大爺,璉二奶奶讓我喚您過去,商量修園子的事兒呢,可巧兒在這兒碰上了。”
邢夫人這時聽到這話,忙笑道:“珩哥兒,你先去忙罷。”
賈珩並不多言,衝邢夫人,范氏點了點頭,看了一眼邢岫煙,恰逢這姑娘也在偷偷打量自己,也不在意,舉步離去。
待賈珩離去,范氏笑了笑,對邢夫人說道:“這位珩大爺,看著倒是好氣勢,官兒當的也不小。”
她看著那氣勢,倒是比家裡那打著“回避”牌子的縣太爺還要氣派,偏偏那般年輕,這賈家真是不同凡俗。
邢夫人臉上笑意斂去,叮囑道:“嫂子,這兩府之中,他可不好惹,咱們走罷。”
范氏見了,拉過正在眺望賈珩背影的邢岫煙,緊隨其後。
回頭再說賈珩,與平兒一同前往鳳姐院落,沿著回廊走著,倒也沒有一開始那般步伐匆匆。
“這幾天聽說鳳嫂子身子不大爽利?”賈珩看了一眼平兒,這位鳳姐的陪嫁丫鬟,身量中等,眉眼如畫。
這時,著銀色底子湖藍雲頭竹葉紋樣立領襖子,下著石榴色襦裙,手中拿著一方粉紅色手帕,頭飾簪以金釵。
平兒輕聲道:“前日天氣忽然變冷,奶奶受了點兒風,不過現在已大好了,不過倒是不閑著,一直為園子的事兒忙前忙後。”
自與賈璉裂痕漸大,鳳姐雖感風寒而疾,但反而對權勢更為熱衷,這幾天隨著園子修建,愈發得心應手。
賈珩沉吟道:“按著那位山子野老先生的圖紙施工,恰逢二老爺也在家,正好照應著。”
“二奶奶也是這般說的,只是各項土木山石、亭台樓閣,諸般采買一應是離不了璉二奶奶的。”平兒歎了一口氣,道:“我雖事事幫襯著二奶奶,但也總有照應不及之處。”
二人說話間,就到了鳳姐院落。
只聽到裡間傳來說話聲,恰恰是李紈、元春、寶釵、黛玉、探春幾個來探望鳳姐。
“我沒大事兒,倒煩勞你們都過來一趟,被病氣衝撞著,反而是我的罪過了。”鳳姐坐在一方椅子上鋪就著狼皮褥子,一手扶著茶幾,輕笑說道。
元春柔婉眉眼間浮起一抹擔憂,輕聲說道:“這幾天原就冷,晚上睡著時當注意著一些才是,不可受了風才是。”
鳳姐笑了笑,輕聲說道:“我有時候忙得前腳不跟後腳,這幾天是晚上睡得晚了,夜裡睡覺也不實,這才受了一些風寒,用了幾服藥,已無大礙了。”
一人孤枕難眠,偌大的被子一人蓋著,豈不踢的哪裡都是?
李紈寬慰道:“也不能太忙累著了,老太太既體恤你,你就好生養養才是。”
這會兒屋裡的人,基本不提賈璉的傷心事。
“嫂子這話說的是。”鳳姐笑了笑道。
寶釵柔聲道:“鳳嫂子,這會子,倒不如開開窗、通通風,咱們人進來,屋裡氣也濁了些,反而不利身子。”
鳳姐笑著吩咐道:“妹妹說的是這個理兒,彩明,將窗戶開開透透氣。”
“寶姐姐這番話和大姐姐的話,倒是相悖了。”黛玉熠熠生輝的星眸瞥向那肌骨瑩潤的少女,聲音嬌俏,打趣說道。
寶釵聞言,就笑著看向那少女。
也不知怎地,總覺得顰兒這兩天有意無意的。
她卻不知,作為在賈府客居的兩人之中,黛玉難免會將自己和寶釵比較,倒也不是嫉妒,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心態。
寶釵自打進府,在府中婆子、丫鬟,從來是交口稱讚,反觀黛玉……
還有一節,這段時日,除黛玉請東道兒那日,賈珩都沒有再去往黛玉院裡去了,一晃眼大概有半個多月了。
如果用黛玉原著所言,“倒也不用好一陣,歹一陣的……”
可要說賈珩太忙,偏偏又聽到寶釵常常去和賈珩論著其兄薛蟠之事,一次兩次,少女原是心思慧黠之人,既留了意,難免瞧出一些不同尋常來,只是終究未經人事,倒也不明就裡。
事實上,男女之風情月思,一旦有了實質進展,尤其是賈珩齧食金鎖之後,二人難免於舉止間,現出蛛絲馬跡。
探春笑了笑,接話道:“白天房中勤通風、開軒窗,晚上就不可大開窗扉,寶姐姐此言應著醫理呢。”
寶釵點了點頭,水潤杏眸看著探春,道:“三妹妹倒是平時也沒少看醫書。”
鳳姐見著,看了一眼寶釵,又瞧了一眼黛玉,笑道:“我算是明白著,你們幾個合著兒,不是來看我,是把我這當成那太醫院會診了。”
這話就說的巧兒,或者說是嗅覺敏銳,就在眾人毫無端倪之間,隱隱捕捉到一些不正常的苗頭,頓時說了個笑話,岔開此節。
屋中眾人聞言,果是都笑了起來。
然而,湘雲蘋果圓臉上如海棠花蕊,笑道:“年前,珩哥哥不是請了禦醫,幫著林姐姐和寶姐姐會診?”
畢竟是嬌憨爛漫的少女,心直口快,幾乎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黛玉雲煙成雨的罥煙眉下,一剪秋水盈盈如水。
寶釵轉眸看向一旁黛玉,主動開口,關切道:“顰兒,從年前起,我瞧著臉色紅潤了許多。”
黛玉點了點頭,輕聲道:“平時調理飲食,起居規律,近來覺得比往年,倒是愈發輕便了一些。”
紫鵑輕笑道:“寶姑娘,我們姑娘每年春時,都會咳嗽,這雖入了正月,看著倒是沒怎麽見著了。”
寶釵聞言,伸出帶著翡翠戒指的手,拉著黛玉的小手,柔聲道:“可見藥膳調理的法子是對的,所謂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
黛玉凝眸看向寶釵,似感受到少女真摯的關懷,柔聲道:“寶姐姐說的是,小時候吃藥比吃飯還多,人參、肉桂也沒少吃著,但總不見效,倒是這食膳方子一用,反而還強上一些。”
聽著二人敘話,鳳姐看了一眼湘雲,笑了笑,問道:“聽說剛剛大太太的兄嫂過來了。”
湘雲臉上帶著“小姑娘幼兒園開學交了新朋友”的笑意,輕聲道:“過來了,還領了個姑娘,喚作邢岫煙的,鳳嫂子,你不知品格兒是多好的,閑雲野鶴的性子,老太太見了也歡喜的緊,說讓和二姐姐一同住著呢。”
在原著中,邢岫煙的品格,哪怕是鳳姐這般凌厲之人,也頗為喜愛。
元春點了點頭,笑道:“我瞧著也是好的,談吐清奇,輕輕柔柔的,倒是寶玉時常提及的隱士性情。”
探春低聲道:“大姐姐,這話別讓爹爹和珩哥哥聽見了才是。”
元春:“……”
是了,隱士是不能提,她回來後,也隱隱聽說珩弟似乎以此訓斥過寶玉。
幾人正說笑間,只聽丫鬟進來說道:“奶奶,平姑娘和珩大爺來了。”
屋內,眾人都是停了談笑,紛紛起身看去,只見棉布簾子挑開,平兒與來旺媳婦兒引著賈珩進來。
賈珩見著廂房中這般多人,倒是詫異了下,道:“都在呀。”
湘雲近前,就狀其自然地拉著賈珩的胳膊,笑道:“珩哥哥,過來看看鳳嫂子,珩哥哥這身上的酒氣,剛剛吃了酒?”
說著,拿著柔軟略有些肉肉的小手,故意扇了扇鼻翼,頗是憨態可掬。
眾人都笑著過來打招呼、見禮,賈珩一一回禮。
元春眉眼柔婉如水,輕聲道:“珩弟,父親他還好吧?”
賈珩點了點頭,溫聲道:“大姐姐放心,二老爺喝了點兒酒,這會兒已歇著了。”
說著,在鳳姐相邀下,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下,抬眸看向對面的鳳姐,問道:“方才聽平兒說,鳳嫂子身子不爽利,可請了郎中?”
“這兩天已大好了,方才還說讓珩兄弟幫著請太醫會診的。”鳳姐笑了笑,輕笑道。
賈珩凝了凝眉,輕聲問道:“太醫會診?”
眾人見此都笑了起來,湘雲格格嬌笑,晃著胳膊,小熊有意無意觸碰著賈珩的胳膊肘,解釋道:“珩哥哥,鳳嫂子和你說笑呢。”
黛玉也抿著嘴兒笑,只是罥煙眉下的秋水明眸,隱隱見著瑩光。
賈珩也沒在意,接過平兒奉上的茶盅,品著香茗,好整以暇地看著幾人。
反而讓正自輕笑著的幾人,生出一股羞意,尤其是李紈,幾乎是瞬間斂去了秀雅玉容上的笑意,臉頰浮起淺淺紅暈,避開那目光。
還是探春,在一旁將經過敘說完畢。
賈珩放下茶盅,平靜目光投向黛玉,道:“妹妹大讀些醫書,明得藥理,於養生一道也有裨益,你寶姐姐既是此道行家,妹妹平日裡,也可和你寶姐姐多交流交流,調養好身子。”
他這段時間,好像是沒尋過黛玉,也是太忙了,至於揚州那邊兒,一直沒什麽消息。
黛玉點了點頭,輕聲道:“珩大哥,也少飲些酒才是。”
寶釵凝眸看向對面的蟒服少年,雖未說話,但大抵之意也差不多。
鳳姐笑了笑,吩咐道:“平兒,將園子的圖紙和用料核計帳簿拿來,讓大爺看看。”
平兒應了一聲,向裡廂去了。
賈珩轉眸看向鳳姐,問道:“園子是該動工了罷。”
“前個兒就丈量出了園子,大體圖紙還有用料都規整好了,珩兄弟若是看過,覺得沒什麽問題,府上就這般處置,開始破土動工。”鳳姐輕笑說道。
想著那三裡半的園子一起,該不知是何等景致,更不用說她手裡還能掌著一大筆銀子。
不大一會兒,平兒將圖紙和帳簿拿來,遞將過去。
賈珩將圖紙放在長幾上,看向一旁的元春,問道:“大姐姐,一同看看罷。”
元春應了一聲,伴隨著一陣香氣,倒也湊近觀看,只見圖紙上,佔地廣闊,亭台樓閣、廊橋溪水,標注清晰。
賈珩看完,大基本是大觀園的設計圖紙。
“現在只有一樣,大老爺那邊兒所居的院落,原是榮府舊園,按山子野老先生的主張,將其竹樹山石移就過來,倒也方便,只怕還要和他說上一說才是。”這時,鳳姐開口說道。
提及此事,倒頗覺得棘手。
以自家公公的難纏,只怕要引起一些波折。
賈珩目光落在圖紙上,也發現賈赦院落正坐落在榮府花園一角,凝了凝眉,道:“那鳳嫂子可和大老爺商量商量,先看看罷。”
許這大觀園比原著還能大一些,也未可知。
而後又翻開簿冊,大抵是一些土木石料以及匠師用度,預算支出,以便按期撥付銀兩。
賈珩問道:“這簿冊可有備份?”
鳳姐點了點頭,道:“自是有的,珩大爺可帶回去慢慢看。”
對面少年執掌錦衣府,誰敢上下其手的欺瞞,賴家、單家還有烏家兄弟,都是榜樣!
幾人湊熱鬧傳閱著圖紙,湘雲笑了笑,問著一旁的元春,道:“大姐姐,這比公主府如何?”
元春輕笑道:“公主府那樣的人家,皇家典製,格局氣象自大不相同,能圈好大一座園子,聽說晉陽殿下在城外還置有好幾座別墅,以為避暑之用,其內還有溫湯池,只是我也不曾去過。”
說著,不由看了一眼自家珩弟,許他能去著吧?
黛玉將盈盈目光從圖紙上抽離,低聲感慨道:“這園子一起,只怕也要修年把個月才行呢。”
相比原著,糜費林家百萬之財,方修得大觀園,此刻單單以榮寧二府財力,在排除貪汙浪費,中飽私囊後,耗費錢財倒是大為減少。
賈珩這時,抬眸看向鳳姐,低聲道:“圖紙布局嚴整,就按著圖紙修建罷。”
鳳姐笑了笑,說道:“珩兄弟看著成就行。”
賈珩與鳳姐坐了一會兒,再不多言,方起身離了鳳姐院落。
寧國府
賈珩舉步回到內廳中,剛剛落座,一旁的晴雯,就快步過來,一邊兒幫著解披風,一邊蹙眉,撅著粉嘟嘟的櫻桃小嘴兒,道:“公子這是剛喝了酒?”
賈珩坐在椅子上,捏了捏晴雯的臉蛋兒,輕聲道:“陪著政老爺吃了會兒酒,讓人準備熱水沐浴,再讓後廚做點酸梅湯,等會兒我解解酒,還有正事呢。”
他上午去錦衣府,例行處置公務,下午還要去五城兵馬司,吩咐最近京城治安布防的重點,科道禦史以及吏部考功司的官員,預防京察過程中的打擊報復。
過了一會兒,只聽得環佩叮當之音響起,秦可卿與尤二姐、尤三姐從廂房中領著一眾丫鬟進入廳中。
秦可卿見著賈珩臉上的酡紅醉顏,近前,柔美眉眼間滿是關切,問道:“夫君,喝酒了?”
尤二姐、尤三姐目光盈盈,凝睇含情地看著那少年。
其實,隨著賈珩權位日增,已經很少在飲酒,尤其是在執掌錦衣府後,更是不怎麽再沾水酒,因為官位大,飲宴之時,更是隨意。
賈珩起得身來,點了點頭。
“夫君方才去了榮慶堂,和老太太說了什麽事兒?”秦可卿近得賈珩身旁而坐,一邊兒吩咐丫鬟準備熱水,一邊拿過橘子,纖纖玉手剝著橘皮。
賈珩洗罷臉,狀其自然地接過一旁尤三姐遞來的毛巾,解釋道:“二老爺從工部衙門回來,因京察的事,這幾日都要在家中歇著,老太太憂心忡忡的。”
秦可卿擰了擰秀美雙眉,遞過去橘子,問道:“可是和昨個兒父親過來說的事有關?”
前日,秦業過來與賈珩商議工部京察之事,議論著工部衙門的動向。
賈珩點了點頭,放進口中,酸甜的汁液在口中彌漫,刺激著味蕾,使神思愈發清明,輕聲道:“就是此事,二老爺心頭不痛快,就陪著說了會話兒,對了,這本簿冊你先收著,和蔡嬸一同看看。”
秦可卿接過簿冊,垂眸翻閱著,問道:“這是?”
賈珩道:“園子土木用料、匠人工費的預估,你幫著看看。”
家裡的事,他還是想讓可卿操持的,也能鍛煉鍛煉她管家的能為。
過了會兒,晴雯進得廳中,道:“公子,熱水已備好了。”
賈珩再不多說其他,起身前去沐浴。
……
……
時光匆匆,不知不覺就又是三天時間過去,這就漸漸到了正月月底。
這段時日,賈珩往來於京營、五城兵馬司、錦衣府三衙之間,並著人時刻留意著京察的動靜。
京察風起雲湧,爭鬥也漸漸趨近白熱化,奏疏、揭貼如雪花般向都察院和通政司遞送,甚至出現了對河南道掌道禦史、吏科給事中官員的打擊報復,而皆為五城兵馬司、錦衣府察知預防,並未釀出禍事來。
而賈政也徹底進入“休假模式”,在榮國府中賦閑起來。
這一日,傍晚時分,閣樓之中,燭火在銅鶴之中點著,照應得軒敞的閣樓,明亮煌煌。
忠順王一身圓領蟒服,負手而立,眺望著外間陰沉、晦暗的天色,眉頭緊鎖,縱然身後就是珍饈美饌,也沒有多少胃口。
這幾天正應了那一句話,輾轉反側——興奮的睡不著覺。
就在這時,一把暗黃色的油紙傘,從月亮門洞後閃出,撐開庭院中漸漸密集的風雨,周長史快步流星進入廂房,躬身行禮,說道:“王爺。”
“怎麽樣?”看著周身衣衫半濕的周長史,忠順王近前抓住衣袖,迫不及待問道。
周長史臉上難掩喜色流露,激動說道:“王爺,下官著人調查,果然鋪子中的皮貨、山參來路不正,此外不僅是榮府的賈璉,賈赦在長安縣也有好幾家鋪子,都是販賣著走私貨物, 尤其賈赦父子於鐵器和糧食也有涉及,經平安州商道走私,長達四五年之久。”
忠順王聞言,面色潮紅,哈哈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本王,明日朝會上就參劾榮國一本!”
周長史卻遲疑了下,勸道:“王爺,此事我們雖掌握了一部分線索和實證,但想要舉劾,單憑這些,還是有些單薄,不若再緩幾日?”
“可本王是一日都不想等了!”忠順王冷笑一聲,心頭殺意沸騰,寒聲道:“再說我們這般調查,名不正言不順,也畏首畏尾,待本王上疏奏稟聖上,那時,求聖上讓本王督辦此案,那時,嘿嘿……”
那時,他就可領著內務府慎刑司的差官、番子,訊問賈赦,踏平榮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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