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太眯起眼睛,兩道清光落在朱厚照臉上,頗有神,如利刀刮面:“老身猜你這個小猴兒也該來了,果然。”
說完王鍾英伸出巴掌作勢欲打,卻由快及慢變成了輕撫朱厚照的腦門:“天家就是有這樣的煩惱,不怕,跟奶奶去見個人。”
王鍾英言罷一下掙起身來,別看六十多歲了,小老太的動作十分利索,一點也看不出是個老人的樣子。
朱厚照也急忙起身扶著,兩祖孫就這麽迤邐地出了仁壽宮。
那些宮女、小內待小跑著跟了上來,隻跟了半路,到了西苑門口,王鍾英小手一揚他們就頓住了步,再也不敢向前。
而王鍾英卻沒有停下,由朱厚照攙著,信步進了西苑,倒像是朱厚照被她拖著朝前走。
祖孫倆在西苑裡七拐八彎,終於來了一處人煙不至的冷苑,也許是太久沒有生氣,院牆苑門瓦頂都生了狗尾巴草,還微風中不斷地左搖右擺。
可進了苑門後,裡面卻不似外頭看到的破敗樣,雖然依舊冷清,卻打掃得挺乾淨,仿佛一處世外之地。
這時就能聽到一陣呱呱聲傳來,不是一隻兩隻,而是成群結隊,正是吳廢後的鵝群。
朱厚照也有許久沒來這了,他印象中最後一次到此時吳廢後處已經有上百隻大鵝,現在聽起來還遠遠不止。
等祖孫兩人走出甬道時,眼前突然開闊起來,一個池塘攤在院子裡,像一面被打碎的鏡子,襯著圍了半圈的屋舍,還有數十株垂柳掩映在旁,蔭實了整個池塘。
與其說是池塘,倒不如說是小湖,其大小有橫豎近十丈見方。
之所以說鏡子被打碎了,是因為水面已經開了鍋,不再是倒影藍天碧柳,而是擠滿爭食的雁鵝,一時間波光蕩漾,吭叫盈耳。
而一個背脊有些佝僂的老太婆,正坐在池塘邊的條石上,一把一把地往池塘裡撒東西,定睛一看,不是吳廢後是誰。
彈幕密集起來:“都說大隱隱於市,看來最大的角應該隱在宮裡,一看賣相就是絕世高手。”
“皇宮裡還能有這麽一處地方,厲害了小老太。”
“希望不要變成武俠片讓小老太登萍渡水,天外飛仙。”
……
幕友們嘴裡的高手高高手見到了朱厚照和王鍾英,也支撐起身子向著祖孫倆揚手示意,還笑得臉如菊盤迎了上來。
吳廢後老得脫了樣子,但還可以看出來小老太年輕時傾國傾城的輪廓,雖然她的容顏隨著歲月流逝神光內斂,可精氣還在,優雅端莊依舊,更添了時光雕琢過的韻味。
朱厚照側頭端詳了一下王鍾英,又比較了一番吳廢後,心中頗為感歎,棋逢對手了,單以顏論,這兩位小老太確確實實是絕世高手。
可惜造化弄人,雖然王鍾英看起來比吳廢後好一些,可她的青春依舊在這個皇宮裡漚爛了,而吳廢後則更多了生活上的艱辛困苦,在她臉上留下了一道道刀刻似的皺紋。
老規矩,朱厚照上前單臂摟住吳廢後的肩膀蹭了蹭,嘴裡熱切地招呼著:“吳奶奶,我又來看您了。”
吳廢後嫌棄他太淘,回手拍了拍朱厚照的手背:“都這麽大了,不能像個小孩,得有皇帝的樣。”
王鍾英不饒人,嘴一撇:“像個皇帝樣有什麽好,就像他父皇,本來多伶俐的小夥子,兩下就成了個小老頭,還是照兒這樣好,有人味。”
吳廢後被這話一堵,搖了搖頭,仿佛在回憶著什麽,
又甩了甩頭,似要將痛苦拋掉:“也對,是得有人味。” 然後吳廢後又長歎一息:“可是這皇宮大內有人味的人卻很難過得好。”
她一邊說著一邊摩挲朱厚照攀在她肩上的手背:“照兒父親是這樣,現在又輪到照兒了,唉。”
這時水裡的那些大鵝好像也聞到了味,紛紛振翅飛上岸來,也許它們還記著朱厚照當年搗蛋拔毛之恨,打算將此頑敵圍而啄之。
大雁的記性可是很深的,也特別長情,如果伴侶失卻了,它會一直找,當然,仇敵也享受同等待遇。
吳廢後見狀忙揚起雙手,作勢將大鵝們驅離,同時也邁動了腿腳:“走吧,跟老身進屋。”
她興衝衝的腳步很健旺,讓朱厚照都差點脫了手,因為他還得攙著王鍾英呢,都是奶奶,哪一個都不能輕忽了。
這些大鵝被吳廢後養得快成了精,也不敢直接撲上來,而是銜尾而伺,緊緊地跟在三人身後。
可它們到了屋門前就止了步, 不再上前,而是排在門房一丈外呱呱直叫喚。
朱厚照此時還得意地半轉身,向著凶頑們亮了亮拳頭,怕了沒有,總有人能治你們。
可他也沒得意多久,待進了正屋,朱厚照的腳步不自由地頓住了。
一位中年美婦正坐在堂上,手裡拿著一扇布帕,正在繡著。
很容易看出布帕上的圖案,是一尾躍水而出的大鯉魚,肥碩圓潤的樣子,怎麽看怎麽透著可愛。
是小孩的肚兜,還是為新生兒準備的那種。
朱厚照此時像是被電著了,全身都僵直了起來,他感覺看到了一面模糊的鏡子,鏡中的那張臉是如此的熟悉,修長的鵝蛋臉,眉眼鼻廓間仿佛又見到了自己。
一種源於血脈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從心底汩汩地翻湧出來,腦海裡已經有了答案,此人是他的母親,親生母親。
朱祐樘是典型的老朱家的方闊臉,朱厚照怎麽看都不像孝宗的樣,現在明白了,他隨著媽呢。
大鵝太吵,中年美婦慢一步才聽到響動,抬起頭來便看見了朱厚照,她也像中了定身法,什麽都不會了。
接著她的眼眶裡便有熱淚湧出,順著眼角流下,一下子染濕了面龐。
王鍾英這時開了口:“哭什麽,老身都告訴過你遲早能見著,現在兌現了吧!”
動作遲鈍了,美婦的指尖不小心就被繡花針給扎穿,冒出了血珠子,可她渾然不覺,手裡的布帕帶著繡架也啪地一聲掉在地上,那粒掉下來的血珠子正好就滴在了鯉魚眼處,點了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