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餐後,中信拉著田冰去了樓頂。
兩人繞過一根根的晾衣繩,來到大樓邊緣,趴在欄杆上,望著高樓參差的城市,他說道:“老婆,我來吳市已有七八年了,我不想再這樣混下去,我想離開工廠,你的意見呢?”
“為什麽?你現在不是挺好的嗎?”田冰並不覺得吃驚,只是淡淡地詢問。
中信語氣低沉道:“我覺得不好,很不好,日子枯燥了,激情消失了,年齡也大了,前途暗淡了。”
“我看你是日子過得太舒服了,什麽活都不用你乾,出趟差回來就能歇半個月,錢拿得也不少,小夥子,做人要知足啊!”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似調侃。
中信認真地說道:“不開玩笑,我是在跟你說正經的,我準備年後就辭職,今年已經有一個銷售員辭職了,聽說那人去了海都。”
“難道是因為怕見那位襲人?你大可不必,就算你把她收了,我也不會跟你鬧的,只要你別把她帶到家裡來就行。”
昨晚中信說過,有點兒怕見趙丫頭了,再聯想到他那執拗的孩子氣,田冰不得不聯想到這個原因。
“老婆啊,你想哪去了,與那丫頭無關,是我的內心在告訴我,不能再這樣得過且過了。還記得前年那段時間嗎?因為貪戀麻將,我差點兒把你弄丟了,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嗎?”
看著他眼神中的不甘與掙扎,田冰的心裡滿滿的酸,那段日子她又怎能忘記呢?在近乎絕望中,她一次次心灰意冷,又一次次重燃希冀,是不舍在拉低著她的底線,是僥幸在支撐著她的對抗,終是喚回了浪子的心!
中信溫柔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滴,緩緩地說道:
“那個時候,我已然心死,奔忙多年,離開了白鷺,來到吳市,以為可以實現心中所願了,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前途更是渺茫的,我既不敢離開廠子,又不甘心絕望,麻將卻給了我最迷幻的麻痹。其實,我骨子裡並不喜歡這些東西,要賭我就賭大的,拿前途賭,拿未來賭,甚至拿命去賭!”
對著眼前的欄杆,他猛然拍出一掌,欄杆在震顫中發出連綿的金屬聲。
“親愛的,我說過,我會陪著你一直走下去,你不用問我的意見,答應嫁給你的那天,我就跟你一起賭了!”
說著,她投身入懷,兩人緊緊地擁抱一起。
她低語道:“想好幹什麽了嗎?”
他坦言道:“沒有,所謂不破不立,老國企的氛圍讓我窒息,我必須先跳出這裡,才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
“嗯,不急,慢慢來。”
春暖花開,萬象更新,中信提交了辭職報告,結果夏處不批,理由是合同未到期,要辭職可以,需要支付違約金。
就在中信不知道如何應對的時候,夏處卻笑罵道:“你小子就是憨貨,好好的辭什麽職呀,你不會停薪留職呀!”
中信頓覺心口微酸,連聲說著謝謝,此事很快便辦妥了。
剛剛感到一身輕松的他,難題很快就找上門了。
“顧中信,按照廠裡的規定,被你強佔的那間宿舍必須交回來了,工人們都在議論,說你把宿舍給你老丈人住了,還把這事兒捅到了廠長那裡,我也很難辦啊,你要理解啊。”
說話的是後勤處的老鮑,平時跟中信見面總是笑呵呵的,這一次卻擺出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中信心裡感歎著人情現實,手上卻遞出了一根煙。 “鮑師傅,我知道了,不會讓你為難的,最多兩周,我來解決,回見了。”
晚飯後,中信將事情擺到了桌面上,想跟家人們一起商量商量。
老田剛剛得知情況,頗為震驚與氣惱:“辭職了?多好的工作呀,怎能說不乾就不幹了呢?”
田冰主動解釋道:“不是辭職,是停薪留職,想回來隨時可以回來。”
“你們啊,怎麽這麽任性呢?為什麽不和我商量一下,那鐵飯碗說不要就不要了?”
在吳藝鞠躬盡瘁了多年,老田對於正式工的豔羨是發自骨子裡的,他認為那是一種生存保障,更是一種心理優勢。
“什麽狗屁鐵飯碗,等廠子倒了,哪來的鐵飯碗,都他媽是一地雞毛。”
中信始終認為,縮在龜殼裡坐井觀天就是浪費生命,他要的安逸並不是苟且的活著,而是尊重生命的悠閑。
田冰瞪了他一眼,語氣頗為不善:“你怎麽說話呢!”
老田卻是不以為意地繼續問著:“那你打算幹什麽?”
“還沒找好,等找好了再跟你們說吧。”
中信隨意地敷衍著,拿出一包香煙,撕掉拉線,翻蓋,拽出一片金色的錫紙,在把那撕掉的封膜裹了進去,極其認真地折疊著。
“閑著也是閑著,你跟我去搞裝潢吧,水電你也都會。”
“行啊,幹什麽都可以。”
中信隨口應承著,他的手中出現了小巧的三角,鼓鼓囊囊的,閃著金光。
“你們結婚有幾年了,也該考慮要個孩子了,這兩天,我就去租個房子,到時候一起搬走就是了,這兒條件還是太差了。”
說完,老田往後一靠,半躺在床上,不再說話,每天奔忙的他也挺累的。
中信和田冰回到自己的房間,田冰立即就埋怨上了。
“你怎麽說話那麽隨便呢?難道他不是你長輩嗎?”
“是啊,理論上他是,我就是把他當成了長輩,當成了親人,所以,我才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唄。”
看著中信的漫不經心,田冰也是無可奈何,深知他的性格如此,他就是太傲氣了,甚至有點兒看不上她的家人。
“你就狡辯吧,你那是不尊重他。”
“錯,尊重不是口裡的虛詞,而是來自心底的認同。老田為了這個家,挺累挺辛苦的,我打心底裡尊重他。越是我認同的人,與之說話,我會越隨便,絕非不尊重,這種感覺解釋不清楚,你自己去悟吧。”
“我說不過你,反正,你以後跟他說話,稍微注意些,別太把他當成哥們兒就行。”
“行,夫人說得對,兄弟一定照辦。”
中信拱手彎腰,田冰順勢敲了一下他的腦門兒。
“去,沒個正形兒,打洗腳水去。”
“得咧,娘子請稍候。”
四隻腳踩著大桶邊緣,奈何水太燙,只能挨個兒放入,此起彼伏著,像是在演奏命運交響曲。
“別說,你跟著老田搞裝潢也不錯啊,我還以為你不會同意呢!”
說著,田冰踩在了他的腳上,他怪叫著拔出腳,灑了一地水。
“燙死了,燙死了,你要謀害親夫啊!”
田冰笑嘻嘻地看著他,再問:“不打算找工作了?”
“找,幹嘛不找呀?我每周都會去人才市場看看,反正也不急於一時,幫老田搞搞裝潢,也能多學點技術,沒什麽不好,有意義的苦和累,我從來都不怕。”
田冰遞出請求的眼神:“嗯,挺好,我也想去找個事兒做。”
“行啊,還是那幾個要求,你曉得的。”
“知道了。”
當水不再燙,當腳已變紅,乾毛巾已然鋪在了他的腿上。
中信從水裡捧出她的腳,開始細細地擦拭水珠,並挨個兒把腳丫丫擦乾,最後頗有儀式感地再擦下腳板,一套自創的標準流程才算完成。
她的眼中滿是甜甜的笑意,看著他細膩溫柔的動作,那專注的神態讓她迷,被呵護的感覺讓她醉,不論未來如何,陪他漫山走遍,磨破了腳掌又如何?
田冰情不自禁地問道:“你真的願意為我洗一輩子的腳嗎?”
“當然了,多爺們兒的事兒呀,你不答應還不行呢!不過嘛, ”中信抬頭看了看她,明顯感覺到她的神情起了波瀾,也便不再逗她:“男人也是好虛面的,我也一樣,所以,當著第三人在場,那是肯定不行的。”
“那萬一有天,我惹到你了呢?”
中信嚴肅地說道:“哪怕是吵翻了天,只要你把腳伸過來,我依然會幫你洗,對了,咱們可先說好了,就算咱倆吵架了,我主動幫你洗腳,你可不能不給面子,更不能踢翻了水盆。心火未消不要緊,大不了,洗完了咱再接著吵嘛。”
滿滿的幸福感,她伸出了手:“行,答應你了!來吧,該我幫你擦了。”
他趕忙將毛巾拿開了:“順帶手的事兒,就不勞您上手了,別再髒了您的手,又得洗手不是?”
“親愛的,你真好!”
“是四爺真好,你就好好跟著我混吧。”
擦腳這樣的一件小事,兩人卻是樂享其中。
其實,夫妻之間相處,哪兒有那麽多刻骨銘心呢,於細微處尋求婚姻的經營之道,可以暖心,可以長情,可以解擾,可以泯爭!
幾天后,老田找到了房子,在一個單位的老小區,租金200,兩室一廳。
中信將兩間宿舍的鑰匙都就交回了廠裡,和田冰一起也搬了過去,四口人還是住在一起。
接下來的幾個月,中信跟著老田搞起了裝潢,住宅和店鋪都有,他主要還是忙活水電,偶爾也有舞台燈光的布線。中信的吃苦耐勞令老田不得不讚歎,一人能頂三四個工人。
每天晚上,兩人都會在小區裡散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