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和自負不過一牆之隔,面子和自尊就是上下鋪的兄弟,很多時候,混淆莫辨,可即便清晰又能如何呢?
被塵封的往事攪亂了心緒,見與不見似乎都有些為難,中信思之再三還是決定前往,畢竟,憑借曾經的一面之緣,或許可以拿下一單,與生存的壓力相比,所謂的面子又算得了什麽呢?
轉了兩路公交,中信踏著小碎步再臨CBD:
寫字樓聳立向天,如劍;小廣場人跡寥寥,如洗;迎財神鞭炮零星,如泣;灰的天飄起雪花,如絮;寒意冽風透厚衣,如刺……
尚在春節假期,樓內並無昔日的喧囂,電梯就等在了一樓,沒有半點兒耽誤,他很快就出現在可微國際所在的樓層,透過玻璃門向內看去,並沒有上班的跡象,伸手嘗試著推了推,門開了。
他揉了揉臉,有點兒僵了;抹了抹頭,有點兒濕了;又整了整衣,有點兒皺了……
整理好外形與內心,他緩步走了進去,繞過前台,一直向裡,路過若欣的辦公室,最裡面還有一間,虛掩著門。
他穩了穩心神,堆了堆笑意,情緒變得飽滿了起來,他輕輕敲了敲門,裡面沒有傳來想象中的‘請進’,他再次敲了敲門,依然沉寂無聲。
中信隻得硬著頭皮推開了門,暖氣裹挾著一股清香撲面而來,卻見落地大窗旁,佇立一位高挑麗人,黑色厚呢長裙,駝色羊絨衫,背影婀娜綽約,垂順的長發,像懸於九天的玄水,奔流而下,消隱於楚腰纖細之間……
此刻,她在看雪,他在看她,室內溫暖如春,室外雪落如織……
中信再次敲了敲開著的門,姿態很正式。
“武總,您好。”
“來了。”她微微一顫,淡淡回應了一句,緩緩轉身走了過來。
他上前幾步,送上了一大束滿天星,白色的小花互相擁擠著,少許落雪融化了,水珠傲立花葉之巔,閃動著晶瑩,很像聖誕的縮微景觀,應和著窗外的飛雪漫天。
她的表情略帶驚訝,伸手接了過去,抱在了懷裡。
“謝謝。”
她低著頭,輕觸細嫩的花莖,搖落花瓣的淚珠,沉情專注,一顆,兩顆……
他陪著笑,收放無措的拳掌,摩挲無覺的指肚,心神局促,十秒,百秒……
暖意的空間,柔和的光線,相對而立的一女一男;窗外的素天,雪落的清閑,靜謐無聲的或滿或亂……
“武總,您吃了嗎?”中信的無話找話打破了沉默。
“嗯。”
“就您一個人上班?”
“嗯。”
“今天這雪下得可不小啊!”
“嗯。”
“……”
她,纖指撥花,樂此不疲;更是,恬靜若蘭,惜字如金。
他的心中暗暗叫苦,缺乏回應的交流就像單口相聲,太考驗一個人的口才了,偏偏這個時候,他卻是腦袋空空,言辭了了,不知所謂,變得笨嘴拙舌起來,這可如何是好?
心念轉動,他忽然想起那位巫總來,也許記仇是女人的天性吧,先賠了不是才是正理兒。
“對不起,武總,我真的不知道是您的消息,所以沒有及時回復,請諒解。”
“不怪你,怪我。”她淡然輕語,不再隻言含糊。
“不不不,怪我,我的錯。”他心中舒了一口氣,只要說話就好。
“呵呵,是我的錯,我錯得太久了。
”她靜若處子,語氣清幽。 “武總,您別這麽說,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若說有錯,自然是我錯了。”
“我是女人嗎?”她抬起頭看他,眼神清冷,寒意撲出。
“武總,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您是奇女子,您是大女孩兒。”
身體暖和了,淡然的微笑替換下商務的假笑,他的嘴巴順溜了起來,言語也不再乾澀僵硬。
“唉~顧中信,你變了。”她輕搖螓首,青絲隨動。
“是啊,時間改變了太多。”他亦是感慨歎言。
“我是說,你變胖了,不過,挺好的,當年,你太瘦,我不忍心動手,現在,我想動手了!”她莞爾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花束,邊說邊活動著手腕。
“停,您是娉婷溫婉的女子,是清雅脫俗的女孩兒,您怎能輕言武力呢?再說了,我空有唬人的皮囊,卻無強韌的骨骼,很容易就會骨折了,您不怕我訛上您啊?”他退後一步,比著球判的手勢,玩笑著,一如當年。
“你還是你,一點沒變。”她的雙手停在了胸前,仿若西子捧心,眼神凝滯,又似追憶往昔。
“您卻變了,柔和了、沉靜了、淡然了。”
“你還是變了,變得我都不敢認了。”她眼中有一絲苦澀隱現。
“哦?變醜了還是變美了?”她善變的節奏擾亂了他的節奏,也只能難得糊塗到底了。
“不,是你刻意的改變,我聽了很不舒服。”
“您是說~”他努力回憶著進門的點滴,不得其意。
“當年,你和我講話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的你,自信、陽光、狂傲、睿智,還帶著不羈、奸猾、痞壞,對,還有點兒神叨叨的。”
她緩緩地說著,像是淪入了回憶中:“現在的你,沒了狂傲,成了謙卑,沒了自如,成了恭敬,少了情誼,多了客氣,少了感動,多了距離。唉~”
“不是人變了,而是時間變了;不是性格變了,而是生活變了;不是心態變了,而是環境變了。”他淡然說著,心卻有些酸,有些疼,更有些無奈。
“環境是變了,可環境中的人卻沒變,你的心態為什麽變了呢?”她的眼中有痛,像質問又像是請求,身體似在顫抖。
他的眼中滿是濃濃的關切,柔聲詢問道:“武總,咱們是不是先坐下來?”
她點了點頭,伸出了右手,他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上前兩步,彎腰遞出了左臂,頂在了她的手上,還故意尖起嗓子喊道:“起駕,回宮。”
她笑靨如花,坦然扶上了衣袖,被他牽引著到了會客區。
剛剛坐下,他就急切地問道:“武總,您到底怎麽了?是不是凍著了?”
她卻不置可否地問道:“你不熱嗎?你的棉襖是租來的嗎?”
“好像是有點兒熱哈。”
他略帶尷尬地脫掉了棉衣,隨手放在一旁,他的毛衣似乎有點兒小了,袖口處豁然露出的內衣袖子,被他悄然塞了回去,這一幕卻落入了她的眼中,她卻視若不見地低下頭,輕輕揉捏著虎口。
“武總,您這是?”
“沒事兒,捏捏就好了,能麻煩你嗎?”
她含笑遞上小手,他沒有作答,只是雙手快速地搓動,待到發燙之時,急忙裹其入手中,大拇指按壓住她的合谷。
裡面是冰涼透骨的她的柔荑,外面是溫暖入心的他的大手,冷熱交纏,她的情目有濕,靜靜地看著,細細地品著,漸漸地融著……
反覆多次,交替揉搓,可以感受到小手的溫熱了,他柔聲問詢:“武總,您好點兒了嗎?”
“顧總,您是不是累了?”她反問著,帶著狡黠的笑意。
他又怎能聽不出她言辭的調侃之意呢?
“您可別這樣喊,我是那福薄命淺之人,承受不起啊!”
“那我該怎麽喊呀?”
“您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顧中信,你能不能別那麽累啊,我聽都聽累了!”
她驀然站起,取來拎包,拿出一張卡片,放在了他的手裡:“你看看。”
這是一張二代身份證,姓名一欄寫著,武可微。
“武克威早就不存在了,在你面前的是武可微,是你取的名字,難道你都忘了嗎?為什麽你就不能像當年那樣喊我?你非得在你我之間立一堵牆嗎?你到底是誰呀?你還是那個顧中信嗎?”
她像是找到了宣泄點,壓抑了太久的情緒,總算爆發了出來,接連的質問壓了過來,看著那淚珠滿溢的清眸,他的心好慌,手足無措。
“對不起,是我太……”
“不要說出來,我懂。”
她不想聽到他親口說出那個詞,她將手覆在證件上,也覆在了他的手上,像極了某種儀式:
“我是可微,不尚武的可微,知微入顯,可以入德的可微,你的心態,我又怎能不知呢?可你是我的提燈人,也是我的擺渡人,在路上,在船上,我一直都是跟從你的人,難道你不想為我引路了嗎?難道是你累了,想偷懶了嗎?把我趕下船,讓我繼續掙扎在迷茫與糾結中,你真的忍心嗎?”
“可微。”他輕喚一聲,目光柔和,昔日重現。
“嗯。”
她,兩行清淚滑面,十二載暑寒,多少回夢裡又見,多少回靜室心亂,近在耳邊的呼喚,心念初聞的遙遠,怎能不恍若昨天?又怎能不淚下潸然?
他,雙眸重霧彌漫,經年又循環,曾以為浪花一瓣,曾以為雲煙瞬間,後路盡去的今天,揮斥方遒的此前,該如何恪守本緣?又該如何處之淡然?
本以為偶遇如當年的邂逅一般,憑借以往結下的善緣,或許有個不錯的發展,不求鹹魚翻身的改變,但求獲得一些商務的空間。
誰曾想,關系並非簡單,商機似乎或近或遠,想起即將到來的艱難,卻很難說服自己,擺脫那道鎖鏈。
索性關上深處的大門,閉起了雙眼,卻驀然發現,她已經佇立在那海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