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洛陽令甄齊擋在眾人面前的時候,莫要說作為當事人的甄友和諸多臣子,便是那今日在此圍觀的眾人都驚訝的無以複加。
在最外圍本想著純看戲的姬延也被剛剛那甄齊的一聲怒吼給喊得渾身汗毛倒立,整個人都差點激動了起來。
“這家夥被什麽不乾淨的東西給附身了,這能是甄齊說出來的話???”
此時的姬延雙眼瞪大,隻感覺這老家夥是不是喝錯了藥,今天的甄齊和之前的他完全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而一旁的汪道子也是一樣,不斷的點頭附和,感覺這事兒十分詭異。
“或許當真是被什麽髒東西附身了也未必,這不像甄老頭的風格啊。
這老家夥擔任洛陽令也得有將近四十年了吧,向來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退三舍啊。
為了他甄家那一代代不成器的後人,這麽多年要多圓滑市儈有多圓滑市儈。
常言願意為陛下掏心挖肺,年過七十了還能在這洛陽令的位置上來著不走...這老家夥都快活成笑話了。
今兒這是怎麽就變成了這....這般豪勇?”
在姬延和那汪道子的一問一答之中,也算是表達出來了所有認識甄齊之人對這件事情的震驚。
但一旁的邱澤卻是搖了搖頭。
“不一樣,其實....當年甄老先生也是豪勇之輩,只不過這些年....哎,家門不幸罷了!”
“你對那甄齊十分了解?”
“也算不得多麽了解,只不過當年小子的確是拜在了甄老先生門下罷了。”
“哦哦哦....”汪道子一副恍然的模樣,“對,那天聽到了已經,結果還被人家挖出來了身份直接給轟出了門牆之中。
話說你不該對他有些怨憤?”
“....”這一次邱澤卻是沉默了些許,“家母當年帶著繈褓之中的小子,還有年不過三五歲的瘸腿大哥千裡迢迢來到了這裡。
若非是甄老先生幫扶的話,如何能夠在這裡立足?
這位甄公可是當了幾十年的洛陽令,就算是這洛陽裡面人口眾多,商賈駁雜,幾十年在街頭巷尾的走走停停之間。
哪裡還能不知道這洛陽城中都有什麽牛鬼蛇神?”
此時的邱澤露出來一個無奈的苦笑,似乎在感慨世事無常一般。
“公子年紀不大,加上久在深宮之中,或許未曾經過當年甄公那滾刀肉的名聲,家母曾經和家父成親之後就聽過這天下的諸多傳聞人物。
若是放在數十年前,這位甄公可也是一個傳奇一般的存在。
遙想當年甄公剛剛步入仕途,憑的是家族之中祖上的恩蔭得了一個不入流的小官罷了。
可他卻未曾想著要這麽就憑借著祖上的恩蔭一路走下去,而是選擇了上書先帝陳說天下利弊。
遙想先帝當年,重用宦官外戚,任憑其把持朝政,荒誕政務,大肆在民間收斂財貨。
甄公上位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一封奏疏將當初把持朝政的權臣外戚,太后的親弟弟伏計罵了一個狗血淋頭不說。
還用了足足三個月時間走遍了方圓數百裡的大大小小的村落,獻給了先帝一幅千裡餓殍圖。
一手操持出來了當初的休寧學府暴亂,上千名學子靜坐皇宮之外揚言要先帝給天下一個交代....”
說到這裡的時候,邱澤的臉上都是追憶之色,似乎是在想象當初那位洛陽令年輕時候的風采。
可這些話到了姬延與汪道子的耳中就完全不同了。
“這玩意真的會是一個人?”
“當然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中間發生了很多事情罷了。”邱澤聽到了兩個人的異口同聲也是無奈一笑,“當年甄公一封奏疏逼得先帝不得不為了平息暴亂而將伏計暫時罷免。
同時下令免除部分稅賦和徭役換取百姓的安穩。
也就是因為一手促成了這件事情甄公才從一個不入流的家夥三年升六次成為了洛陽令這個地位不高權力不小的位置。
可同樣也是因為這次事情,他被眾人記恨住了。
沒人喜歡一個直言敢諫的洛陽令,可當初的甄公一生沒有任何的汙點可循,加上當年的以小博大成為了這大許讀書人心中的夢想。
威望極高,地位極高,所有人都拿他沒有辦法。
甚至有人提出建議,乾脆以再次升遷為名將他送出去算了...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或者乾脆外派到藩屬之地擔任國相。
總之莫要在這裡了。
不過先帝也發現了甄公的可用之處,死活不肯放手,這才讓甄公在洛陽令的位置上呆了下去。
但,就算是當初那麽決然的甄公最終還是敗在了家長裡短之上。
當年甄公連續夭折了數個孩子,一度讓人覺得是甄公鋒芒太盛,孩子受不得這種鋒芒。
直到有天柱山上的高人出手,令其吃素三年緩和心境,加上每日誦讀天一經平和心中氣,這才能夠削減其鋒芒。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高人真的有幾分本事,三年之後甄公的孩子竟然真的慢慢長大了起來。
身體安康,活潑不已,可以說得上是人見人愛,便是甄公也覺得上天待他不薄。
可在這個孩子之後,甄公卻再也沒有其他的子嗣生出,不過卻也未曾在意。
但隨著時間推移,甄公之子甄繼越發年長,但是這性情卻是和甄公著實不同,完全沒有半分甄公當年的一身正氣。
為人雖然算不得唯唯諾諾,但也著實沒甚天賦,甚至連個中人之姿都算不上。
最開始的時候甄公還能說上一聲,無可奈何,時也命也。
可這妻兒老小,還有家中老母都為那孩子求情,希望莫要讓甄家斷了傳承,莫要讓他泯然眾人矣。
開始的時候甄公還能堅持,但....傳聞是有人連夜找到了甄公,和他徹夜長談之後,他便改變了自己的口風。
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我等已經無從得知了。
只知道在某件事情之後,甄公便仿佛變了一個模樣,雖然還是在洛陽令的位置上,雖然還是每日認真的處理這洛陽的大事小情。
可當年那鋒芒畢露的模樣,卻是徹底的消失不見了。
不僅如此,在之後的日子裡,甄繼才華不足最後也止步於侍禦史罷了,不但在官場為人上與其父完全不同沒有挑起甄家大旗。
便是那傳宗接代上也不過是一脈單傳,只有一個兒子留下。
偏偏還是一個實打實的病秧子。
為了保住這一脈香火,甄公幾乎算是掏空了自己的家底兒為孫兒保命,一直保到了二十五歲,也還是撒手人寰,讓他再一次的白發人送黑發人。
而如今,為了第四代重孫,也是他孫兒的遺腹子,甄公年過七旬還在官場上操勞。
按照道理這個時候他早就應該退下去,被朝廷榮養了,哪裡還需要這麽麻煩折騰....”
邱澤說完之後也是陷入了一陣陣的沉默之中,同時旁邊的姬延也是忍不住歎息一聲。
自古忠孝兩難全,這般的甄齊,他或許可以說一聲寬於律己,嚴於律人。
但卻也真的怪不得他。
畢竟,那是他的子嗣血脈,總不能就這麽....哎~
最後這一聲從內到外的歎息,或許就是姬延想要表達的一切了。
而此時,那軍營之外,姬友也終於來到了跪在地上的甄齊面前,臉色不善的看著這個老臣。
“愛卿如此做,到底是想要幹什麽,你乃洛陽令,今日阻止我大軍出擊,小心朕給你一個擾亂軍心的罪名讓你晚節不保....”
“陛下無需給老臣這個罪名,老臣早就已經晚節不保了,何須陛下再怪罪?”甄齊近乎於完全不在乎的態度去回應了姬友的威脅。
甚至這麽多年,第一次雙眼直視著面前的這位陛下,那是他畏畏縮縮了一輩子不敢直接面對的陛下。
“甄公,你乃我大許老臣,何必如此,暫且讓開,有什麽事情等朕回宮之後,定然與你單獨商討...”
姬友剛剛差一丁點就忍不住要將這個老東西直接一刀砍了,但當他再次看到周圍官員將校還有那些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的士卒全部將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
他仍然是選擇了強行壓住了自己的怒火,讓自己的態度變得和善了起來。
再一次壓製了怒火的姬友換來的並不是那甄齊的體諒,換來的只是甄齊更加乾淨利落的搖頭行禮。
“老臣已經年過七十了,活到這個份兒上真的夠了,有些話今日不說,恐怕也等不到下一次了。
還請陛下給老臣這個機會,讓老臣能夠再次向陛下諫言一次!”
看著直接拜倒在自己面前的甄齊,看著這個老家夥這副作態。
姬友很明白,這個老家夥就是在逼宮,只有在這裡,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堅持才有作用,才可以真的逼迫自己答應他的要求!
連續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心中的怒火慢慢沉澱下去,然後雙拳不斷地緊握,不斷地松開,最後換來一個輕松的微笑。
“既然如此,你且說說!”姬友最終還是沒有讓自己失態,就算是明知道這個老家夥接下來要說的東西不會讓自己開心,可他也只能接受。
因為他沒得選擇。
而甄齊也非常乾脆地抓住了這次機會。
“臣,要彈劾!”
“彈劾....你是洛陽令自然有權利彈劾,不知道甄公你要彈劾的是哪位朝臣,亦或者是哪位皇室權貴?
你且說說,他都做了什麽,朕定然會主持公道!”
這一刻的姬友,可謂是將面子工程做得無比充足,那副樣子當真是讓人感覺到,這就是一個善於納諫並且知人善任的千古名君。
就算是一旁看戲的姬延,此時也不得不說上一句。
“嘖嘖嘖,就這樣子裝的,那真是有幾分味道,學不來學不來....”
而姬友自己也對自己這個樣子十分滿意,他從小在眾多臣子的教導之下修煉“帝王心術”,這面兒的功夫做得十足。
加上勤勉持政,他一直覺得若非是這些年的年景不太好,國庫之中的財貨嚴重不足,他定然可以一掃寰宇統一天下。
那個時候定然要廢除所有的諸侯國,讓他們真真正正的成為自己之下的土地才是。
就在這種時候,他竟然還做起來了一統天下的美夢,也不知道他現在的這種想法若是讓姬延知道了又會說出什麽臭不要臉的話來。
不過現在倒也輪不到別人不給他面子了,姬友面前的老臣甄齊看著一臉和善模樣的甄友,心中甚至生出來了一種荒唐。
當年....對,就是當年!
當年就是這副模樣讓不知道多少人覺得這是一個千古名君,誰知道最後竟然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糊塗蛋!
深吸一口氣,在眾人的注視之下,甄齊直接朝著姬友躬身行禮,然後大聲說道。
“臣有本奏,今天下之地,有一妖孽橫生,導致天下民不聊生,百姓居無定所,物價飛漲,貪腐橫行。
因此人的一意孤行,導致我大許王朝日暮西山,每日仍然不斷努力的讓我大許衰敗下去。
臣今日要彈劾的,便是這等國之大賊!”
那甄齊說完這些之後,姬友的眉頭緊皺,似乎在思考這個老家夥到底彈劾的是誰?
但是其他明眼之人已經想通了,頓時一個個的臉色大變,隻感覺剛剛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一般。
而另一邊姬延也想明白了過來,忍不住長吸一口冷氣,然後脖子僵硬無比地扭了過去,看向了一旁臉色潮紅,看著就頗為興奮的邱澤。
這一次他算是徹底相信了這小子剛剛說得那些,這老頭是真虎。
“公子,小人剛剛可是想了半天,我大許王朝如何會有這般權臣?”此時那一旁的汪道子也突然開口說了起來,那模樣似乎是真的想不通甄齊老頭說得到底是誰。
為此他還緊跟著解釋了一句。
“自從陛下登基之後,可以算得上是勵精圖治,將諸多大權全部收回自己掌中,除了王錚等幾名內侍執掌暗衛頗有權利之外,還有就是兩位皇子了。
難不成甄齊要彈劾暗衛大統領王錚,亦或者皇子?”
看著身邊汪道子這拙劣的演技,姬延都忍不住想要罵人了。
“這裡沒外人,你在這裡藏拙又有什麽意思?”
聽到這句話了之後,那汪道子先是臉色一僵緊跟著嘿嘿一笑。
“這不是太過吃驚了麽,小人怎麽也不敢想象....這老家夥敢當眾彈劾陛下,這是....這真得就是自尋死路了!”
“莫要說你不敢想,你覺得誰敢想?”姬延一陣唏噓之後,看著那還在糾結不已的姬友,突然感覺那甄齊的彈劾....未必不對!
果不其然,哪怕到了最後一刻,那位大許王朝的陛下姬友也沒想明白自己麾下如何會有這般權利之人。
只能繼續保持著和善的笑容問了起來。
“甄公說的是何人,竟然有如此膽量,今日你且說來,朕定然會為你做主,一旦查明真相之後,定然會將其繩之以法!”
“陛下好算計!”
那甄齊今日當真是不給姬友面子,一句話就讓他那滿臉的笑容全部僵在了自己的臉上,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暴躁起來。
而甄齊的話還沒有結束。
“陛下想得無非是用這個理由讓老夫將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後將今日的事情躲避過去。
這些年,陛下也是用這種辦法平息了朝中一次又一次的矛盾。
只不過這一次老臣不想退了。”
“甄公!”姬友已經開始有些憤怒了,“有些事情你還是想清楚的好,莫要誤了....”
“老臣從來沒有一刻比今日更加的清醒,這些年當真是渾渾噩噩太久了!
五十年前,有一個家夥找到了老夫,告訴老夫若是老夫自己想要堅守本心當然沒有問題,但老夫離去之後這家中老小又當如何。
天下嫉恨老夫者比比皆是,若是老夫一朝離去。
這家中妻兒老小定然會被針對報復,到時候生死兩難何其痛苦!
這些話,老夫記得,老夫聽得,老夫也認得!
五十年過去了,早就該死了的老東西貨到了現在,可我甄家一族卻是名存實亡!
老臣今日就想要問問陛下,老臣只不過是一個臣子,當初從根子上選擇就是錯的,那麽這幾十年走過的路又如何會是正確?
為了一己之私,為了家族延續,老夫選擇了一次退讓,從此這幾十年來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可還是對的?
老臣今日要彈劾兩個人。
其一,乃是洛陽令甄齊,老臣彈劾那甄齊為了一己私欲與諸多奸佞同流合汙,一步錯步步錯。
這些年雖然未曾貪贓枉法,卻對諸多權貴求情之人網開一面,助長了其囂張氣焰,讓這洛陽城中百姓心有怨氣而不敢發。
幾十年渾渾噩噩,不肯再彈劾權貴王侯,坐視其上下其手,貪贓枉法。
此乃瀆職也!”
甄齊要彈劾的第一個人是他自己。
而他要彈劾的第二個人,才是真正讓這在場之人大驚失色的。
“老臣再彈劾第二個人,乃是我大許王朝當今陛下,身為當今陛下卻不知休養生息,不知百姓安康,不知天下黎民生計痛苦。
看似勤政愛民,實則為了一己私欲不必聽人言。
濫用宦官外戚,任人唯親,為人蒙蔽而不自知!
這等昏君,這等佞臣,還不該死,還不該殺!”
就在這一刻,就在他說出這些話的那一刻,這本來晴空萬裡的上天卻是開始有了雷鳴聲動。
緊跟著甄齊上方白雲湧動似乎是開始凝聚起來。
只不過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甄齊和姬友身上,未曾發現他上方的異動,至於那天雷之聲,雖然隱隱響動卻也沒有讓人驚訝,似乎還沒從剛剛的話語之中反應過來。
尤其是姬友,他是做夢也沒想到,在這種時候這個家夥竟然會直接將矛頭對準了自己。
這讓他一時間竟然忘記了所有的動作和反應。
直到一旁的親信內侍,也是他的暗衛大統領王錚朝著那甄齊一聲怒吼,這才將他的思緒緩過來。
只不過任憑那王錚怒吼,眾多侍衛對甄齊怒目而視,此時的甄齊竟然紋絲不動,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面前的姬友。
而此時姬友的臉色也快速的變得通紅起來,雙拳緊握之下從牙縫裡面擠出來了一句話。
“來人,洛陽令甄齊今日有些癔症了,將他送到太醫那裡,給他好生診治一番!”
“老臣,沒病!”
“送走!”一聲怒吼,姬友終於壓製不住自己的憤怒之情了,可在眾多侍衛想要強行將甄齊帶走的時候。
那甄齊卻是再次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
“老臣沒病,是這大許王朝病了,是我大許王朝的陛下病了!”
一聲怒吼之下,年過七旬的老甄齊不但閃身躲開了護衛的擒拿,甚至直接劈手抽出來了一名護衛腰間的佩刀。
這一下子,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護駕的聲音直衝天際,不知道多少人開始怒吼著朝著這邊趕了過來。
只見那甄齊看著圍過來的眾人,看著面前那臉色漲紅,一副恨不得將自己生吞活剝的姬友,他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那笑容之中竟然滿是蒼涼。
“這病重了,得有猛藥....
今日我甄齊,就做一回藥引子!”
再次一聲怒吼,在眾人撲殺上來之前那甄齊直接將佩刀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就在這萬眾矚目之下一刀摸了自己的脖子。
血,濺到了那姬友的面前,而屍體卻久久未曾倒下。
年過七旬掙扎了幾十年的老家夥,用這種死法告訴了天下人,他仍然還是一個讀書人。
“將這老朽的頭顱摘了,掛在旗杆之上給大軍壯行!”
憤怒的姬友要用那甄齊的頭顱祭旗,可此時周圍終於開始了一陣陣的驚呼之聲。
在眾人的指引之下,天空的異象終於映入了所有人的眼簾。
無數白雲凝聚成了一個類似於龍卷模樣停留在了甄齊的頭頂,仿佛在為他送行一般。
而此時那邱澤和一旁的姬延同時驚呼起來。
“天降其氣讚書生!”
“汪道子,速去甄家將那孩子搶出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