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門口已經擺上了孔子先師的大幅畫像,以及各式祭品,禮樂班子分列左右,規模彰顯的很是隆重。
赴考會試的舉子們站位也有講究,首先按照南北地域劃分為兩個大團體,然後再以所屬行省的不同,劃分為數個小團體,其中兩京處在最前列,解元為首!
所以沈憶宸就當仁不讓的站在了北方士子的“龍頭”位置,與他遙遙相對的,是南直隸應天鄉試新科解元。
只不過這人沈憶宸並不認識,應該不是應天府的名人,而是南直隸所屬其他道府的士子。
等待的過程並沒有持續多久,隨著天色逐漸微亮,遠處就傳來了“鐺鐺鐺”的鳴鑼聲音,不多不少正好十三響。
明太祖時期就有過規定,官員出行,鳴鑼開道!
縣官級別,鳴鑼七下,謂之“打七棒鑼”;道府級別官員出行,鳴鑼九下;提督、巡撫級別出行,鳴鑼十一下;都統以上的官員出行,則要打十三棒鑼,絲毫不能差。
並且聽到鳴鑼聲音後,沿途民眾都要自覺退讓或者下跪迎接,如若不及衝撞了儀仗,就算藐視朝廷,輕則打板,重則殺頭。
今日會試能達到鳴鑼十三棒級別的官員,毫無疑問只有一人,那就是禮部尚書胡濙。
所以在場的數千名赴考舉子,如同潮水一般齊刷刷的朝著兩旁避讓,把最中間的貢道給讓了出來,唯恐避之不及衝撞了大宗伯的儀仗。
很快一隊開道的士兵奔跑而來,立於左右築建起兩條人牆,然後數十名舉著官銜牌的兵役,由遠及近的踱步走來。
除了常規的“肅靜”、“回避”外,為首的一塊官銜牌上寫著禮部尚書的字樣,緊隨其後的還有禮部左侍郎、文淵閣大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十三道監察禦史等等牌匾。
聲勢浩大,讓人單單看到就不免心生敬畏之情。
官銜牌走過之後,就是各路官員的轎子、坐乘,其中有禮部主持禮儀的官員、內簾主考官、外簾監考官,甚至還有衛所指揮使擔任的巡綽監門官以及供給官。
這就是封建王朝最重要的一場考試,整個大明的資源都為之調動,隆重程度絲毫不遜色於後世的高考,甚至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為首的轎子停在了貢道起點,轎簾掀開,露出了禮部尚書胡濙的臉頰。
“恭迎大宗伯!”
山呼海嘯一般的歡迎聲音,響徹了整個順天貢院,同時眾舉子拜倒一片。
胡濙環顧左右,微微額首點頭,就算是回應了。然後虎步龍行,朝著釋奠孔子的禮壇走去,眾官員緊隨在他的身後。
此等氣勢、此等威嚴,讓這些還未取得官身的舉子們,眼神中滿滿是崇拜羨慕神情,許多人不免還生出了“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感慨。
如若自己能金榜題名,來日封侯拜將定當不輸此等場面!
胡濙站上禮壇,轉過身來面對赴考舉子,面容莊嚴的開口道:“諸位才俊,今日承蒙聖恩開科取士,本官代由釋奠孔子先師。還望諸生行禮莊重,心懷敬畏,不負聖恩!”
“是!”
諸位舉子聽到此話,紛紛行禮稱是。
說完這句話後,胡濙朝著身旁的司祭點了點頭,意思著釋奠典禮可以開始了。
《大明會典》裡面有明文記載,臣見君行五拜禮,見親王、東宮四拜,子於父母亦四拜。
不過在實際操作過程之中,除了祭祀大典或者特別重要的活動,會用上“三跪九拜”這種大禮,其他都是用一跪三拜搞定。
但是釋祭孔子,必須得行四拜禮,並且步驟作揖動作在《童子禮》裡面都有著詳細規定。
所以沈憶宸等赴考舉子,也只能跟隨著主禮官胡濙,朝著孔子畫像行四拜禮。
拜禮結束之後,就是司業上香,樂六奏,文舞六佾。一番操作下來差不多用了半個時辰,直到沈憶宸都感覺自己在寒風中額頭微微冒汗了,整個釋奠才算是結束。
胡濙此刻再次面對眾舉子,說出一番勉勵言語:“十年寒窗終不負,一生韶華亦可期,諸位都是我大明的佼佼人才,本官期待爾等都能登上皇榜,共飲瓊林宴!”
“謝過大宗伯!”
雖然明白這是一句客套話,不可能每個人都考中進士,但是這番話在此等場合之下,由禮部尚書說出來,還是讓許多士子內心激昂不已。
禮儀完畢,遠處傳來了一聲炮響,順天貢院的龍門再次緩緩打開。
內簾主考官們首先進入貢院,外簾的監考官們也步入自己的崗位中,擔任知貢舉官的禮部尚書胡濙,以及禮部左侍郎王英也準備離場。
不過在經過沈憶宸身邊的時候,這兩人都有意無意的看了他一眼,目光蘊含深意。
胡濙想的是什麽,沈憶宸並不清楚,像他這種歷經四朝的文官,心機似海這種詞都很難稱得上是貶義,說是日常形容詞都不為過。
想要看穿他的心思,沈憶宸還沒這個功力。
但是王英想的什麽,沈憶宸就很明白了,他期望自己能高中入朝為官,這樣在朝中將增添很大的助力。
不單單是沈憶宸本身的實力,還有站在他背後的成國公,經歷過叩闕事件後,很多人都明白這兩人是無法切割的。
隨著釋奠完孔聖,諸位當朝重臣離場,之前一直處於嚴肅安靜氛圍中的舉子們,在等候入場的這段時間裡面,也終於可以放松交際一番了。
沈憶宸毫無疑問,成為了眾舉子的首要目標,甚至是跨越了南北的地域限制,無論是應天府的還是順天府的,都有人不斷朝著拱手打招呼。
畢竟沈憶宸在應天府奪取了小三元案首頭銜,還在冬至詩會上力壓群雄。順天府就更不用說了,解元頭銜跟叩闕領袖,成為全場焦點毫不意外。
“沈解元久仰,在下乃國子監學生,恩師能洗刷冤屈,全靠沈解元主持正義!”
“久聞大名沈解元,在下乃應天府舉子,冬至詩會上一覽英姿,恨當時未能與之深交!”
“解元郎深明大義,不畏強權署名上疏,在下敬佩不已!”
各方恭維聲音不斷襲來,沈憶宸也只能面帶微笑的拱手行禮,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比較謙虛,不會有得意忘形的印象。
他的這番舉動,更是引發了很多不太熟識的舉子好感,要知道自古文人相輕。特別有些年少成名的英才,那更是眼高於頂不把旁人放在眼中,如沈憶宸這般謙虛低調的真是少有。
只是這些稱讚聲音,聽到另外一些人的耳中,就堪稱無比刺耳了。
賀平彥等人就站在了沈憶宸的身後,那日雪聆閣所發生的事情,幾乎如同一根刺般深深扎在了心中。
要知道共興社在京師年輕士子群體中,有著說一不二的地位,旁人想要加入都不可得。結果給區區婢生子安排一場鴻門宴,不但被打臉拒絕了,甚至動手後都被反殺!
這等奇恥大辱,如何能忘?
“不畏強權?哼,沽名釣譽之輩罷了!”
孫紹宗看著沈憶宸受到追捧的場面,心中眼紅嫉妒之下,忍不住諷刺了一句。
並且這句話的聲調明顯過高,還讓身旁不少人給聽到了。
怎一聽到這句話,許多順天府的舉子就感到不服,要知道大司氏事件,順天府的很多學子可是親身參與者,乃至叩闕鳴冤跪在雪地的上千人中,這裡面也有不少。
沈憶宸當時的行為舉止,他們是看在眼中的,誰能有這麽大的勇氣面對錦衣衛主持大局?
又有誰敢領頭叩闕,並且署名上疏得罪王振的?
甚至沈憶宸為了顧全大局,保護眾學子,連眾人聯名上疏都拒絕了,把後果一己之力承擔了下來。
此等大仁大義之舉,誰敢妄言沈憶宸沽名釣譽?
所以很多士子立馬就準備反駁,但是當看到對方是會昌伯之子後,話到嘴邊卻不敢出言,只能強壓下自己的不滿。
畢竟這可是皇太后的親弟弟,實打實的當紅外戚,一般人壓根得罪不起。
不過人群之中,也有敢於仗義執言者,只見一名身形有些乾瘦的舉子站了出來,拱手朝孫紹宗說道:“這位兄台此言差矣,在下親眼所見沈解元為了吾師奔波疾走。上不懼權勢,下不畏鷹犬,何來沽名釣譽之說?”
孫紹宗本來就在眼紅的氣頭上,見到居然有人敢跳出來反駁自己,破口大罵道:“你算個什麽東西,敢來質疑我?”
“在下乃國子監學子周洪謨,深感沈解元之恩!”
有了人帶頭,並且還是國子監的學生,周圍不滿的舉子們也開始紛紛附和。
“沒錯,沈解元的作為我是親眼所見,絕對沒有任何虛假!”
“大司氏特赦後病到現在都還沒有好,如若不是沈解元相救,恐怕……”
“在下也是國子監的監生,沈解元之恩銘記在心!”
面對身旁越來越多的人為沈憶宸說話,孫紹宗一張臉鐵青無比,他萬萬沒想到對方在京師文人士子心中,已經有了如此的人氣跟地位。
同時賀平彥臉色也無比難看,他創建共興社並且擔任社長,就是想要成為京師乃至天下的文人士子領袖,這樣對於自己日後仕途執掌權利,有著莫大的好處。
結果現在卻發現,沈憶宸隱隱約約有了京師年輕士子領袖的跡象了,這讓他如何能忍?
“紹宗,把沈憶宸上疏內容說出來,讓眾人看看他的真面目。”
沈憶宸的上疏內容並未公開,目前只有通政司、文書房官員,以及極少數的朝中大臣知道,其中就包括會昌伯。
理論上這種上疏內容不屬於機密文件,沒什麽好保密的,不過因為事關王振跟國子監祭酒,就算官員看過也不敢隨意泄露出來,所以順天普通文人士子們自然無法得知。
在他們心中,下意識的認為沈憶宸上疏內容,肯定是痛斥王振這種閹賊奸臣,奏請聖上明察幫大司氏洗刷冤屈。
這也就是為什麽,沈憶宸如今得到極高評價跟敬重的原因,畢竟他這種奏章遞上去堪稱自尋死路。
讀書人重氣節、輕生死的士大夫精神,可謂展現的淋漓盡致。
如果他們得知沈憶宸壓根沒有批判王振的意思,就不知道物極必反之下,評價會不會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了。
“這內容能說嗎?”
孫紹宗好歹也不傻,明白沒流傳出來,自然是沒人敢說。
別人怕得罪王振,莫非自己就不怕了?
“你乃會昌伯之子,當今皇太后親弟弟,有什麽好怕的。”
“再說了,你願意看著沈憶宸這種沽名釣譽之輩,受到萬眾敬仰?”
賀平彥再加了一把火,此時堪稱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果能撕下沈憶宸偽善的面具,那麽他在文人士子心中的風評,必然無法翻身!
“好,那我就告知世人,沈憶宸阿諛權勢,欺世盜名的真面目!”
下定決心之後,孫紹宗也算是豁出去了,直接把沈憶宸奏章的核心內容都給說了出去。
一時間,全場嘩然,那些剛才還幫沈憶宸說話的舉子,此時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解元郎,所以你並未痛斥閹賊,幫助聖上以正視聽?”
“也就說現在陛下依然受到奸臣蒙蔽,沈憶宸也並未得罪王振?”
“難怪不讓吾等聯名,原來真是欺世盜名之輩!”
就連站出來仗義執言的周洪謨,此刻也是滿臉不可置信,把目光看向了沈憶宸問道:“解元郎,這是真的嗎?”
“真的。”
沈憶宸一臉的平靜,從他選擇單獨上疏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預料到會有人拿這個說事。
原因很簡單,世人都喜歡追求所謂的聖人光環,容不得一絲的汙點。
今日能把你捧的有多高,說不定明日當你落魄了,踩你的也是這群人。
“沈憶宸,如今我撕下了你欺世盜名的面具,看你還有何好說的?”
孫紹宗聽著旁人的質疑,心中滿滿得意,就連得罪王振的風險都被拋之腦後。
他現在就想要看到沈憶宸驚慌失措,被眾人給唾罵的可憐樣子,這樣才能報了那日在雪聆閣的一腳之仇!
“我需要說什麽嗎?”
沈憶宸噗呲笑出了聲,自己有何好解釋的。說句直白點的心裡話,他從始至終就沒有想過要當什麽“清流”聖人,也沒打算去得罪王振與之為敵。
真正的沽名釣譽之輩,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卻絲毫不乾實事的文人清流們!
“諸位如若誰覺得我上疏寫的不對,可以自行上疏一封痛斥奸臣專權亂政,要是更有勇氣一點的話,順帶也可以幫助劉翰林沉冤昭雪,如何?”
沈憶宸義正言辭的說出這句話,然後掃視四周,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任何人敢對視他的眼神。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無人敢上疏!
就在此時,“咚”的一道鼓聲從貢院傳來,宣告著眾舉子要準備入場。
明朝兩京以京師為尊,沈憶宸又是為首的解元,自然當第一個入場接受檢查。
“有缺點的戰士終是戰士,再完美的蠅蟲也是蠅蟲。”
沈憶宸拋下了一句迅哥兒的明言,就轉身頭也不回的朝著龍門走去。
無論自己上疏的內容如何,終究是為了救下被踩踏的士子,遭受荷校之刑的大司氏,拿命去賭王振不會打擊報復。
最後這一句話拋出來,對於在場士子而言,可謂是震耳欲聾!
當頭腦從所謂的“欺騙”中清醒過來,就能想明白沈憶宸依然無愧於大義的名號,依然秉持了尊師重道的文人風骨!
“沈解元說的沒錯,在下自愧不如也!”
“鄙人深感慚愧,居然剛才心生質疑。”
“所謂的蠅蟲,說的就是想以此來打擊沈解元聲望的人吧?”
“果真卑鄙,在下羞與為伍!”
與此同時,眾人看向孫紹宗的眼神,也是充滿了鄙夷神情。
猶記得當日進入宮中的,就有會昌伯跟孫紹宗兩人,當時把大話給拉滿了,結果所做之事就是偷看奏章,今日來抨擊沈憶宸?
真是卑鄙小人的舉動!
面對此等境地,孫紹宗一夥人呆呆站立原地,情緒可謂崩潰。
要知道沈憶宸的上疏內容,可是被孫紹宗給視為殺手鐧,準備在關鍵時刻拿出來要挾的把柄。
如今當著赴考舉子的面,把它給公之於眾了,結果不但沒有打擊到沈憶宸,反倒是讓自己等人遭受萬千鄙夷,還有沒有天理了?
“此子不除,後患無窮!”
賀平彥望著沈憶宸背影,目露凶光的說了一句,他此刻已經感受到一種深深的威脅,甚至隱隱在內心深處,有著一絲不願意承認的懼怕感!
另外一邊沈憶宸已經走入甬道,準備接受兵役的作弊檢查。
其實相比較鄉試的嚴格檢查,會試的入場搜查反倒會稍微寬松些,只是例行公事做做樣子就好。
畢竟督學搜查官也同為舉人,說不定有的被搜查舉子還有官位在身,應該要得到充分的尊重,不能過於羞辱了。
另外春闈的京師寒冷,氣溫可是在零度以下,要是還遇到雨雪天氣,脫光衣服折騰一番下來,身體不好的恐怕還沒進考場就掛了。
只是當沈憶宸走到督學官面前的時候,對方卻開口說道:“把考籃物品都拿出來擺放在桌面上,並且脫光身上衣物提在手上接受檢查。”
“什麽?”
沈憶宸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這還得按照鄉試標準來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