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福州閩江畔。
沉憶辰站在一艘福船的船頭,江風吹拂著他的臉頰,享受著來到福建後難得的安寧。
底層船艙內堆滿了大箱子,裝著沉憶辰從福建三司官員那裡“敲詐”而來的五十萬兩白銀。
說實話當三天時間過去,要求的“捐贈”數目被分毫不差送來的時候,沉憶辰心中就出現了一股隱隱的後悔。
自己還是低估了福建三司官員貪腐程度,早知道他們能輕松湊齊,召集會議上就應該把額度定的更高一些。
畢竟“造艦”這種工程,無論是放在古代還是現代,都屬於吞金巨獸,五十萬兩重啟福州寶船廠沒問題,可想要維持縱橫四海的下番艦隊,還是遠遠不夠。
另外從福州各衙門倉儲清點出來的銀錢物資,沉憶辰命人送往了駐扎在泉州城外圍的福州三衛,提前發放承諾過的雙倍軍餉。
如今麓川戰事再起,沉憶辰真不敢確定當這個消息傳遍福建後,鄧茂七是否還能遵守之前的條件招安。畢竟大明東南軍力被抽調一空,雙方實力對比發生了逆轉,亂世梟雄不可能錯過這種良機。
如果鄧茂七反悔這種最壞情況發生,福州三衛就是沉憶辰手中最後的兵力倚仗,必須得保證他們的士氣跟戰鬥力。
古代軍隊除了極少數被外敵刺激出來的家國情懷,比如說常年面對蒙古鐵騎的九邊軍隊,其他內陸衛所戰鬥力根本保障就在於發錢、發糧。
個人崇拜不能當飯吃,重賞之下才能有勇夫!
沉憶辰可以對喜寧各種畫大餅,卻不能消耗福州三衛將士對自己的敬仰情懷,該給的好處必須到位。
福船順閩江而下,僅過半日便來到了福州寶船廠。
這裡不僅僅是明朝建造下番艦隊的船廠,同時還是明朝的重要遠航港口之一,永樂年間整個港口內船帆遮天蓋日,一時風頭無兩。
可隨著明朝禁海令的頒布,福建寶船廠就逐漸衰落凋零起來,再加上最近的東南民亂影響,讓沉憶辰目光所及之處,除了遠遠看到停靠在海港碼頭的鄭和寶船,依舊是那麽的雄偉壯觀外,其他地方皆是破敗不堪!
船隻緩緩停靠在內河碼頭,岸邊已經站著一眾船廠官吏,福州同知郭琰處於為首的位置,恭候著沉憶辰的到來。
郭琰生於永樂二年(1404年),正統十二年(1447年)邁入了人生的第四十三個年頭。
按理說正處於年富力強的階段,並且身為官員士大夫階層,各種生活條件也要遠遠優於普通百姓。但是現在的郭琰須發皆白,如果不是知道對方的身份年齡,沉憶辰估計會誤以為迎接自己的是某位地方村老。
“下官福建福州府同知郭琰,見過沉提督!”
“郭同知督造下番寶船勞苦功高,就母需多禮。”
沉憶辰搭了把手扶住郭琰,並借此機會仔細打量了下福州寶船廠的官吏跟工匠。
除了郭琰盡顯老態外,其他官吏精神氣貌也沒好到哪裡去,工匠更是一群遲暮之年的垂垂老朽,給人的觀感彷佛看不到一絲朝氣。
堂堂大明威懾四海的艦隊誕生地,如今就這般狀況嗎?
“郭同知,本官奉陛下密令接手督造寶船之事,想必你知道的吧?”
“下官得到陛下諭令,將全力配合沉提督建造下番海船。”
郭琰拱手稱是,他同樣得到了朱祁鎮下發的旨意,日後福建下番海船建造事宜,將由沉憶辰全權接管。
“本官行事向來喜歡簡單直接,就不用站在碼頭搞這些虛禮恭迎。之前從長樂許知縣那裡得到消息,聽聞福州寶船廠遭受到民亂波及,目前海船建造已經處於全面停工狀態。”
“要不就先去船廠視察一番,郭同知順帶路上與本官說下最近的情況?”
這就開始辦公了?
聽到沉憶辰說出這番話,福州寶船廠眾官吏都愣了一下。
要知道按照官場慣例,上司位臨得出城恭迎,然後擺足儀仗架勢入城,最後再好好來一場接風洗塵宴。
一方面是消除長時間行路的舟車勞頓,另外一方面可以借助宴會來讓上官認識下本地官員,拉攏雙方關系日後好辦事。
就算某些官員幹練喜歡輕車簡行,最低程度好歹也到衙門休整一番,熟悉下環境再開始辦公。
沉憶辰這馬不停蹄的作派,著實過於雷厲風行。
此情此景放在郭琰心中,卻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沉憶辰如同外界傳聞那樣,是個實乾篤行的官吏,福州寶船廠有此官員接受督造,曾經威名遠揚的大明艦隊,將有希望重見天日。
憂的是福州寶船廠近況滿目瘡痍,沉憶辰這種性格見狀說不定會暴怒責罰,自己等人實在無法交差。
“下官遵命,沉提督請。”
郭琰側過身子讓出一條道,抬手示意沉憶辰先行。
“請。”
沉憶辰也是拱手回了一禮,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往福州寶船廠船塢方向走去。
“郭同知,聽聞寶船廠工匠發生了騷動,差點一把火燒了建造好的下番寶船,這到底怎麽回事?”
沒走幾步,沉憶辰就問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工匠是一個船廠的根本,將決定未來重啟船廠後的建造進度。
就剛才沉憶辰看到的船匠,幾乎都是一群白發老者,可能在造船經驗上面豐富,但體力精力各方面肯定是比不上年輕人,更意味著造船工匠的斷代。
沉憶辰的目標,從來都不是單純為了完成建造寶船的任務,他要的是開啟大明王朝的大航海時代。曾經永樂年間鄭和七下西洋的事跡有多麽輝煌,就越襯托出明朝中後期被西方文明甩在身後的暗澹。
歷史上面僅僅用了短短幾十年,鄭和艦隊的圖紙工匠便化為塵埃,再也看不到大明寶船的宏偉身影。
這一次,沉憶辰不想歷史重演。
“唉……”
郭琰聽到後默默歎了口氣,然後才開口說道:“回稟沉提督,下官正統八年奉陛下諭令來到福建督造下番艦隊,而福州船廠最後一次建造寶船,已是宣德六年的事情,距今足足十六年之久,相隔了一代人。”
“下官接手寶船廠後,此地幾乎已經荒廢,有過建造寶船經驗的工匠,已然成為了一群老者。於是乎只能從頭起步,招募年輕匠戶,采購造船木材,修繕建造船塢。”
“本來一切還算順利,可最近兩年福建局勢不穩,布政司撥付造船款項時有時無,還克扣嚴重。到了正統十一年下半,更是徹底斷絕了造船款項的資金,船廠工匠們皆無銀錢工餉,致使積怨頗深!”
“正統十二年初,延平鄧茂七率領賊寇兩萬余人侵擾水道,讓造船物料運輸近乎於停滯。後來更是有亂臣賊子混入造船工匠中,利用拖欠工餉引發事端,終釀成了一場暴亂,有人甚至要放火燒了寶船廠。”
“幸得老天有眼,那日下了一場大雨讓火勢沒能得以蔓延。並且船廠官吏跟老匠戶們,終究這幾年相處下來,與暴亂的年輕匠人們有一些情分在,保下了港口停泊的二十艘寶船。”
“下官無能,有愧陛下當初厚望,還請沉提督責罰!”
郭琰神情悲憤的說出了一大段話語,能感受出來這些憋在他心中許久。
對於郭琰而言,督造下番艦隊已經不僅僅是皇帝派下的任務,而是他這些年心血所在。
差一點數年心血便要付之一炬,讓他如何能情緒平靜?
聽著郭琰的訴說,其實沉憶辰很能理解對方。
因為他當初從許逢原嘴中得知,朱祁鎮下令建造下番海船,卻不願意給錢的時候,心中同樣忍不住罵娘。
後世出土的郭琰墓志銘,上面寫著他正統六年出任福州同知,正統八年從工部侍郎焦宏手中接過來造船事宜。並且朱祁鎮還給了他一頂高帽子,委任福建八府總提調官,用來調撥各種資源造船。
可是朱祁鎮卻忘記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的聖諭沒有經過內閣六部的流程,是繞開下的中旨!
地方官員前期攝於皇帝威嚴,哪怕知道這是中旨,肯定也不敢像朝中大員那樣冷處理,只能各種想辦法從財政中擠出來造船資金支援。
福建布政司有錢還好說,可偏偏近些年各種起義暴亂不斷,自己都撐不下去,哪還有余力撥付造船款項給郭琰?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船廠工匠在拖欠半年的情況下,才被外界給扇動暴亂,沉憶辰認為已經展現了郭琰的治理能力。換做是宋彰這類人督造下番艦隊,恐怕拖欠半個月就得被下面的人造反,並且還絲毫不留情面。
“郭同知難處本官清楚,母需過多自責。”
沉憶辰安慰了一句,他開口詢問只是為了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並不是為了去追究船廠官吏的責任。
“沉提督,下官……”
聽到沉憶辰不僅沒有問責的意思,反倒還能理解自己,郭琰簡直是心中無限感慨,想要表達點感謝話語,卻哽咽的沒有說出口。
“郭同知,那寶船廠現在還留有多少工匠,如何才能復工下番寶船的建造?”
“回稟提督,如今寶船廠隻余下不足三百名老弱工匠,想要按照工期建造出六十艘下番寶船,至少人數得翻十倍以上!”
明朝下西洋艦隊一般各類船隻一百二十艘左右,其中一半是大型寶船。郭琰用了四年時間,才在福州港修造出來二十艘寶船,想要快速完成剩余四十艘的建造,三千名工匠已經是最低限額。
郭琰都害怕自己把真實情況說出來,會嚇的沉憶辰打退堂鼓,那可能永遠都看不到這支下番艦隊,遠洋四海的場景了。
“本官這次帶過來五十萬兩造船款項,郭同知可以放開手腳招募造船工匠。另外原先船廠參與叛亂的匠戶,傳話出去只要他們願意回來,本官將赦免一切罪責,並且補齊拖欠的工餉。”
說罷,沉憶辰停下了腳步,轉身指向那些前來恭迎自己的船廠工匠。
“始終堅守寶船廠的匠戶,之前拖欠的工餉一律雙倍發放!”
福州寶船廠的老弱工匠,本來跟隨在沉憶辰身後憂心忡忡,要知道明朝是實行戶籍制度的,造船工匠大多都是同一個衛所的匠戶。
雖然明朝非親族並無連坐的說法,可是同一衛所發生大規模的叛亂逃亡,很難保證朝廷上官不殃及魚池。
可結果沉憶辰不但沒有任何處罰,還說要雙倍補償他們拖欠的工餉,此等話語聽在耳中如同做夢一般虛幻。
“我耳背剛才沒聽清楚,沉提督是說要發放工餉嗎?”
“何止是發放工餉,還將雙倍補足以前拖欠的銀錢!”
“早就聽說沉提督仁義,真是青天大老爺!”
“吾等有救了,船廠有救了,寶船有救了!”
各種壓抑的興奮話語在人群中傳播,沉憶辰發放的不僅僅是工錢,更是一份救命錢。
救了福建船廠所剩不多的堅守匠戶,還救了接近於荒廢的大明艦隊!
對於匠戶的反應沉憶辰並不意外,他轉而朝著郭琰繼續詢問道:“郭同知,除了銀錢工匠,還有什麽缺的嗎?”
“下官無能,還缺造船木料。”
郭琰面露愧色,準備木料本應該是他的分內事情,如今就連這個都得求助沉憶辰。
幾乎就是在郭琰說完這句話,映入沉憶辰眼簾的就是一幕黑色的余盡。
其實並不是郭琰沒有準備,相反為了建造寶船,他早早就從大明各地購買巨型樹木,甚至就連海外木料都沒有放過,切割好放在船廠空地晾曬。
可誰曾想船廠騷動一把大火,保下了已經建造好的二十艘寶船,卻沒能保住這些晾曬的造船木料。
而且相比較銀錢能快速補充,木料從采伐到晾乾能用,至少得存放兩年或者以上時間。不然內部沒有完全晾乾的木料造船,下海後很容易被腐蝕解體。
“我知道了。”
沉憶辰點了點頭,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給出確切答覆。
木料這種東西他也變不出來, 只能從長計議。許逢原那裡儲存了一批,另外江浙、廣東沿海船廠應該還能找尋一些存料,實在不夠就只能把目光放眼海外了。
就這樣一邊行走一邊了解情況,沉憶辰終於來到了船塢面前,在他面前的是一艘還沒有完工的寶船。可哪怕如此,依然是一艘龐然大物,令人望而生畏。
沉憶辰本以為當初在晉江上見識過的許逢原配套船隻,已經足夠龐大壯觀,可與眼前這艘寶船相比較起來,堪稱十足的小巫見大巫。
“沉提督,這便是我大明寶船,當年三寶太監乘坐著它傲遊西洋,四海萬邦莫不臣服!”
介紹出這句話的時候,郭琰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無法形容的驕傲,甚至望向寶船的眼神都有些迷離。
哪怕朝夕相處看過無數次,可每當自己再一次站在這艘巨艦的面前,帶來的向往跟魅惑依舊如初。
巨艦大炮,就是男人骨子裡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