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照舊?
聽到沉憶辰這堅定的回答,喜寧臉上卻露出一絲猶豫的神情。
“沉提督,福建都指揮使司目前掌控兵馬,滿打滿算不到兩萬。相反賊軍號稱十萬之眾,攻下了重鎮建寧府,還圍困了泉州府。”
“以目前敵我形勢,真的能一切照舊嗎?”
就如同當初皇帝朱祁鎮,不太相信沉憶辰提督軍務的能力,喜寧同樣對此保持著懷疑態度。
身為勳戚之後有武人血脈,沒見識過戰場的殘酷,思維帶著一些年少輕狂能理解。
但就現在的福建情況而言,盲目自信的下場恐怕不止失敗問責,還有可能把小命都給搭進去。要知道這群賊軍當初俘虜福建布政司參議竺淵,連當做人質與朝廷談判的想法都沒有,直接就地斬殺。
喜寧雖然不像宮中很多太監那樣膽小怕事,但也絕對沒什麽錚錚鐵骨。有威脅到身家性命的風險,他才不管後果如何,先讓朝廷調派足夠兵馬再說。
聽到喜寧言語中生出了退意,沉憶辰明白必須得拿出一劑猛藥了。
“不知喜公公可還記得,自己為何會擔任監軍出鎮福建?”
當初兩人在紫禁城初次見面,喜寧曾拿出這個問題試探沉憶辰,看看他能不能領悟到內官間的權力爭鬥,然後旗幟鮮明的站好隊伍。
那個時候沉憶辰裝傻充愣,不願意表明自己站隊的態度。
畢竟王振跟喜寧都不是什麽好鳥,站誰的隊都容易惹得一身腥。
今日沉憶辰舊事重提,就是明確的告知喜寧,現在退縮上疏朝廷征調大軍,必然會被王振抓住把柄生事,從而引發無法預測的後果。
你喜寧是想一輩子出鎮在外當個鎮守太監,還是想回到巍巍紫禁城權傾朝野,選擇就擺在面前!
聽到這句反問,喜寧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沉憶辰,彷佛想要看穿對方的內心。特別是搭配身上這件大紅蟒袍,帶來的氣勢威壓,更是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可偏偏沉憶辰毫不躲閃喜寧的目光,他很清楚處於弱勢地位,適當的討好跟奉承是有必要的。但絕對不能讓對方,把你當做一個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得適當展現出來自己的強硬。
果然雙方對視許久之後,喜寧突然高聲大笑起來,然後一邊鼓掌一邊說道:“看來咱家一直沒有猜錯,沉提督你果然不願屈居人下!”
“喜公公,你又何嘗不是如此?”
沉憶辰笑著回了一句,雙方其實都有著各自的野心。
唯一不同的點在於,沉憶辰在追求權勢道路上有著自己的底線,始終沒有忘記在那鎮江河畔的初心。
“很好,那便依沉提督所言一切照舊!”
“下官謝喜公公理解,既然福建軍情緊急,不如盡快動身?”
沉憶辰趁著這個機會,開始催促著喜寧啟程趕往福建。
之前還想著反正都已經有了最壞的結果,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現在看來,可能最壞的結果還遠遠沒有到來。
“沉提督,兵貴神速的道理,咱家可能比你懂得多,準備出發吧。”
喜寧面對沉憶辰的催促,帶著一絲傲慢回了一句。
自己出鎮九邊的時候,沉憶辰恐怕還在娘胎裡面,真以為鎮守太監隻知吃喝玩樂嗎?
“喜公公說的是,下官這就組織人馬啟程。”
對於喜寧的一些“炫耀”,沉憶辰向來是滿足對方虛榮心,這次自然不例外。
只要喜寧能在軍國大事上配合,讓他三尺又何妨?
……
正統十二年二月二十五日,福州府的都指揮使司駐地衙門,現任都司掌印鄧安,正滿面愁容的在大堂內來回踱步。
泉州府被圍已過去半月有余,期間鄧安數次組織兵馬想要過去馳援,反倒中了賊軍的埋伏,損兵折將數千人。
結果還禍不單行,泉州知府熊尚初得知有援軍到來,親率守城的泉州衛、永寧衛兩大衛所士兵,出城準備聯合援軍來個內外夾擊。
固守泉州府這等堅城,起義軍可能一時拿熊尚初沒辦法,這下自己主動出來野戰,簡直就跟送人頭差不多。
圍城日久士氣低落的衛所軍戶,哪是氣勢如虹的起義軍對手,僅用了半天時間便被擊潰,連泉州知府熊尚初本人都被鄧茂七生擒。
要不是泉州府同知史孟常見勢不對,收攏了剩余的殘兵敗將逃回府城,可能現在泉州府已然“淪陷”。
戰事不利也就罷了,更讓鄧安焦慮的是,提督軍務的沉憶辰跟監軍喜寧,已經來到了福州府境內,很快便會到達都司衙門。
面對這兩位朝廷欽差,鄧安都不知道該如何交待,他心中隱約有種預感,自己頭上的烏紗帽將要保不住了。
就在鄧安心煩意燥的時候,門外跑進來一位親衛稟告道:“都指揮使,提督跟監軍的儀仗快抵達城門,是否前去迎接?”
“廢話,趕緊整頓兵馬前去!”
本來就背負著戰敗之責,鄧安哪敢怠慢沉憶辰跟喜寧,得到消息後就馬不停蹄的趕往城外迎接。
這一幕場景,不僅僅是在都司衙門上演,布政使衙門同樣如此。現任福建布政使張琛,率領著一眾文官趕往城門口,準備迎接沉憶辰等“欽差”入城。
福州府城外直道,長長的車馬隊伍正在前行,沉憶辰時不時的掀開馬車窗簾,審視著道路兩旁的景象。
福建的起義動亂,讓前往省城的道路兩旁,多了不少逃難流民。雖然沒有沉憶辰當初前往山東治水,那副人間地獄的慘狀,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局勢動蕩,最先受難的,一定是底層的窮苦百姓。
“東主,前面便是福州府了。”
護衛在馬車旁的蒼火頭,看著掀開車窗簾的沉憶辰,朝他告知了一句,語氣有些低迷。
他就是福建本地人,這些逃難百姓中,可能還有蒼火頭的父老鄉親。
看到家鄉故土變成這番模樣,並且敵對方還是自己的手足兄弟,蒼火頭心中複雜情感,簡直無法形容。
“嗯。”
沉憶辰輕輕應了一聲,他已經看到那高大厚實的城牆,以及城門口浩浩蕩蕩站著的兩排文武官員。
“葉首領還是沒有書信回復嗎?”
沉憶辰又追問了一句,自從得知了泉州府被圍,他又陸續寫了兩封書信給葉宗留,期望他能約束起義軍的攻勢,避免強行攻城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這個傷亡不僅僅指起義軍,對官兵同樣如此,沉憶辰終究還是有著官身,代表著大明朝廷!
“沒有。”
蒼火頭搖了搖頭,給葉宗留的書信如同石沉大海,一封都沒有回復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情況。
越是這樣,蒼火頭等人就越擔憂,真到了無可挽回的境界,那自己等人就要面對手足相殘!
“唉……”
雖然心中已有答桉,但得到蒼火頭的確認,沉憶辰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葉宗留等人如果意識不到,他們聲勢越浩大,攻勢越凶猛,便是死期來臨之際。
那麽自己寫再多的書信都毫無意義。
出鎮隊伍很快就停在了福州府城門前,喜寧跟沉憶辰先後從馬車上下來,以布政使張琛為首的福建文武官員,齊刷刷的向著兩人行禮。
提督跟監軍,名義上僅僅隻管打仗,可事實上進入到戰時狀態後,沉憶辰有權節製地方文武百官。
權勢某種意義上來說,還超過了當初山東治水的僉都禦史一職。
唯一不如的地方,那便是他要跟監軍喜寧分權,沒辦法肆無忌憚的一言堂。
“此乃多事之秋,爾等就無須多禮了。”
喜寧擺了擺手,沒多大興趣與福建地方官員客套。
當決定不上疏奏請朝廷增援,就意味著喜寧要與沉憶辰共同承擔平叛失敗的後果。這事關身家性命,他當然不會像之前那樣若無其事。
“喜公公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下官已備好了接風酒宴,還請喜公公跟沉提督賞光。”
福建布政使張琛滿臉討好的邀約喜寧跟沉憶辰,態度遠比當初山東布政使洪英要謙卑。畢竟捅出了這麽大的簍子,喜寧跟沉憶辰僅需要一封上疏彈劾,自己的仕途就走到頭了。
可哪怕如此,依舊沒能得到喜寧的好臉色,他板著臉回道:“福建局勢都糜爛至此,咱家是沒心情吃飯的,莫非張藩台還有心情吃吃喝喝?”
這話一出來,張琛臉色可謂是瞬間通紅,心中羞愧難當。
他羞愧的原因,可不是為了福建局勢崩壞,而是喜寧絲毫不顧及顏面,當著地方下屬百官說出這番話,讓張琛這個布政使一張老臉往哪放?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絲毫不給面子的舉動,也就喜寧能乾出來。
英國公張輔在他這裡都沒有牌面,你一個區區布政使算什麽東西?
“喜公公,這也是左藩台的一番好意,私下他這段日子面對福建局勢,可謂寢食難安。”
就在此時,又有一名官員站了出來,幫張琛解釋了兩句。
“你是何人?”
喜寧反手問了一句對方身份,自己在這裡立威,布政使都不敢說話,你也配當和事老?
“下官福建右布政使宋彰,見過喜公公。”
說罷,這名叫做宋彰的右布政使,向前靠近了一步,悄聲補充道:“下官是王公公乾兒子。”
明朝洪武九年,為了削弱跟分割地方權力,設置左右布政使兩名,共同經理全省事務。不過一般情況下以左布政使為尊,右布政使更類似於副職。
宋彰身為右布政使,按理說在這種場合之下,是不應該站出來多言的,避免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但宋彰可不是一般人,他搭上了王振的線,送了數萬兩黃金拜對方為乾爹,獲得了升遷福建右布政使的機會。歷史上他還更近一步,趁著福建起義左布政使張琛問罪,接替了對方的職位。
甚至在某種角度上,福建起義爆發最初的直接源頭,就跟宋彰貪汙的數萬兩黃金有關。
宋彰為了湊夠“供獻”王振的賄賂,勾結土豪劣紳以“礦盜日熾”為由,將浙江礦工葉宗留與王能等合夥開辦的寶峰銀場兼並為官辦銀場,並大幅提高地方銀礦課稅。
只能說很多歷史事件就跟蝴蝶翅膀一樣,輕輕的扇動便一環扣著一環,誰又能想到眼前的宋彰,是那個罪魁禍首?
“喔,原來你拜了王公公為乾爹?”
喜寧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
“是,下官榮幸,還請喜公公多多關照。”
宋彰滿臉諂媚,他之所以會搬出這層關系來套近乎,在於外界眼中喜寧是王振的親信,被他一路提拔鎮守地方,才得以擔任禦用監掌印太監。
確實喜寧最初的發家,跟王振的提拔賞識不無關系。
可很多事情一旦威脅到自己的利益,那接下來便是反目成仇。站在喜寧身後的沉憶辰,聽著宋彰的阿諛話語,就知道對方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果然喜寧瞬間翻臉,厲聲呵斥道:“既然張藩台寢食難安,那看來宋藩台是心安理得,身為一方父母官都這副模樣,難壞福建局勢會崩壞至此!”
喜寧這一番大義凜然的怒喝,簡直把福建文武官員給罵懵了。
以往接觸的鎮守太監跟課稅司太監,莫不是貪贓納賄、安於享樂之輩。
現在這個喜寧連接風宴都不吃,張口不離福建局勢,難道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碰到個一身正氣為國為民的監軍?
“喜公公教訓的是,下官知錯。”
回過神來宋彰趕忙拱手致歉,要不是現在人多,還有下屬看著,恐怕他都得給喜寧跪下了。
“哼!”
喜寧冷哼一聲,心中怒氣未消,準備再繼續找個人發難。
不過就在此時,從背後傳來一陣沙啞的高呼:“軍情急報,軍情急報,擋路者論罪!”
聽到這道呼聲,在場眾人也顧不得交談,紛紛把目光望向疾馳而來的驛使。只見這名驛使騎馬衝到了城門前,看到居然站著一片緋袍高官,下意識勒住韁繩愣了幾秒。
但很快就反應過來,翻身下馬舉著一個木盒跪倒在張琛跟鄧安等人面前,大聲稟告道:“泉州府急報,還請上官查驗!”
急報用木盒裝?
沉憶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過軍情緊急也顧不得那麽多,他下意識先行一步,搶在了都指揮使鄧安等人前面打開了木盒,想看看裡面到底裝的是什麽。
結果這一看,發現裡面裝著一顆血淋淋的項上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