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女子頭髮很多時候,也被當作了定情信物來使用,青絲音通情思,代表著一份思念之情。
這種身體發膚之物,是輕易不會贈予陌生男子的,所以劉婉兒所表達的意思,就很明顯了。
沈憶宸順手打開了那張小紙條,上面出現了娟秀端莊的字體。劉婉兒畢竟是出身於書香門第,這手字不輸於一般的文人士子。
“沈公子,冬至詩會後,婉兒始終記得那句正義不會缺席,莫不敢忘。”
“錦盒中的奏章,是父親在詔獄泣血之作,打算呈給皇上以自證清白,卻一直到亡故都沒有送出。”
“哥哥幫父親裝殮遺體時候,發現了這封奏章,找遍京師與父親相熟的大臣,無人願意幫忙上疏。為了防止被閹賊王振發現,奏章一直由我貼身保管著,就為了有朝一日能上達天聽。”
“婉兒如今把這封奏章交與沈公子,期望未來能看到公子所說的那遲到正義。”
“此大恩大德,婉兒沒齒難忘,今生可能無以為報,隻盼來生結草銜環,服侍公子左右。”
沈憶宸看完紙條上面的文字,還發現了許多處筆墨被暈染開來,很明顯劉婉兒所書寫的時候,是邊哭邊寫的。
說實話,開始怎一看到青絲,沈憶宸腦海中閃過諸如以身相許報恩的想法。但是此刻他內心有些沉重,紙條上的文字,更類似絕望之下所寫的絕筆書。
這縷青絲,是劉婉兒感覺自己可能今生都無以為報,許定來生報答的做法。並且就連自稱,都由女子常用的奴家,改為了自己的小名婉兒。
就在沈憶宸準備把紙條卷起來放入香囊中的時候,他還意外發現了紙條的背面,居然還有著一行小字。
“沈公子,閹賊王振把持朝政隻手遮天,婉兒知道此事將會經歷的困難與凶險,也不願因自家之事,導致公子身陷險境。”
“如若覺得事不可為,就把錦盒之中的奏章焚毀,以免留下後患。婉兒依然感激公子的相助之恩,因為公子在婉兒人生最黑暗的時刻,給予了一束光芒。”
看完這最後的小字,沈憶宸嘴角不由浮現出一抹微笑,沒想到自己也有成為別人光芒的那天。
把東西收拾好,沈憶宸並沒有選擇打開劉球那份奏章,因為從劉婉兒的字條中已經能得知,這是份自辯奏章。
而且這東西說實話也沒啥用,要是自辯有用的話,還會含冤而死嗎?
想要沉冤昭雪,靠的也不是這份奏章,而是王振倒台。
只能說這份劉家人視為性命一般的遺言,在旁人眼中價值就如同雞肋一般。
“宸哥,船頭霧氣大別著涼了,要不回船艙裡面坐著?”
阿牛看到沈憶宸自上船後,一直站在船頭看著錦盒內的東西,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關注什麽要緊事情,所以不敢出言打擾。
直到沈憶宸把東西收了起來,這才開口說話。
“好。”
沈憶宸點了點頭,確實站久了衣服上都濕漉漉的,於是轉身回到艙內。
雀船的蓬內面積並不大,只有幾個平方的樣子,船中心位置擺放著四方桌椅,還燒著個火爐,用來泡茶以及做飯用。
正常情況下雀船是不會在船艙過夜的,不過要是趕時間,勉強躺躺也行,就是舒適度肯定不會很高。
當然,沈憶宸對於衣吃住行並不挑剔,只要條件允許,他打算盡量減少岸上休息時間。晝夜行舟,用最快速度趕往京師。
“沈相公,壺裡面燒的是茶水,就是茶葉不好,不嫌棄的話可以喝茶暖暖身。”
船家看著沈憶宸坐下來了,也開口招呼了一句。
“謝了船家。”
“客氣了沈相公,你可是三元案首,能坐我的船,是我的福氣。”
沈憶宸的小三元案首之名,可謂傳遍應天府,就連江邊不識文字的船夫,都聽說了他的名號。
聽到這話,沈憶宸笑了笑,並沒有為之得意。他從火爐上提起水壺,往桌上的陶碗中倒了杯茶水。
確實如同船家所說的那樣,茶葉連粗茶都算不上,只是些碎茶沫子。由此也可以看出,普通船夫之家生活條件並不太好。
沈憶宸也沒有什麽品茶習慣,茶水對他而言只是解渴用,所以茶葉好壞並不在意。
吹散漂浮的茶葉碎渣,微微抿了一口,然後把目光放在了船夫身上。
這名船夫相貌飽經滄桑,看著有四五十歲的樣子。不過沈憶宸很清楚,這種常年在水上討生活的人,實際年齡遠比看上去要小很多,應該只有三十來歲左右。
“船家,我們這一路前往京師,大概需要多少時日?”
“回沈相公,晝夜不停的話,以我們這種小船最快十幾天就能抵達京師。”
京杭大運河從鎮江段開始算,到達京師的長度大概在一千五百公裡的樣子。
就算最快十五天,意味著每日要行船百來公裡,換算成時速為每小時四公裡左右,與普通人步行速度很接近。
別看這速度好像挺慢的樣子,實際上放在古代能日行百公裡,已經稱得上是飛速了。這還必須得建立在晝夜行舟,以及船槳風帆並用的基礎上才能達到。
可能是閑著也是閑著的關系,沈憶宸乾脆與船夫聊起了家常。得知他今年才三十五,早年間跑過漕運,對於運河北上京師的河道很熟悉。
後來娶妻生子要照顧家庭,漕運的風險太高了,這才定居在應天江邊生活。如若不是跟阿牛相識,並且乘客是三元案首,他可能都不會接這單生意。
聊了許久之後,伴隨著小船顛簸,沈憶宸感到了一絲困意。
可能是看出來沈憶宸的疲倦,船夫放下了船槳,從一口木箱中拿出被褥說道:“沈相公,船上簡陋沒有床榻這類,只能委屈你將就下了。”
“無妨,靠一會兒就好。”
聽著沈憶宸的話,船夫突然感歎道:“沈相公,小人也見過不少達官貴人,但從未有一人願意跟小人聊這些家常事,也沒有哪位老爺如同相公這般隨和。”
“坊間都說你是文曲星轉世,現在小人信了相公真是有菩薩心腸。”
船家的話讓沈憶宸不知道該回什麽好,很多在他眼中稀疏平常的小事,放在底層百姓眼中卻是莫大的敬意。
可能現代與古代思維區別之一,就包括人人生而平等這條吧。
沈憶宸裹著被褥,靠在船艙上就這麽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等他醒來睜開眼睛,發現江上的濃霧已經散去,陽光灑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阿牛,我睡了多久?”
“宸哥,大概一個多時辰。”
這麽久嗎?
沈憶宸揉了下眼睛,他感覺自己只是眯了會兒,沒想到都過了兩個多小時。
推開被褥站起身來,沈憶宸發現船家已經在船尾的位置做起午飯,可能是擔心油煙熏到自己,特地把火爐給提了出去。
船上的夥食非常簡單,一鍋魚湯搭配備好的面餅,就這麽對付過去了。
下午時分,為了打發這坐船的無聊時光,沈憶宸拿出書本坐在船頭閱讀起來。
還真別說,伴隨著徐徐江風,以及那春夏交際的暖陽,讀書別有一番滋味。
就這樣順著長江而下,到了夜幕即將要降臨的時刻,兩岸建築逐漸增多,並且隱約能看見遠處燈火輝煌。
“沈相公,前面就是鎮江府了,很快就要從大河出去匯入運河。”
船家看著燈火,告知了一下沈憶宸行程。古代長江並沒有具體名字,一般都是直接叫做大江大河。
“嗯。”
沈憶宸點了點頭,應天距離鎮江府水路大約也在百來公裡左右,本以為要一天才能達到。結果這樣順流而下,速度遠比自己預估的塊,不到半天就已經抵達了。
不過到了運河之後,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逆流了,而且水面寬度遠小於長江,吹拂的江風也不夠大,速度將會慢下來許多。
離開長江匯入運河,鎮江府內的這一段叫做內運河,寬度與秦淮河差不多。加之自宋代以來,江浙地帶一直都是富庶之地,所以兩岸風貌也無比類似。
都有著各種瓊樓畫舫,青樓妓院等等風俗煙花場所。
“宸哥,我看你今天有些疲憊,要不今晚就在鎮江府尋一客棧落腳?”
阿牛雖憨厚話不多,但基本眼力勁還是有的,沈憶宸第一次坐船出遠門,能明顯感受到不太適應有種疲態,最好還是下船休息一晚再出發。
不過對於阿牛的話,沈憶宸卻搖了搖頭,看向船夫問道:“船家,運河晚上能連夜趕路嗎?”
早一日趕到京師,準備時間就更充分一些,所以沈憶宸不打算停靠上岸。
“沈相公,鎮江運河上遊船畫舫眾多,夜晚行船比較堵塞容易發生碰撞,要是得罪了貴家公子官老爺,可能會惹上麻煩。”
“另外河道上都有靠水討生活的幫會,夜晚也容易多生事端,最好還是過了鎮江再夜行。”
船夫畢竟有過漕運經驗,別看進入繁華市區河道,好像夜晚行船更加方便的樣子。
實際上恰恰因為繁華,各方勢力錯綜複雜,你一外地船隻晚上視野不開闊,惹到任何一方都是麻煩事情。
過江龍都不一定能壓住地頭蛇,別說沈憶宸區區秀才功名了。
古代遠行可不僅僅只有交通工具、道路狀況的不便,治安同樣是個值得重點關注的大問題,甚至優先度還要更高。
“船家大哥所言甚是,阿牛我們下去尋一客棧落腳吧。”
沈憶宸從來都不是胡攪蠻纏之人,船夫說的事情都很在理。於是招呼了聲阿牛,兩人就從雀船下去,準備尋找客棧過夜。
鎮江的運河景色,從船上看燈火輝煌璀璨無比,下船後也是人群熙熙攘攘,盡顯繁華。
只是在這人群之中,沈憶宸看到了許多衣衫襤褸的流民,縮在街角處想著乞討一口吃食,與之前見到的景色形成鮮明對比。
一邊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另外一邊卻是天災人禍掙扎求生。
“阿牛,這些應該是遭了水患的浙江流民吧?”
“嗯,浙江今年入春後水患嚴重,許多活不下去的農戶只能拖家帶口逃災。應天府的城防嚴格,所以他們沒辦法進城,看來鎮江府被溜進來不少。”
聽著阿牛的話,沈憶宸這才明白為何在應天府內,好像絲毫沒有天災的影子,原來是流民不準入內。
古人雲: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沈憶宸雖然還沒有達到這種地步,但事實上主要精力也放在了科舉上面,對於外界變化不太關注。
如今出了應天府,才能看見大明繁盛之下陰暗的一面。
“走吧,先找到地方吃點東西。”
沈憶宸歎了口氣,把目光從流民身上挪開,哪怕自己有悲憫之心,面對現狀卻無能為力,
“好的,宸哥。”
相比較起來,阿牛就顯得習以為常,因為這種遭遇天災人禍成了流民,放在古代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兩人沿著運河前行,河邊的青樓女子們,見到沈憶宸儀表堂堂,並且一身襴衫,紛紛朝他媚聲招攬。
“公子,畫舫已備好佳肴玉露,何不與妾身共飲??”
“公子一表人才,奴家心如小鹿亂撞,還望公子垂憐。”
“公子長夜漫漫,奴家甚為寂寞,還請留步。”
不得不說,沈憶宸單在身形相貌這點上,著實遺傳了父母雙方的優點。
既有著成國公武人的高大英俊,又繼承了沈氏的長相俊美,再加上這身秀才的襴衫,稱得上年少有為,能吸引眾多青樓女子青睞也就不足為奇了。
不過沈憶宸哪怕在秦淮河畔,都對風花雪月沒多大興趣,更別論鎮江的庸脂俗粉了。
沒走多遠,沈憶宸看見一家賣鴨血湯的商販,這種就是後世南京著名鴨血粉絲湯的雛形。
於是招呼著阿牛坐下,夜晚喝上一碗鴨血湯,即能好好暖暖身子,又不會漲食,可謂一舉兩得。
商販的動作很麻利,短短時間內兩碗鴨血湯就已經端上了桌,就在沈憶宸拿起杓子準備品嘗一番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了喧鬧之聲。
只見一群衣裳華麗的公子哥,正朝著運河旁的青樓走來,其中一人手中拿著一袋糕點,正不斷拋灑著,吸引後面數名流民孩童爭奪搶食。
這般類似逗猴子的舉動,引得其他公子哥哈哈大笑,拋灑的更起勁了。甚至還變著花樣捉弄流民孩童,讓他們學狗叫,誰叫的最起勁就拋給誰。
街上的行人商販們見到這一幕,紛紛搖頭歎息世風日下,只是對方明顯不是什麽好惹的人物,無一人敢出面阻止。
“直娘賊,這也太侮辱人了。”
阿牛見到這一幕後,放下了手中碗筷,氣呼呼的罵了一句。
沈憶宸此刻也面帶怒色,應天府他接觸過大把的公子哥,甚至可以說自身就是在紈絝子弟環境中成長的。
不知是應天紈絝子弟層次太高,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就算吃喝玩樂惹是生非,也沒有拿孩童去做沒底線的捉弄取樂,至少沈憶宸沒見過。
今日的場景,算是讓沈憶宸見識到了,某些貴家公子哥眼中的窮苦流民,真就沒當人看!
就在沈憶宸與阿牛感到憤慨的時刻,旁邊一桌身穿粗布麻衣的壯漢,同樣盯著眼前的那群公子哥,臉色非常陰冷。
如果仔細觀察的話,還能看到他們下意識把手放在了腰間,顯露出短刀匕首的輪廓。
“葉大哥,我忍不住了,早晚都要反,不如先拿這群雜碎祭刀!”
其中一名壯漢,實在看不下去了,對著為首的一名中年漢子說道。
“不行,這是鎮江城內,防衛森嚴。殺了這群雜碎,我們不出去的。”
還沒等葉大哥回話,旁邊一名漢子就搖頭否決了,他們來鎮江是有要事,不能亂了分寸。
“王能,你這是怕了麽?”
“蒼火頭,造反我都不怕,還能怕了這幾個雜碎?”
眼看兩人即將要起爭執,葉大哥終於開口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還有要事在身,必須忍了!”
就在葉大哥安撫之時,旁邊一桌卻有人站起身來,朝著那群公子哥走去。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沈憶宸!
文人風骨永遠都不應該只是舞文弄墨、吟風弄月,更應該有在遇到不平之事,挺身而出的勇氣!
沈憶宸不單單有著武人血脈,他同樣有著文人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