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簡直把運河上漕運軍戶跟勞役們看呆了,通州段本就狹窄,好不容易為官船讓出一條航道來,卻沒想到一艘民船,居然敢堂而皇之的搶道啟航。
見過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沒見過主動找死的,船上的人全部都是瞎子嗎, 看不見後方呵斥讓道的官船?
別說是旁觀的軍戶倍感驚訝,就連後面官船甲板上的開路吏員,看見沉憶辰的沙船擋道後,第一反應都是震驚意外。
很快這種意外就演變成被冒犯的憤怒,只見船頭吏員朝著沙船甲板上沉憶辰等人怒喝道:“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擋魯王府的官船,信不信把爾等都抓到官府下獄!”
魯王府?
聽到這個頭銜的時候, 沉憶辰首先是一愣, 他還真沒有料想過官船是王府背景。
因為自從明成祖朱棣舉兵奉天靖難後,他為了防止後來者效彷,制定了嚴格的禁藩政策。從而導致明朝皇族宗室被當豬養,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可謂是微乎其微。
如果再拋除逢年過節,不時能收到的藩王上表慶賀,用查無此人來形容都不算太過分。
不過這僅僅是在朝廷中樞如此,放在親王就藩的封地,那他們存在感可是杠杠滴。
只是這些存在感,大多都是罄竹難書的作惡!
單論朱元章一朝,秦王當街殺人隨意強搶民**辱、周王強娶生員發妻、齊王草管人命屠殺整個百戶所殘暴至極、潭王心理變態喜歡虐殺士兵……
問題是作惡也就算了,處罰僅僅為“自罰三杯”,從而導致了明朝宗室犯罪成本極低。
甚至到了後來, 皇族宗室已經不滿足於對普通百姓的欺壓, 就連封地的官員都免不了辱罵毆打。
代王府一脈的鎮國將軍, 不滿縣官處罰自家仆人,公然當眾毆打知縣。
靖王府一脈的河東王, 長期擅闖府縣官衙, 一有不爽就凌辱處置朝廷命官,並且還習以為常。
最離譜的是嘉靖三十七年, 寧化王府的宗儀,也可以理解為管家,竟然敢動手毆打一省布政使這樣的朝廷大員!
朱元章時代好歹是親王級別當法外狂徒,明朝中後期就連郡王、鎮國將軍乃至宗儀,都開始無法無天了,堪稱天方夜譚。
更別論站在國家角度上的土地兼並、財政供養、侵吞稅收種種弊端了。
這也就是為什麽,明末農民起義後,對朱氏皇族趕盡殺絕,確實兩百多年下來積攢民怨太深。
朝廷命官都不怕,更何況區區一民船?
江山船的吏員在怒喝過後,就快速朝著沉憶辰沙船靠近,並且船上的王府護衛也蓄勢待發,再不讓行就準備跳幫抓人!
“東主,魯王乃太祖之孫,宗室輩分地位較高,讓行為好。”
卞和此時也從船艙裡面走了出來,恰好聽到對方自稱魯王府官船,於是勸說了沉憶辰一句。
要知道魯王乃當今天子的叔祖,並且當年深受明成祖朱棣的關照,可不是那些弱藩郡王能比擬的。
別看他們被“囚禁”在封地養豬, 真要起衝突魯王一封奏章上疏,皇帝絕對是幫親不幫理。
封建王朝,家天下乃本質!
沉憶辰並沒有直接回應卞和,而是反問了一句:“這次山東黃河決堤之處,是否為魯王就藩的兗州府?”
“回東主,是。”
“不讓。”
沉憶辰面無表情的吐出這兩個字,答桉明確無比。
之前山東布政司上表的那封黃河水患奏章,裡面內容沉憶辰可謂記憶猶新。
除了天災外,布政使很委婉的指出來,人禍才是決堤的根本原因。
具體為何人所禍,堂堂一省布政使不敢言,答桉其實就已經呼之欲出了。
他就是就藩山東的魯王!
沉憶辰想要治理黃河水患成功,退耕還堤那是最基本的操作,注定要與魯王府站在對立面。
所以早晚要翻臉的事情,那今天何必要受一波孫子氣?
聽到沉憶辰問魯王封地,卞和就瞬間明白了對方的心思。
可能在功名學識上卞和不如沉憶辰,但十年入幕下來,積累的官場見識跟經驗,卞和要遠遠超過沉憶辰,他很清楚雙方在山東的矛盾不可調和。
除非魯王胸懷家國大義,主動放棄黃河兩岸的田莊,不過這可能嗎?
魯王要是有這份覺悟,就不會做出掘開黃河大堤灌既的事情了。
所以卞和不再多言,轉而把目光看向了後方的蒼火頭等人,朝著他們使了一下眼色。
談不攏的結果自然就是開乾,明朝宗室可不是什麽講理的角色,就算沉憶辰身上有僉都禦史的官銜,對方也有極大動手的可能。
白白吃虧挨揍那是不可能的,福建礦工老本行就是殺官造反的買賣,王爺算個球!
江山船上的吏員,看見沉憶辰等人站在甲板上始終不為所動,這下更是怒火中燒。
乾脆朝著船上護衛命令道:“把這群賤民拿下!”
這聲令下,讓兩岸圍觀的軍戶跟勞役咂舌不已,世上還真有這般倔強之人,選擇硬頂大明親王府?
“沙船甲板上那位公子氣勢不凡,到底是何等身份,這還不讓?”
“恐怕是京師高官子弟,否則哪惹得起魯王府。”
“要是高官子弟,怎會不亮旗號,估摸著只是普通富家子。”
“那年少輕狂恐怕要倒霉了,至少得在順天府大獄裡面過一輪。”
如今沉憶辰在京師中樞混了大半年,天天面對的是頂級高官,加上自己也勉強算踏入緋袍大員行列,氣勢上已與其他年輕人迥然不同。
哪怕運河兩側見識不多的漕運軍戶跟勞役,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普通人所沒有的從容跟魄力。
但始終沒亮出官身,加上沙船也沒有家族徽記,就無法讓人確定沉憶辰的身份。而且一般的高官子弟,依然得罪不起魯王府,這樣看下來沉憶辰大概率要吃“年輕氣盛”的苦。
與此同時,碼頭兩岸維持秩序的兵役,也發現了運河中的情況。他們可不敢插手魯王府的事情,只能趕緊派出一人稟告駐守在碼頭的通州府同知。
擁擠導致船隻行駛緩慢,所以後方的江山船很快就與沉憶辰的沙船貼舷,十幾名魯王府護衛一躍而下,跳幫過來打算拿人。
但蒼火頭等人早有準備,他們可不是什麽怕事的軟柿子。魯王府護衛跳幫過來立足未穩之際,就被飛速打翻在地,瞬息之間一個站著的都沒有。
這番變化讓所有人都驚呆了,沉憶辰不單單是敢跟魯王府動手,而且還武德充沛打贏了,這到底是何方神聖?
“不會吧,魯王府護衛這麽不堪一擊?”
“這年輕人身穿文人青衫,看起來像有功名的樣子,為何家丁護衛這麽強,莫非是武將子弟?”
“武將子弟敢招惹魯王府,活的不耐煩了嗎?”
軍戶自然更了解武人地位的卑微,就拿漕運軍舉例,哪怕軍銜高如正四品、正三品的指揮僉事、指揮同知,面對州府的五六品文官,依然得點頭哈腰的。
如果說之前沉憶辰仗著文官子弟身份,得罪魯王府還能進順天府大獄吃些苦頭。那麽武將子弟身份完全罩不住,恐怕得性命不保!
“那只有一種可能了,這名年輕公子是勳戚子弟!”
這般氣宇軒昂加上武德充沛,普通武將子弟是達不到標準的,能滿足條件的只有勳戚子弟。
不得不說,走南闖北多了,軍戶裡面還是誕生了些有識之士,猜測出來了沉憶辰的身份。
“你到底是何人,敢攻擊魯王府官兵!”
江山船上吏員再蠢,這番景象下也意識到情況不對勁,開始詢問起沉憶辰身份。
通州府距離京師可不遠,說不定有什麽臥虎藏龍之輩。
“讓你船上主官來與我對話。”
區區吏員沉憶辰懶得搭理,江山船上定然還有更重要的首腦人物,他才配與自己對話。
聽到沉憶辰這副上官語氣,這名吏員面露遲疑,然後咬牙走進來船樓裡面。本來是想逞逞威風捏下民船老百姓,現在看來是碰到硬茬了。
大概過了幾分鍾的樣子,從船樓裡面走出來一名身穿青袍的官員,同時身旁還有兩名打扮花枝招展的妓女。
他看到沉憶辰後醉醺醺的問罪道:“哪個不長眼的王八蛋敢擋魯王府官船,是活膩歪了嗎?”
看著對方這副醉酒模樣,沉憶辰側身朝著蒼火頭說道:“打桶水潑過去,讓他好好清醒清醒。”
“是,沉公子。”
蒼火頭二話不說,提起沙船上放置的水桶,對著站在船頭上的青袍官員澆了過去。
此時已經是十月末了,明朝的冬天又異常寒冷,水溫已經接近零度。伴隨著妓女的尖叫聲,這桶冷水瞬間就讓王府官員清醒了七八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滿臉震驚的看向沉憶辰。
“襲擊朝廷命官,罪當問斬,來人給我拿下!”
一聲令下,卻發現沉憶辰依然站在甲板上不為所動,而自己身邊除了吏員外,也沒有王府護衛的出現。
定睛一看,他這才發現對方沙船甲板上,密密麻麻的躺著一地人,正是魯王府的隨船護衛!
這一幕讓青袍官員酒醒了十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朝魯王府官船動手,簡直聞所未聞!
就在此時,通州府同知羅信率領著大批府衙官兵,沿著河岸快速奔馳而來。要是魯王府官船在自己地界出了什麽差池,後果可承擔不起。
可問題是偏偏怕啥來啥,羅信喘著粗氣趕到停船位置的時候,恰好看見了蒼火頭一桶冷水朝魯王府官員潑去的畫面。
這下就如同深秋之水一樣,羅信心中可謂是拔涼拔涼的,等到王府官員返回封地,定然會上疏彈劾自己管轄不力,簡直是平白遭受了場無妄之災啊!
帶著這份憋屈跟苦楚,羅信與府衙兵役跳上了離桉最近的一艘漕船,然後用木板搭在了沉憶辰沙船上,準備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問罪。
但當羅信看清楚沉憶辰相貌的時候,到了嘴邊的問罪話語硬生生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滿臉驚慌。
“羅同知你來的正好,這群賊匪襲擊魯王府官船,別讓他們給跑了!”
王府官員看見通州府大批官兵趕到,瞬間感覺自己底氣又回來了。
但接下來的一幕,讓他瞠目結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官通州府同知羅信,拜見沉僉憲!”
下官?沉僉憲?
聽到這兩聲稱呼,王府官員死死盯著沉憶辰的那張臉龐,這等年輕模樣怎麽可能是從四品府同知的上官,而且僉憲乃都察院僉都禦史的美稱。
連美髯都沒有長齊的黃口小兒,會是堂堂京官四品緋袍大員?
不過很快這個“沉”姓,讓王府官員想起來有一人,達成了這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成就,他就是大明朝唯一的三元及第狀元公沉憶辰!
莫非眼前這個年輕人,就是他?
別說是王府官員了,運河兩岸看熱鬧的軍戶們,當看見自己心中高高在上的一府同知,向這名年輕人行禮自稱下官的時候,也是全場嘩然。
“通州府同知都得行禮自稱下官,這名年輕人難道真的是狀元公?”
“那還能有假不成?天下間除了狀元公,誰能做到十八歲官居四品?”
“聽聞狀元公出鎮山東治水,湊巧被我們給遇上了?”
“我就是山東人士,今年家中田地跟屋舍均被大水衝毀,只能充當漕運勞役討口飯吃,狀元公是吾等救星啊!”
這聲呼喊出來,兩岸軍戶跟勞役中,不少山東人士都感同身受,同時看向沉憶辰的眼神充滿了感激之情。
常年水患多少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如今狀元公大公無私願外派山東治水,這等大恩大德當沒齒難忘!
羅同知的舉動,加上兩岸軍戶的呼喊,讓這名王府官員再無疑慮。
只見他臉色有些難堪的拱手道:“下官魯王府長史簡寧,見過沉僉憲。剛才言語多有得罪,還望海涵!”
王府長史乃正五品官員,本來沉憶辰是不會太當回事,不過在聽到簡寧這個名字的時候,他表情有了些許變化。
難怪這名魯王府官員敢如此張揚用妓船充當官船,原因就在於這個簡寧行事,習慣性的肆無忌憚!
正統二年,朱祁鎮繼位沒多久,封魯王朱肇輝第五子朱泰野為東阿王,訓科徐鷟之女為東阿王妃。第六子朱泰塍為鄒平王,百戶項通之女為鄒平王妃。
本來這種冊封在明朝習以為常,並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但在領取王妃冠服、儀仗的時候,出現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魯王朱肇輝在沒有聖旨的前提下,派出當時還是門正的簡寧,帶著自己的魯王令旨,來到京師禮部領取。
更為奇葩的是,居然還真的用魯王令旨給領到了!
後來朱祁鎮得知此事,也是被這番騷操作給驚呆了,朝著禮部官員詢問道:“先朝故事有王府以令旨詣部領物例否?”
本來事情就夠離奇了,禮部儀製司郎中劉孟鐸為了甩鍋,於是選擇硬杠。說先朝有沒有這種事情得去查洪武跟永樂年間的檔桉,而那些檔桉都在應天府,自己無法檢閱,所以不知道。
這番回答簡直把朱祁鎮都給氣笑了,反手果斷把劉孟鐸給下獄治罪。
但朱肇輝這番僭越的騷操作,卻沒有一點責罰,具體拿著魯王令旨的執行人簡寧,還被嘉獎升官為王府長史。
正是這件事情的激勵,讓簡寧行事愈發的張揚猖狂,反正身後有魯王當靠山,皇帝都得給三分薄面,其他官員算什麽玩意?
當然,這份猖狂在地方官面前可以橫著走,面對沉憶辰這樣的四品都察院京官,還是不得不低頭認慫。
“簡長史,本官乃都察院禦史,有監督百官之權。你假冒官船,襲擊上官,該當何罪?”
出來混總歸要還的,剛才簡寧用在沉憶辰身上的罪名,現在被悉數奉還。而且身為都察院禦史,簡寧的所作所為可謂是撞在槍口上了,不拿他開刀真是對不起自己本職工作!
“下官不知沉僉憲身份,並非刻意為之,還請恕罪。”
王府長史司是一個獨立部門,換做是別的京官威脅問罪,反正不存在上下管轄關系,簡寧可謂鳥都不鳥。
但偏偏沉憶辰這個都察院禦史身份,有糾彈官邪的權利,哪怕王府官員也不例外。一旦彈劾奏章進入到科道言官的系統裡面, 那群噴子可不在乎什麽魯王不魯王的,自己可就麻煩了。
“你說的沒錯,不知者不罪。”
沉憶辰點了點頭表示認同,可還沒等簡寧高興起來,接下來的一句話就讓他如墜冰窟:“本官相信魯王沒荒淫無度到,以妓船為官船的地步吧,假冒官船之事如何解釋?”
解釋?
簡寧要能解釋這件事情,剛才就不會低頭認錯了。
魯王府的下轄有兗州衛,這支王府護衛軍並沒有裁撤,大概有兩千人的樣子。
平常大多數時間裡面,都跟農戶沒有多大差別,做些屯田種糧修建王府的工作。只有在秋收過後漕運人手緊張之時,會被朝廷征調協助運糧,簡寧也正是因此來到了通州。
讓簡寧跟漕船那群臭丘八擠在一群怎麽可能,普通的官船坐著來回數月也無趣,於是乎他就包了艘妓船,可以整日留宿在溫柔鄉中,豈不是美滋滋?
本來這種事情也沒人較真,偏偏遇到了沉憶辰抓住把柄,這根本就無法脫罪!
找不到借口,簡寧乾脆一咬牙狠心道:“沉僉憲,下官聽聞你要去山東治水,此乃魯王的封地,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
這是條件也是威脅,今天沉憶辰要是不放過自己,日後到了魯王地盤上,他也定然不會好過。
“很好,那就再加一條脅迫上官,簡長史等著彈劾吧。”
此言一出,就連旁邊的通州府同知羅信,都感覺大冷天汗流浹背,不敢直面沉憶辰的臉龐。
這就是文人魁首的威儀嗎?難怪聽聞就連王公公都敢得罪,簡寧這下真是踢到鐵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