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天空多是暗沉，翻滾的雲層中緩緩飄落細雨，顯得街道冷冷清清。

　　羅傑撐著一把黑傘，和自家唯一的女仆行走在潮濕的道路上，偶爾能夠看到行人匆匆走過。

　　娜塔莎非常緊張，她還是第一次和這位高不可攀的羅傑少爺一同趕路，再加上自己矮小的個子導致只能讓羅傑來撐傘，更讓她惶恐不安。

　　她雖然不知道為什麽羅傑突然來了興趣要去她平日工作的診所，但她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將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對方，倒不是說她對他有什麽非分之想......而是管家的要求。

　　羅傑少爺似乎發生了某些變化，是的，她也能感受到。

　　那個除了儀式和黑魔法之外不在乎任何事情、總是仰著頭走路、一臉貴族特有的自傲的那個羅傑少爺，此時竟然願意和她這個小小的女仆一路同行，真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她偷偷的瞄了一眼少爺，卻發現對方正在以一種審視的角度看著她，嚇得她趕緊低下了頭。

　　“來自鄉村，是父親作為抵債的代價賣入波爾曼家，學習了基本的貴族禮儀和醫學知識，皮膚略顯黝黑，右臂肌腱結實，嗯，右撇子，長乾苦力活，容貌......認真打扮起來還是頗為標致。”

　　羅傑收回目光，吐出一口濁氣，喜歡審視別人的毛病還是改不了。

　　在那一夜思索過後，他決定前往娜塔莎工作的診所謀求一個職位，今日便由娜塔莎帶路，先過去看幾眼。

　　異界訪客已經對新的世界有了初步的了解，這個由宗教作為核心構成的國家顯然還沒有非常完備的醫療條件，雖在路上已經能夠初步看到由蒸汽和精密儀器構成的車輛，但在醫學方面的加點比科技少了很多。

　　原因很簡單，余燼教會的存在讓人們對信仰的力量無比尊崇，而在其他人的認知之中，似乎余燼教會的神父真的有治愈任何疾病的力量。

　　神乎其神，但這項服務隻給那些有錢有能力為余燼教會的建設做貢獻的人開放，傳統的醫學研究便因此不被重視，甚至是被絕對的壓製。

　　沒有解剖學，沒有藥物學，甚至連基礎的毒理學都沒有，從娜塔莎哪裡聽說，診所對病人的醫治往往是從香料開始。

　　嗯，很像前一世的歷史中某個大瘟疫時代，那時的人們認為香氣就是乾淨的象征，還在推崇放血和催吐這種慘絕人寰的療法。

　　愚昧，非常的愚昧。

　　但這也意味著他那些基礎的醫學知識和豐厚的心理學識會在這個時代頗有市場。

　　“真是令人振奮......”

　　“抱歉，您說什麽?”

　　“沒什麽，娜塔莎，還有多久才能到?”

　　娜塔莎茫然的看了一眼羅傑，隨即指向街道的盡頭，在哪個地方，一棟被刷的純白的建築矗立著，門口人流絡繹不絕。

　　門口有一個小牌子，用歪歪扭扭的通用語寫著“萊茵斯特診所”。

　　羅傑微微頷首，在娜塔莎的帶領下，依靠護士的身份帶著少爺擠進人群中。

　　“濃鬱的香料氣息，傷口潰爛的味道，不夠純粹，還得來一點消毒劑的味兒。”

　　走進大廳，沒有舒適的躺床，冰冷的地面用麻布隨意的鋪設出點位，不少面色蠟黃的人躺在地上，有老有少，用痛苦的呻吟充斥整個診所。

　　一位身穿黑袍，帶著奇異鳥嘴面具的醫生正在努力的將手中的香料塞進一個病人的嘴巴裡，毫不理會他痛苦的哼哼，

看到娜塔莎過來，他示意小姑娘換上工作服，目光也在這時停頓了一下。　　“這是誰?”

　　“邁克遜醫生，這是我家少爺。”

　　“波爾曼大公的兒子?羅傑·波爾曼?”

　　邁克遜站起身來，終於放過了可憐的病人，他上下審視著羅傑，目光從鏡片之中透過，滿是厭惡。

　　“拜托，別在這個時候給我找麻煩，有毛病就去躺著，老老實實的等，雖然你是貴族，但我們也不會因為這事就給你特別優待！該死的，要不是因為娜塔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會把你踹出去，你們這些蛀蟲，讓我猜猜，如果不是你們家道已經沒落，你又怎麽可能會來到這裡看病?”

　　邁克遜的語氣十分激烈，顯然他個人對於貴族有著強烈的憎恨，羅傑認真的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由得思考一個問題:

　　如果波爾曼家族此時還是那個龐然大物，邁克遜會說這番話嗎?

　　顯然不會。

　　不過他也沒有在意，只是在邁克遜還要喋喋不休之前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是來看病的，我是來應聘醫生的。”

　　其他還在忙碌的醫生們將目光轉了過來，邁克爾停頓了幾秒，突然吼道:

　　“娜塔莎！把你家這位少爺帶回去，別讓他再給我們添亂子了！”

　　小女仆被這一聲吼嚇得渾身一顫，看向邁克遜的眼神略有哀求。

　　羅傑挑了挑眉毛。

　　他走到邁克遜面前，比起這位醫生，他的體型不算健碩，但他的拳頭也並不是毫無力道。

　　這一拳幾乎將猝不及防的邁克遜打的昏迷過去，他踉蹌幾步最後坐在地上，頭暈目眩，陳舊的面具因此破碎，鳥嘴部分用以過濾的香料也都溢了出來。

　　其余醫生看到這一幕，頓時憤怒起來，他們攙扶起邁克遜，就見這位醫生二話不說站起來，甩開袖子露出結實有力的臂膀就要予以還擊，就在這時，羅傑突然伸出雙手，製止了所有人的行動。

　　“聽著！”

　　看熱鬧的病人們也圍繞了過來，他們好奇這位年輕的貴族會會說些什麽。

　　“這一拳，並不是針對邁克遜對我的態度。”

　　“我知道你們中的很多人對貴族頗有不滿，所以他對我說的那些話，我全都受用，這沒問題，而且我波爾曼家族的處境早已岌岌可危，眾人皆知，繼續保持貴族的尊嚴不能為我日後的未來帶來半點起色，我不會因為這些生氣。”

　　醫生們面面相覷，包括邁克遜，他們都不知道羅傑的意思究竟是什麽。

　　羅傑將小女仆拉了過來，語氣一瞬間變得寒冷:

　　“但是你錯在不該讓娜塔莎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無論如何，我是她的主人，她是仆從，不是奴隸，除了我，沒有人能讓她為難！”

　　“邁克遜，向她道歉。”

　　最後一句話，羅傑的眼中散發出暗紅的光澤。

　　邁克遜沉默的站起身來，走到茫然無措的娜塔莎面前，低聲道:

　　“我很抱歉，娜塔莎小姐。”

　　“不不不，沒事的沒事的......”

　　一片和睦氣氛。

　　醫生們稍有困惑，他們可是知道邁克遜的強脾氣，哪怕他心中認錯，嘴上也會得理不饒人，怎麽今天突然就屈服了呢?

　　但不管如何，他們這些人都對羅傑產生了新的看法。

　　小女仆緊張的心也在此刻放下，看著表情淡然的羅傑少爺，她心中突然有些扭捏的感動，奈何文化水平低，找不到什麽合適的詞來形容那感覺。

　　她突然意識到少爺還握著自己的手，臉上湧出一抹紅暈，急忙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看到周圍人對自己的眼神發生了變化，羅傑微微頷首，這才是維護尊嚴的最好方式。

　　但他心中也在暗罵邁克遜，顯然，讓這位強驢脾氣的醫生道歉，可比讓加百列賣書的副作用大得多......

　　他忍住劇烈的頭昏，趁熱打鐵看向邁克遜，顯然這位挨了一拳的醫生，在診所中蠻有話語權，自己要搞到職位，他的認同必不可少。

　　“邁克遜先生，現在我們能好好談談有關入職的問題了嗎?”

　　邁克遜暫且還沒從【撒旦聖言】的效果之中脫離出來，他茫然的看著羅傑，過了很久之後才突然大叫一聲:

　　“哦，該死的，我居然道歉了！”

　　隨即他便發現周圍人對他異樣的目光，隻好咳嗽一聲，將話題回歸正軌。

　　“好吧好吧，羅傑先生，我承認你和那些貴族有些區別，準確的說，讓人印象深刻，但這並不能成為我讓你進入診所工作的理由。”

　　“別那樣看我，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娜塔莎是以護工的身份幫忙的，護工和醫生本質上也有天差之別。”

　　“雖然醫學不受那些大人物的重視，但成為醫生也要通過一系列的資質考核，對香料的運用等等，沒有資格證明，我們是不能收你的，望你理解。”

　　羅傑眉頭微皺，沒想到拉胯到這種程度的醫生居然還需要考試。

　　他對香料可謂是毫無了解。

　　“沒有別的辦法嗎?”

　　“哈，也有。”

　　邁克遜摸了摸有些發痛的臉蛋，嗤笑道:

　　“最近瘟疫盛行，診所之內的可憐人數不勝數，尋常的香料對他們毫無作用，你要是能找到治療的辦法，誰說不要你我第一個站出來揍他！”

　　“那就讓我試試。”

　　“但是你也知道這不現實......嗯?你說什麽?他剛才說什麽?”

　　羅傑沒有理會愕然的邁克遜，他走到那個被塞的滿滿當當的倒霉蛋身邊，俯下身，將那些香料從病人的嘴裡取了出來。

　　“謝謝......”

　　病人蒼白的面容總算好了些。

　　看到這一幕，邁克遜的臉上有些掛不住，正待他想說些什麽，卻被羅傑用手阻止了。

　　“安靜。”

　　面色蒼白，兩頰消瘦，手肌軟弱無力，是虛脫的表現。

　　氣息緩慢，偶有紊亂，常護腹部，有疼痛症狀。

　　羅傑心中略有了然，也慶幸心理醫生不止有心理課程，他看向病人，柔和問道:

　　“近幾日是否有吃過油膩生冷食物?是否有腹痛腹瀉?”

　　病人聽到前幾句點了點頭，後一句則滿是茫然。

　　“就是拉肚子。”

　　“有，您是怎麽知道的?”

　　這一個字，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他好像真的能說出病症?”

　　“是神明的力量嗎?我聽說貴族和教會都有所接觸的。”

　　“說不定是什麽嚇唬人的把戲......”

　　周圍人群議論紛紛，羅傑卻並未在意，他伸出兩指，將手搭在病人的脈搏上，閉上眼睛。

　　在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他站起身來，看向緊張起來的邁克遜眾人，給出了他的臨床診斷。

　　“是痢疾。”

　　“麻布鋪多些，如果受冷，病人的病情會更加嚴重，邁克遜，去給我找叫做馬齒筧的藥，別在把那堆亂七八糟的香料往病人嘴裡塞了，其他人過來幫我搬病人，娜塔莎準備熱毛巾，動起來動起來！”

　　羅傑的語氣急促，眾人雖然滿是茫然，但也照著他的說法去做，邁克遜本想仔細問問，羅傑卻沒理他，他也隻好作罷。

　　診所之中一陣忙碌，直到下午時分，病人們才安置妥當。

　　按照羅傑的意思，病情嚴重、中度、輕度的病人都有了各自的劃分，原本亂七八糟的大廳瞬間變得有序起來，醫生們按照羅傑的囑咐，盡可能提供乾燥溫暖的環境，食物做成糊狀或者湯狀，給病人們灌輸下去。

　　幾個重症病人當時眼淚就冒出來了，這幫狗日的醫生，終於不再把那些嗆鼻的香料往他們身上所有的洞裡塞了。

　　此時此刻，他們看向羅傑的眼神，就好像看救世主。

　　羅傑沒有在意這些，他在等邁克遜。

　　沒有藥物的話，痢疾是很難自愈的，既然能形成大規模的傳染，一定有汙染源，他問了很多患者，從他們的回答中可以得知，這次的瘟疫應該是水源被汙染導致。

　　重度患者已經形成了腸胃炎，所以必須依靠消炎藥物來治療。

　　而那些香料，除了對病人造成二次痛苦之外毫無意義。

　　他抬頭看向窗外，原來，和他所熟知的歷史沒有什麽區別，教會信仰的介入讓天空都充滿了陰霾，讓無數人在愚昧中喪生。

　　該死的神明。

　　不過自己，好像也是某種類似的存在。

　　羅傑歎了口氣，就在這時，邁克遜氣喘籲籲的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大捧小小的枝葉。

　　“是這玩意嗎?這東西不是用來喂豬的飼料嗎?”

　　邁克遜的語氣頗為懷疑，羅傑拿過馬齒筧，開始處理。

　　切斷，驅除雜質，洗淨，乾燥。

　　然後開始熬湯。

　　等到夜晚之時，病人們捏著鼻子將那苦味十足的液體咽下之後，過了沒多久，輕症患者就開始呈現出好轉的跡象，這一幕讓所有的醫生都欣喜若狂！

　　病人們對羅傑感恩戴德，醫生們則愈發好奇這位貴族的手段和學識究竟來自何處，一時間診所之內嘰嘰喳喳不得安寧，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邁克遜的嘴巴更是張的能塞三個雞蛋，他當初只是開個玩笑，卻沒想到羅傑居然真的能夠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想起自己當初的諾言，邁克遜又釋然了不少， 他這人雖然別扭，嘴硬，但看到病人們真正好轉，還是會開心的。

　　如果羅傑真的能夠成為他們的醫生，想必會挽救無數人於水火之中吧。

　　“那些重症患者還需要一定的調息，按照今天的處理方式如法炮製，他們都會好起來。”

　　羅傑和由尊敬自己到崇拜自己的小女仆坐在一起，臉上滿是疲憊。

　　“你明天可以來這裡上班了，我和幾個同事商量了一下，決定給你最高的待遇。”

　　“不出所料，畢竟事情到了這一步，如果你一個人不同意，你的同事們會打死你的。”

　　邁克遜恨得牙癢癢，這個家夥真是討厭。

　　“我還有另外一個要求。”

　　羅傑看著氣憤不已的邁克遜，輕輕一笑。

　　“在我們的診所之中，需要專門為我設立一個叫做心理醫生的職位。”

　　“心理醫生?我有一位在安格拉斯大學就讀的教授朋友，他好像研究的就是心理學。”

　　“好吧，我答應你的條件，今天的事情過後，你說什麽我好像都不會意外了，該死的，你簡直剝奪了我震驚的權利。”

　　邁克遜罵罵咧咧，示意羅傑和他的小女仆趕緊滾蛋，診所要關門了。

　　就在羅傑準備離開的那一刻，邁克遜突然喊住了他。

　　“那個......你今天，究竟是怎麽判斷出病人的病症的?是神的恩賜?還是教會的手段?”

　　羅傑早就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頭也不回的道:

　　“望聞問切。”

　　“來自古老東方的神秘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