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哲森近乎居高臨下的強硬表態讓弗裡德海姆身後的一眾歸臨教徒們都產生了不滿,但坐在輪椅上的弗裡德海姆抬起他瘦弱的手臂阻止了衝突。
“能夠堅持自己一貫所信的東西是幸福的。”弗裡德海姆對余哲森說。
“也許你這一輩子都不必像我一樣,在無數個孤獨思考的日夜為了無數追隨者的未來而殫精竭慮。”
“但很遺憾我不是‘神’那樣的智者,我的思考也許在‘神’看來是很愚蠢的。”
弗裡德海姆用手摸了摸了自己布滿橫紋的額頭:“你已經見過湯溯光了吧?”
“不,我只見到了一個冒充他的小人。”余哲森搖頭,“湯溯光就是你口中的‘神’嗎?”
“我年輕的時候,有幸聽過幾堂他的課。”弗裡德海姆回憶道,“那是一個無論在學識還是個人魅力上都讓我自愧不如、難以望其項背的人。”
余哲森靜靜地聽著,他心中有種感覺,弗裡德海姆應該還有很多關於湯溯光的話想說。
“在鐵穹時代建立之後,湯溯光便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在公眾面前。甚至連你們的歷史都沒有提到這位再造世界的功勳,反而用一套編造的謊言掩蓋了鐵穹計劃的真相。”
“我和符兆海都曾經是湯溯光的狂熱信徒,我們為管理局工作時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見到他本人。”
“然而伴隨著鐵穹社會的建立,異能基因的變異出現了,隨之而來的還有大規模的異能病症。”
弗裡德海姆說到這裡咳嗽了兩聲,接過身後的隨從遞上來的一隻保溫杯,緩緩地喝了一口。
隨後他繼續說道:“以你出生的時間可能無法想象,在距今六十年前的時候,異能基因病對人類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困擾。”
“當時各種陰謀論甚囂塵上,但沒有任何一方能夠說得清楚異能的起源和基因病的來由。”
余哲森說:“所以你們就宣稱異能基因是來自宇宙的未知病毒?故意製造恐慌?”
“教派的最初目的只是想引出湯溯光那樣的權威。”弗裡德海姆歎了口氣,“但很遺憾,我們最終得出的結論是,‘神’很早就被管理局卸磨殺驢了。”
“你們有證據嗎?”余哲森質問道,“僅僅因為湯溯光在鐵穹時代沒有留下存在的記錄,就提出如此陰謀論的假設?”
弗裡德海姆說:“我們確實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管理局把湯溯光處理掉了,不過各方面得到的信息都指向這個結論。符兆海死前曾經和你連接過,對吧?他給你看的東西你還記得嗎?”
“我保存了一份,在我的腦子裡。”余哲森說,“但我對那份文件的真實性依舊持懷疑態度。”
弗裡德海姆微微一笑:“還有必要懷疑嗎?你身上所擁有的那種無盡的可能性,如我們所猜測的一樣,正是來自於納米技術針對異能基因的改造。只不過我們原本以為那是鐵穹管理局所主導的工程,但現在看來這多半是‘神’的傑作。”
余哲森微微皺眉,他從楊芳智那個卑鄙小人那裡也得知了類似的信息,“Ultra人工智能戰鬥化天使時心”之所以能在他的身體中存在,便是因為那些已經和他身體細胞同化的納米機械。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初符兆海在臨死前所做出的推測完全合理,他確實是一個最特殊的賽博人,既是血肉之軀又是科技造物。
“我的記憶裡不存在這樣的改造手術,所以這些東西的來源……”
“當然是來源於你的父母。”弗裡德海姆對此無比肯定,“我相信‘神’在消失之前已經找到了解決異能基因病的方法,這是一種代代相傳潛移默化的基因改良手術。”
余哲森的眼神稍稍冷了下去,他本能地對歸臨教派提起自己的父母感到反感。
“你的父母之一是和你一樣的體質,追溯當年的戰鬥資料,我傾向於判斷那個將‘神’創造的完美改良基因遺傳給你的人是你的母親。”
弗裡德海姆並沒有理解余哲森表情變化的緣由,他沉浸在自己的研究發現之中,像一個老教授一樣興致盎然地同學生們分享自己的知識。
“你身上能夠出現多種異能的完美結合轉化這便是最好的證據,我可以大膽地斷言,你這一生都不必為基因病所困擾,無論是暴走症還是其他的異能基因衍生病症。”
弗裡德海姆興奮地攤開雙手:“如果‘神’……湯溯光他還活在這個世上,見到你的那一刻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鐵穹秩序已經建立七十年了。”余哲森提醒他,“除非湯溯光教授接受義體改造,否則他恐怕不會活那麽久。”
“他那樣驕傲的人想必不會接受用義體改造延續自己的生命的,更何況如果他還活著,應該會把在你身上成功實現的基因改良方案推廣給所有人。”
弗裡德海姆說到此處流露出悲哀的表情,他轉頭對左後方的兩名教徒招了招手。
那兩個披著灰鬥篷的身影微微一怔,還是順著弗裡德海姆的意思走上前來。
他們雙雙摘下了兜帽,在余哲森面前露出了自己的臉。
那是一對年輕的男女,余哲森對他們的容貌有深刻的印象,因為他曾親手救下過其中一人,又親手將另一人送進收容中心。
是錢之漠和蘇薔。
“余警官,還有褚警官,對不起。”那個曾經溫婉像小兔子一樣的女護士蘇薔一臉抱歉地向余哲森和遠處女媧號上的褚月曦鞠躬致歉。“謝謝你們曾經不顧一切地救了我。”
錢之漠也對余哲森微微點頭,他握住了蘇薔的手,兩人的五指牢牢緊扣。
“之前海崖收容中心有人劫獄,我趁著混亂跑了出來,不過我沒打算和那些人合謀對付你。我不恨你,你做的事是對的。”錢之漠坦白了自己的逃獄行徑,“我隻想和蘇薔在一起,我們都不可能再回去了。”
余哲森的目光他們臉上來回遊移,他本來想說些什麽,但看到錢之漠和蘇薔兩人共同堅定的表情之後放棄了。
“我祝福你們。”他對二人說道,“希望你們在這裡能夠找到幸福的歸宿。”
弗裡德海姆接話道:“如果湯溯光沒有被管理局抹掉,也許你身上的奇跡也能造福像錢之漠這樣的不幸者吧,不過……這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念頭罷了。”
“畢竟,只要看看你們的社會裡界線分明的尊卑階級就可以輕易料到,即便湯溯光真的把這種技術公布推廣,最終受益的也只會是一小部分上流。”
弗裡德海姆眼神複雜地凝視著余哲森:“捫心自問,你真的想守護這樣的秩序嗎?可能你的出身讓你很久以來感覺不到這個圍繞資本旋轉的世界的窒息感,但最近這些年你應該接觸了不少‘陰暗面’吧?”
“繞了半天又回到勸我改信的原點了嗎?”余哲森用戲謔的口吻回應道。
弗裡德海姆訕訕而笑,算是承認了自己始終沒有改變這個念頭。
“算了吧這個話題我們之間沒有共同語言。”余哲森擺了擺手,“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絕對美好的制度,舊時代的先賢們為了理想國做過多少次嘗試?”
他在弗裡德海姆和一眾歸臨教徒面前來回走動,姿態如閑庭信步一般,仿佛一個站在自己的講堂上的大學講師:“出現問題並不可怕,就像系統總會有需要修複的漏洞一樣。我可以承認鐵穹秩序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我不會因此而拋棄它,更不可能像你們曾經所做的一樣去毀滅它。”
“山教長,也許你在方舟下建立的是一個理想的淨土,但人口才區區數萬而已吧?”余哲森停下腳步側首看向弗裡德海姆,“一個適合幾萬人口的烏托邦的制度,難道套用在整個鐵穹社會上也會同樣起效嗎?”
輪椅上的弗裡德海姆陷入了沉默,他在余哲森提出的問題面前進一步動搖了。
“所以,停止把你的優越感代入到對我們的看法上。”余哲森笑了笑,“既然你說想要尋找共存的道路,至少你得正確地認識我們。”
“我也是從複興都市出來的人,孩子,我對鐵穹秩序本質的理解未必會比你淺。”弗裡德海姆自嘲地搖了搖頭,“但我尊重你的意志,只是……有些遺憾。和你的交流越多,我越是感到遺憾,因為背叛了‘神’的鐵穹管理局不配擁有你這樣忠勇的衛士。”
下一秒,弗裡德海姆顫顫巍巍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向余哲森跪了下去。
“教長……”教徒們一片嘩然。
弗蘭肯轉過堅毅的國字臉,愴然道:“教長,您真的不必如此……”
弗裡德海姆並未在意旁人的反應,他仰望著余哲森說:“我想邀請你進入方舟內部生活一段時間,雖然之前你已經通過和我的連接看見了方舟之下的世界,但那比起親身體驗還差的很遠。”
余哲森不解地問道:“這麽離譜的要求,你覺得我會答應?”
“沒有別的意思,如同你希望的全面了解你們的世界一樣,我也希望你能全面了解我們的世界。”弗裡德海姆誠懇地說道。
“為了實現你所謂的共存?”
“不,尋找共存的方法是遠不及‘神’的我以自身愚鈍的腦袋所能想到的唯一解法, 你的使命應該遠在我之上。”
這話讓余哲森有些不舒服的感覺,他一直都不是一個主觀上責任感很強的人,也討厭被人把重任強加在身上。
甚至連守護鐵穹秩序的理想,都是受到父母和安何父女的感染,愛屋及烏地被動接受的。
“山教長,說實話我對方舟之下的世界有一定的興趣——出於人類求知本能的好奇。”余哲森回答道,“但這興趣本質上和我向往前往沒去過的複興都市看不一樣的風景一樣,沒有什麽高屋建瓴的理想和抱負在裡面。”
“但我無法接受你的邀請,我不是一個閑人,不可能留在方舟。”他用沒有商量余地的語氣說,“即便選擇了共存道路的你們不再是敵人,我要走的路上也還有很多必須迎接的戰鬥。”
“現在遙遠的話題已經說得夠多了,回到你最初的提議上——讓我們來談談奪取港口的事吧。”
弗蘭肯憤怒地喊道:“你對教長如此無禮,還要我們幫你奪取港口?”
余哲森針鋒相對地冷冷回應道:“就憑你們過去對我的親人和複興都市所犯下的罪行,我覺得自己的表現已經堪稱道德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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