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環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踱步走向門口，然後倚門而立，眺望月色出神。

　　直到良久之後，方才再次出聲。

　　只不過她依舊不是回答問題，而是又一次的反問高力士，道:“如果你是朝堂上的張九齡，一輩子最大夢想就是大唐中興，那麽當你有一天忽然看到，漢人之中出現了一個青年，雖然這個青年尚未展現沙場之勇，但是卻拉開了千古第一的軒轅弓，那麽，你會怎麽做?”

　　高力士若有所思，道:“張九齡那位老宰相，一直在擔憂藩鎮作亂，他幾乎每年都會上書，勸諫陛下不要重用胡人。”

　　說著一停，接著又道:“所以如果老奴是張九齡，當我看到漢人之中出現了青年豪傑，那麽老奴必然在心中燃起巨大希望，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保護這個青年成長起來。”

　　楊玉環點了點頭，道:“這就是郭子儀的第一個後台。”

　　高力士遲疑一下，皺眉道:“可是朝堂上不止張九齡一位宰相，還有另一位宰相也是手握重權。並且這位宰相的政見和張九齡相反，他一直提倡朝廷要大力使用胡人。

　　這位老太監說到這裡忽然一停，目光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楊玉環，然後也不知為何，突然聲音壓低，小聲又道:“除此之外，老奴還在私下裡得知一件事，李林甫似乎一直想讓郭子儀死，此前就是他下令把郭子儀打成死囚……”

　　楊玉環依舊倚門而立，似乎又在望月出神。

　　高力士輕咳一聲，小心翼翼試探道:“據說…據說…咳咳，娘娘請贖老奴得罪，據說郭子儀被打成死囚是因為您。”

　　楊玉環恍若未聞，僅是仰頭看著天上明月。

　　高力士再次輕咳，繼續進行試探，道:“那一日，娘娘您答應入宮，曾在宮門之前，回首眺望長街，而郭子儀就是在那時說錯了話，結果直接被李林甫下令打入了死牢中。”

　　“娘娘您應該明白，您是李林甫推薦給陛下的人。此人為了討好陛下，幾乎無所不用其極。他之所以想讓郭子儀死，無非是擔心那小子說的……都是真的。”

　　楊玉環終於收回仰望月色的目光，轉身看向了一臉試探之色的高力士。

　　片刻之後，展顏而笑，仿佛月夜綻放明珠，刹那之間光彩奪目。

　　高力士連忙低頭，不敢直視這份美麗。

　　楊玉環則是繼續微笑，陡然卻開口問了一句，道:“你是替皇帝試探我?還是你自己感到好奇?”

　　高力士以頭觸地，道:“娘娘贖罪，是老奴自己心裡好奇。關於郭子儀在長街上所說的那些話，至今沒有人敢向陛下稟奏。”

　　“是嗎?”楊玉環又是一笑。

　　突然再問道:“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郭子儀到底說了什麽話?”

　　高力士隻覺身體一晃，仿佛耳邊響起炸雷，心中湧現滔天巨浪，下意識抬頭看向楊玉環。

　　他終於算是確定了，楊玉環竟然真的跟郭子儀有關系。

　　但是這位老太監何等精明，僅僅一個瞬間就平複了驚駭，只見他再次低下頭去，語帶慎重的道:“回稟娘娘，這事您不該問。”

　　“如果我非要問呢?”

　　“那麽，老奴由於年紀太大，已經開始有點糊糊塗塗，經常會自言自語，說出一些自己剛說完就會忘掉的話……娘娘您聽好了啊，老奴又要開始犯糊塗說胡話:那一日，郭子儀看到宮門之前的您，他笑的十分猥瑣，說您被他睡過。”

　　“哎呀呀，

老奴剛才是怎麽啦?果然人老了就容易犯糊塗，老奴竟然忘記了自己說過什麽話。”　　“娘娘呀，您應該沒聽到老奴剛才的胡話吧。”

　　真不愧是能在皇宮裡屹立不倒的老太監。

　　而楊玉環顯然是個極為聰慧的女子，又豈能聽不出高力士的暗示，點點頭道:“這件事，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高力士連忙行禮，一臉恭敬的道:“老奴只是個閹人，卻能得到娘娘人情，這是祖上燒了高香，幾輩子才修來的福分。”

　　恭維話說完之後，方才露出真實意圖，小聲又道:“娘娘，聽老奴一句勸。人這一輩子啊，最重要的是未來。也許少女曾經懷春，可那畢竟是遙遠的過往，該忘掉的時候，就得及時忘掉。”

　　說著停了一停，語氣越發低微，更加小聲的道:“您現在已經是宮裡的人，這輩子注定是走不出了。雖然陛下年事已高，自從兩年之前就不能行用房事。但是，陛下畢竟是陛下，而您，則是陛下名義上的妃嬪。”

　　可惜這一番語言，楊玉環仿佛並未在意，反而笑意吟吟，淡淡問道:“還有麽?繼續勸。”

　　高力士無奈一歎，果然繼續又勸，道:“這世上有無數的女人，然而有幾人能夠進宮?尤其您還不止進宮這麽簡單，您是唯一能讓陛下俯首帖耳的一個。”

　　“比如您昨天說自己心情不好，陛下就老老實實的站在門口候著，結果足足等了兩個時辰，最終也沒能聽到您讓他進門的聲音。陛下不但不生氣，反而笑呵呵的走了！”

　　“娘娘啊，陛下真是把您當做仙女一般的寵。求您莫要任性妄為，以前的事情該忘就忘吧。”

　　這一次的勸說，楊玉環像是聽進去了。

　　然而，又仿佛沒有聽進去哪怕一個字。

　　她只是慢慢放下手中的花，然後第二次倚門眺望月色，忽然幽幽一笑，輕聲道:“你剛才問我，郭子儀的三個後台都是誰。第一個我已經告訴了你，乃是大唐宰相張九齡。那麽第二個呢?不如你來猜一猜……”

　　高力士滿臉無奈的歎了口氣，道:“如果老奴猜，應該是娘娘。”

　　楊玉環咯咯而笑，宛如小女孩一般調皮，道:“猜的很對，可惜沒賞。”

　　笑到一半，突然轉身，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化作一片森寒顏色，看著高力士道:“此事如果泄露出去，你高力士就是我楊玉環的死敵。既然是死敵，那麽肯定是你死我活的鬥爭。高力士，你可要想好了，如果你沒有信心整死我，那你就要擔心我會整死你。”

　　高力士自始至終一直跪在地上，聞言伸手指了指自己膝蓋，道:“老奴身為皇宮第一宦官，卻選擇跪著和一位采女說話，但是老奴在面對其她嬪妃之時，經常連個像樣的禮儀都不用。”

　　說著誠懇看向楊玉環，語氣極為恭敬的道:“娘娘您說說，老奴這是愚蠢嗎?不是的啊，老奴聰明的很。我知道您一定會崛起於后宮，成為這座深宮大院的女主人。如果你想要整死老奴，那麽老奴肯定會被整死。但是反過來我要整您，恐怕永遠沒有成功的機會。”

　　聰明人之間的對話，就是如此的乾脆利索。

　　高力士這話不但是在示弱，而且還是壓上身家的投誠。

　　楊玉環點了點頭，臉上的森寒緩緩消退，突然她再次綻放笑容，俯身看著跪在地上的高力士，低聲問道:“既然你選擇投過來，那麽該有的投名狀不能少。恰好我有一件事要辦，不如就讓你去辦了如何?”

　　高力士垂下頭去，語氣卻更加恭敬，道:“娘娘是想讓老奴去見見那位郭公子吧?隻不知是讓老奴去遞話還是去救他?”

　　楊玉環慢慢走出門口，仰望天上一輪明月，道:“救他?不用你救。他注定不會死，所以不用救。至於遞話，我跟他之間沒什麽好說的。”

　　高力士首次感到意外，忍不住抬起頭來，好奇道:“那麽娘娘意欲何為?”

　　只見楊玉環轉過身來，俏麗的容顏在月色下宛如仙女，忽然大有深意一笑，道:“我只是讓你去問他一件事。”

　　“問他一件事?”

　　“不錯，問事！”

　　“你去問問他，當初一筆債，冰火九重天，一重一百元。加起來總共九百，這筆債他何時能還?”

　　當世之間，幾乎無人能聽懂這段話。

　　高力士雖然老辣精明，然而同樣也陷入迷惑。

　　但是這位老太監並不追問，而是鄭重的點頭應諾，道:“娘娘放心，老奴這就出宮。您剛才所問的問題，老奴保證一字不差的向郭子儀發問。”

　　楊玉環重新仰望月光，意味深長的道:“問完之後，不用回復我。無論他做出怎麽樣的回答，於我而言都已經達到了目的。”

　　高力士再次點頭應諾，從地上爬起來道:“時辰已經不早，老奴這就出宮。按照娘娘您剛才的吩咐，老奴問完以後就不來向您回復了。”

　　楊玉環不置可否，只是仰頭看著皎皎明月。

　　而高力士則是恭敬的行禮告退，直到最後竟然也沒問問郭子儀的第三個後台到底是誰。

　　這個一輩子活在深宮不倒的精明老太監，他其實早就猜到了郭子儀的第三個後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