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儀這種性格的人,也許才是最適合當甩手掌櫃的人。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仿佛整個琅琊郡都很忙,而郭子儀的大本營蘭陵縣,這一陣顯得尤其忙。
首先讓人焦頭爛額的一件事,是整個蘭陵突然多出來的戶口。人口一旦多了,吃飯是個大問題。
尤其那些流民, 全部的家當只剩下一張嘴,若是三天不給飯吃,結局必然是餓殍滿地。
但是這個給飯吃的學問很大。
賑災永遠是最後一步才可用的方法。
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沒有人願意賑災,因為這個口子開啟之後不知道何時能夠關閉,賑災若是把握不好很容易把家產吃空。
郭子儀現在的家產並不豐厚。
……
古代所謂的陽春三月, 乃是讀書人的美好讚賞, 但是在平頭老百姓的眼中,陽春三月被稱為青黃不接。
什麽是青黃不接?
地裡的青苗尚未結穗, 去年秋天的收成已經吃光,然而人只要活著就得每天吃飯,不吃飯能活下去的那叫神仙。
所以這時節最常見的情形,就是家家都有嗷嗷待哺的嘴,以及,饑腸轆轆的肚皮。
若是往年時節,情況稍好一點,畢竟華夏老百姓受苦已久,對於饑荒的應對很有一套經驗,比如挖野菜,啃樹皮,上山抓鳥,下河撈魚……
凡是能吃的東西,一律弄回家裡做成飯食,營養啥的肯定不能在意了, 填飽肚子已經是老天爺最大的開恩。
然而今年不行,蘭陵縣突然湧來的人口太多了。
這片土地上的野菜和樹皮, 原本能勉強支撐幾萬人的饑荒,每當青黃不接之時,老天爺盡力不讓百姓餓死。但這是一種脆弱的生態平衡,是無數餓死者用命換來的平衡。
一旦這種平衡被打破,那麽所有的求食者都會餓死。
每個人都想找吃的,每個人都不想餓死,原本能支撐五萬人的野菜和樹皮,現在變成了七八萬人一起分。
以前尚且吃不飽,僅是勉強挺過饑荒,現在突然多出分食的人,其結果不用說也能知道。
這樣的結果必然是所有人一起死。
唯一能令饑民們慶幸的是,他們的縣令並沒有放棄他們。據說天下當官的心腸都很硬,哪怕老百姓餓死在眼前也會視若無睹,幸好他們的縣令大人不是這樣,幸好縣令大人手底下的官員也不是這樣。
所以,這個蘭陵縣算是來對了。
只要挺過這次青黃不接,所有饑民都感覺未來有奔頭。
……
牛老七的肚子很餓,兩條腿艱難的往前挪著。
他並不是流民, 而是來自河南道安陽縣的牛家村, 自從那次遭遇匪患襲擊, 全村跟著大將軍一起遷徙,到達蘭陵縣之後,算來已經有半個月時間。
老話說話的好,貨離鄉貴,人離鄉賤,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定居,所謂的遷徙其實和流民沒區別。
全村老少三百多口,成年壯丁一百二十人,由於常年練武,飯量比普通人要大,所以遷徙之初帶來的那點糧食,早在路上就已經完全吃光了。
並且由於全村一起遷徙,安頓起來比流民更加困難,人在這世上想要活的好,首先得有一份土地種著才行,有地,才有糧,有糧,才能填飽嗷嗷待哺的嘴。
但是眼下這個世道,天下的田地都已經有主了,老百姓想要擁有一份土地,幾乎是天底下最艱難的事情。
牛家村在遷徙之前就沒有地,全村老少都是世家大戶的雇農,現在來到蘭陵縣之後,短時間之內他們同樣沒有地。
原本在路上的時候,大將軍曾經給過一個保證,大將軍說他在蘭陵縣有五千畝田產,並且他的麾下兄弟們也有私產,每個人的名下都有五千畝田地。
甚至縣衙還有一份共用地,畝數足足四萬畝那麽多,這些土地稍微拿出一部分,足夠牛家村所有人耕種。
最令人驚喜的是,大將軍說的田產承包責任製,啥叫田產承包大家聽不懂,但是老府兵爺爺說這是開國之初的均田製。
均田製?
那不就和土地私有差不多嗎?
祖祖輩輩只要家裡不斷香火,那麽這份土地就一直給你耕種,除非你家裡再也沒人了,分給你家的土地才會被收回去。
均田製也好,土地承包也好,總之道理是一樣的,那就是耕種的土地有一部分產出屬於自已。
而不像之前那樣,全村都是雇農,哪怕乾活累死,土地的產出也和自己沒關系。
“到了蘭陵之後,你們會有自己的地!”
大將軍給出這個保證的時候,全村老少簡直做夢都能笑醒,土地啊,半輩子都在渴盼的土地。
然而真正到了蘭陵之後,一盆冷水直接澆在了頭上。
大將軍並沒有說謊,他名下確實有五千畝田產,不但他名下有田產,他的十五個麾下同樣有田產,甚至就連縣衙裡的那四萬畝共用地,全村百姓也親自去驗證了一番。
沒錯,田地確實有。
但是,輪不到他們種。
原因是蘭陵縣的縣丞大人,也就是那位整天跟老百姓嘮家常的文弱儒生,他處理政務實在太拚命了,竟然早就完成了大將軍交給他的任務。
足足十二萬畝土地啊,田產承包到每家每戶,這是何等艱巨的一個任務,誰能想到那個文弱儒生竟然兩個月時間就完成。
“怎麽不累死他!”
這是牛家村百姓們心裡的忿忿。
但卻沒人真的把這句話罵出來。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位儒生是一個好官,能夠為了百姓而拚命辦政的人,難道不是一個好官嗎?
如果不是那時的大將軍接到聖旨,需要去長安參加大唐武科,而縣丞大人爭吵著隨同前往,忘了稟告田產承包結束的事……
那麽大將軍肯定不會胡亂應承,答應要給他們牛家村土地種。
可惜事已至此,大將軍也沒有犯了難。
土地已經分給了蘭陵百姓,並且開春之時已經耕種了莊稼,總不能要求大將軍重新再分一次,把其他百姓的土地收回來分給牛家村吧?
牛家村人的性子傲,他們張不開這個嘴。
而對於大將軍來說,所有百姓都是他的子民,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更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
“唉!”
牛老七歎息一聲,甩甩腦袋把這些回憶壓下去。
此時乃是傍晚,春日有些薄霧,他拖著沉重的兩條腿,感覺肚子裡更加饑餓。
手裡拎著的一個破麻袋,軟趴趴的讓人心煩,這麽大的一個麻袋,總共隻裝了半斤野菜,能不讓他心煩嗎?哪怕裝滿樹皮也行啊。
前方影影綽綽的房屋,已經出現了他們村子的暫居點,那是靠河而建的一片宅子,據說是酒坊產業準備擴大的作坊,但是由於他們村子遷徙而來,一時之間沒有地方安頓,所以大將軍暫定了酒坊的擴大,先讓他們在這裡居住下來。
這裡同時居住的,還有兩千多個流民,再多實在住不下了,因為現在睡覺的時候已經是人擠人。
據說縣衙那邊的宅子裡,同樣也塞了兩三千個流民,還有大將軍最早建立的巡檢所裡,似乎也塞了兩千多個流民。
然而這還不夠,還有很多流民沒法安置,所以只能臨時蓋起許多棚子,勉強當做暫時居住的地方。
相比那些住在棚子裡的流民,牛家村的待遇算是很好了。
但也只是住的好,吃的反而不如流民們……
……
越是接近居住點,牛老七的心情越差,等他走到居住點門口的時候,終於情緒憋悶到了極點。
偏偏自家的小毛頭不知死活,竟然歡天喜地的迎上來,抱著他的大腿,眼巴巴看著麻袋,吞咽著口水問道:“爹,挖到好多野菜嗎?我餓,一整天都很餓。”
“餓你媽了B……”牛老七繃不住情緒,仿佛咆哮一般的喝罵。
小毛頭嚇的一個哆嗦,然而卻不敢哭出聲來。
窮人家的孩子懂事,知道爹爹肯定是沒找到吃的,所以小家夥哪怕很委屈,但卻依舊抱著爹爹大腿,改口撒謊道:“爹,我騙你的,我不餓,一整天都不餓。”
牛老七隻覺眼眶一酸,趕緊扭頭看向別處,他怕眼淚掉落下來,會讓兒子看到他的軟弱。
這時候聽到腳步聲響,妻子急匆匆的迎上來,臉色帶著蠟黃,說話有氣無力:“當家的,回來了啊。”
順手就去接乾癟癟的麻袋,明明失望但卻溫婉而笑,故作開心的道:“今天挖了這麽多野菜啊,晚上可以讓毛頭和妞妞大吃一頓了。不愧是當爹的人,總不會餓著孩子。”
妻子這話是在寬慰他,但是牛老七卻感覺扎心的疼。
他眼眶的酸楚再也憋不住,大顆的眼淚終於滑落下來。幾乎是下意識的,他脫口而出:“如果不跟著大將軍遷徙,說不定日子會好過一點。雖然在老家那邊也沒地,但是咱們至少能去做雇農。每天幫世家大戶耕田,弄賺點糧食讓你們吃……”
這是被生活壓迫到極致,所以從心底產生的後悔。
然而也就在他說出這話之後,猛聽聚居點裡響起一聲暴喝,只見老府兵爺爺面色鐵青,怒氣衝衝的走了過來,二話不說,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聲!
聲音很響!
這一巴掌力氣很大,直接在臉上留了五個手指印,然而牛老七卻不敢惱怒,反而規規矩矩的低下頭,呐呐道:“四爺爺打的好,我剛才說錯了話。”
“你也知道你說錯了話!”
老府兵臉色暴怒,似乎還想再抽他一巴掌,然而巴掌提起來半天,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
老府兵僅是歎了口氣,語重心長的道:“七娃啊,做人要講良心啊。如果不是大將軍的挽救,咱們全村老少早就被匪寇給屠了。哪還能像現在這樣,能夠來到蘭陵縣這個有希望的地方?”
“爺爺知道大家最近都餓壞了,人在挨餓的時候很容易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沒什麽,別去幹就行了。”
“爺爺跟你們說過很多次,田產承包的事情不怪大將軍。縣丞提早完成了任務,沒有及時向他稟告,這能怪他嗎?憑什麽怪他啊。”
“況且就算田產沒被承包出去,難道咱們就不會遇到眼前的難關嗎?這可是青黃不接啊,自古至今一直都有的情況。誰家在這個時節不是挨餓,誰家在這時節不是硬撐著?”
“撐過去了,就繼續活一年。撐不過去,只能怪自家的命不好。”
“幾百年上千年都是如此,哪是短短時間之內就能改變啊。”
“行了,爺爺不多說什麽了。我看你這麻袋的乾癟樣子,估計你今天沒找到什麽吃食……今晚先跟著我吃飯吧,我那邊還存了一點而糧食。”
“讓你媳婦搭把手,再喊村裡一些媳婦都過來,今晚把我的糧食都拿出來,熬一大鍋濃粥給大家吃。”
“愣著幹什麽,趕緊招呼人去。把你野菜拿出來,添到粥裡補充補充。快點的,整天瓷馬二楞的……”
老府兵罵罵咧咧,轉身似乎要去取糧食。
然而牛老七卻急急攔住,一臉羞愧的道:“我們哪能動您的糧食?那是大將軍夫人賜給您養身體用的。大將軍夫人說過,您老人家是個寶,以後是要享福的,是要跟著大將軍享福的啊。”
老府兵重新抬起巴掌,怒氣衝衝的道:“你小子是不是記吃不記打,四爺爺的決定你也敢不聽。趕緊的,招呼人去。今晚咱們全村老少,一起吃一頓大鍋粥。”
牛老七無奈,只能點了點頭。
由於這番爭執的動靜有些大,導致聚居點裡好多流民走出來觀望,一個老嫗遠遠站著看了半天,忽然歎口氣像是做出決斷,喊道:“牛老哥,讓你們村裡一人跟著我吃吧。我飯量小,每天領的施粥吃不完……”
隨著這個老嫗開口,其他一些流民也紛紛出聲,道:“我們也能照顧一個,讓你們村裡一人跟過來吃吧。大家相互幫一把,撐著把這個時節渡過去。縣衙裡發放給我們的施粥很濃,摻點水進去可以多分一人吃。”
老府兵毫不遲疑的搖頭,語氣極為肅重的道:“你們是流民,全副身家只剩人,並且由於逃荒太久,每個人的身體都很差,所以大將軍才會定下規矩,賑濟施粥先給流民們吃……”
“但是我們不一樣,我們牛家村乃是遷徙的村子,雖然我們也缺糧食,但是我們在遷徙之時帶了家當。鍋碗瓢盆我們有,農具炊事我們也有,所以我們不是流民,而是和蘭陵百姓一樣的百姓。”
“像我們這樣的百姓,不能去佔施粥的便宜。”
“老漢我這不是為了顏面,而是學人家蘭陵百姓的做法,你們應該也都看見了,蘭陵百姓們從不去令施粥,他們哪怕餓的再慘,也只是自己去地裡挖野菜。”
老府兵說到這裡,語氣變的更加肅重,義正言辭的道:“我們是遷徙的莊子,不是無根無基的流民,所以,我們不能佔流民施粥的便宜。”
“況且大將軍為了賑濟你們,每天擔負的壓力如山如嶽。兩萬多口流民,每天施粥幾百口大鍋。如果我們也跟著吃施粥,怎麽能對的起大將軍的重視。”
聚居點裡流民們默然,紛紛彎下身子行禮致敬。
站在老府兵旁邊的牛老七突然開口,大聲道:“不錯,我們牛家村人不能對不起大將軍的重視。大將軍早就說過,我們牛家村人將會是他麾下的兵。等到大將軍忙完了所有人的安頓,他立馬就會招募我們進軍營當兵。”
然而不遠處那個老嫗卻歎息出聲,道:“可是你們天天挨餓,說不定哪天就餓倒了,就算以後想當大將軍的兵,你們總得把眼前這一關渡過去吧。”
“家裡的老婆孩子,總得吃點飯食撐著吧。若是老婆孩子都餓死了,你們以後再風光有什麽用?”
老嫗這番話像是針扎,瞬間扎破了牛老七的堅持。
……
就在這時,猛聽夜色中啼聲隆隆,轉眼之間,一支騎兵狂奔而至,但見騎兵們各自背著一個口袋,遠遠的直接把口袋扔了過來。
領頭一人乃是李光弼,沉聲道:“這裡有三百六十個肉餅,分於牛家村一百二十個壯丁立刻進食,吃完之後,養足力氣,奉山東南路五府大將軍郭子儀之命,爾等今晚要隨軍一起出兵剿匪……”
李光弼說完之後,目光微微一掃聚居點, 緩緩道:“想要成為大將軍的精兵,這是你們的入征考驗,但是本將軍要額外補充一句,今晚的剿匪不只是考驗。”
“蘭陵縣的糧食消耗實在太大了,大將軍讓我們去找匪寇們拿一點。拿了這些糧食,你們的老婆孩子才能吃飽。”
“所以,現在你們牛家村人告訴本將軍,敢不敢跟我去剿匪,敢不敢跟我去拿糧。”
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問。
牛老七第一個拿起餅子往嘴裡塞,哈哈大笑道:“原來四爺爺說的都是真的,精兵出征之前有肉吃,這餅子真香啊,我今晚一定要多殺幾個匪。”
不遠處的夜色中,郭子儀負手看著這個聚居點,旁邊站著楊玉環和玲瓏,以及身為縣丞的王越。
王越的表情很無奈,唉聲歎氣的道:“剿匪取糧,不如說是搶糧。大將軍你若是一直如此,以後的名聲怕是很不好聽啊。”
然而郭子儀不為所動,僅僅是面色冷厲一閃,道:“馬陵山的那股土匪,我已經留他們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