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僅僅送給郭子儀一方硯台,竟然被郭子儀專門請進後宅?”
“不但專門設宴款待你,而且還全家一起陪你?”
“甚至把剛剛滿月的孩子抱出來給你看?”
“甚至,甚至,甚至在你告辭離開的時候,郭子儀親自把你送到城門口……”
壽王殿下的臉色有些震驚,震驚之中隱約又帶著濃濃質疑。
怎麽可能啊?
這怎麽可能啊?
郭子儀就算暫時還未崛起,但他畢竟已是鎮守大將軍,而這個女人何德何能,竟然能享受通家之好的待遇!
被請進後宅……
全家陪著吃飯……
把剛滿月的孩子抱出來……
臨走時親自送到城門口……
這分明是通家之好的待遇啊,用的是最高端的招待禮儀。
壽王忽然上上下下打量柳七姐,十分細致的將這個女人容貌看一遍,最後他心中十分確定,這絕對是一個普通到極點的婦女。
相貌不美!
氣質皆無。
尤其是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窮家的粗布,不但落滿了補丁,而且漿洗的發白。
再加上,這個女人似乎剛剛乾完活,所以身上有著濃濃的汗味,大熱天的聞著皺眉。
如此一個女人,肯定不是因為相貌被郭子儀重視,否則郭子儀的審美該是何等奇葩,才會看上這樣一種毫無美感的人。
那麽,郭子儀為什麽會重視她呢?
又或者說,這個女人其實在吹噓,也許她根本沒有受到招待,所有的一切全是她編造的謊言。
壽王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定繼續再試探一番。
他臉上故意堆出笑容,語氣努力裝作和藹,道:“柳七姐,你的名字叫柳七姐對吧,你說你送的硯台是城裡買的,總共花了兩貫錢才買到,而郭子儀收到之後很開心,他認為你送的是一份很厚的禮,對不對?”
柳七姐有些拘謹,小心翼翼的點頭,弱弱道:“貴人,奴家沒有撒謊,大將軍他真的很開心,兩位夫人同樣也很開心。”
壽王故意不說話,盯著柳七姐的眼睛看。
柳七姐隻覺心裡發慌,聲音都變的慌亂起來:“貴人,奴家真的沒說謊。”
她說著像是為了自證,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急急道:“您看看,這是大將軍送給我的回禮。”
然後又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再次急急道:“這是夫人送給我的回禮。”
壽王的眼中精光爆閃,雙目死死盯著這兩樣東西。
首先是一塊羊脂玉佩,但卻沒有凋琢任何花色,反而密密麻麻刻著小字,那些字似乎剛剛刻上去不久。
並且字體極為粗糙,顯然是臨時起意而刻,沒有經過任何修飾,筆畫之間也沒有打磨。
壽王忍不住伸出手,一把奪過來道:“這上面刻著什麽字?讓本王看看可好?”
語氣是征求的口吻,動作卻是一把奪過去,柳七姐嚇的一個哆嗦,旁邊的孫先生臉色一變。
可惜壽王根本沒注意這些細節,他只是把注意力全都放在玉佩上,目光不斷閃爍,細看上面的文字:
“君子比德如玉,女子亦可如此,今有郭氏通家之好,柳七姐,登門而來,贈吾子滿月之禮,一方端硯,飽含真心,郭子儀深感榮幸,特以羊脂玉佩還禮之。”
這是刻在玉佩正面的字體,詳細說明了贈送玉佩的原因,而在玉佩的另一面,則是工工整整的刻著一首詩。
滄滄采桑女,背負一藤筐。
兒在林邊喊,一聲一聲娘。
秋日炎炎熱,躲暑泥坑藏。
莫怪娘心狠,勞碌艱辛忙。
日複又一日,
采桑攢錢糧。並且這首詩的落款十分正式,竟然用上了郭子儀的官名:
琅琊大將軍。
山東南路五府鎮守使。
蘭陵郭氏,子儀。
如此落款行文,乃是非常非常鄭重的表現。然而最讓壽王震驚的,卻是這首詩的詩題,只見五個工整小字,全都塗抹了金粉,赫然是:【偉大的母親】
壽王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心中的羨慕和嫉妒,他再次羊裝和藹,微笑著把玉佩還給柳七姐,然而手掌順勢一奪,卻把另一樣東西奪了過來。
“本王再看看這是什麽,看看郭大將軍的正妻送了你什麽,可否?”
他嘴上仍是征求的語氣,然而動作依舊是毫無尊重,但是第二樣東西被他奪過來後,他看了一眼就沒有任何興趣。
這是一個稍顯普通的盒子,打開發現裡面是一對玉鐲,雖然玉質極為不錯,但卻入不了他這個王爵的眼中。
所以他僅僅只看了一眼,直接就把東西又還了回去,故作儒雅的點評道:“很不錯的一對玉鐲,價值至少要十貫開外,如此看來,郭大將軍的夫人對你很親切,她賞賜的這對玉鐲,足可以看出親切之意。”
柳七姐抿了抿嘴,小聲提醒道:“這不是賞賜,夫人她專門說過這不是賞賜,而是回禮,是給奴家的回禮……”
壽王不以為然,敷衍式的點頭道:“嗯嗯嗯,是回禮,是回禮,但你一個乾粗活的女人,似乎不太合適戴這個。”
柳七姐明顯很是讚同,忍不住小聲解釋道:“奴家也是這麽想的,所以當時就跟夫人說了,可是夫人卻告訴我,這對鐲子其實並不是給我的……我送的硯台是給大將軍孩子的禮物,所以夫人的回禮是回給我孩子的禮物。是給我女兒的,以後讓我女兒戴。”
壽王‘哦’了一聲,繼續敷衍道:“原來是給你女兒的,但是你女兒似乎也不適合吧。出身…呵呵…出身略顯低微,戴太好的鐲子肯定不適合。”
可惜這次柳七姐不再認同,反而一臉急切的爭辯道:“不,我女兒有資格戴,奴家的大丫頭很懂事,已經拜了夫人作為師尊。”
說到這裡時,柳七姐的語氣猛然變驕傲,竟然不再畏畏縮縮,而是鼓起勇氣大聲開口:“夫人她經常教導小孩子,教導很多很多小孩子,但是只有我家的大丫頭是弟子,是被夫人直接接到家裡住著的弟子。”
壽王原本敷衍的臉色,幾乎在一瞬間變成了驚喜。
變臉是任何一個皇族的絕學,這位王爵同樣很擅長這種絕學。
他突然從腰間拽下一塊玉佩,語氣帶著又是振奮又是急切的示好,道:“相逢一見,就是有緣,天下這麽大,人口這麽多,然而本王卻在道路之上,遇見柳姐姐這樣的奇女子,哈哈哈哈,本王也送你一件禮物,算是咱們之間的緣分,請柳姐姐一定要收下……”
說著目光一閃,看向柳七姐的兒子,猛然一把抱起來,故作親昵的親一口,再次和藹道:“這是柳姐姐的孩子吧,本王一看就感覺喜歡。不如就拜我為父,以後由本王養育他……來來來,小家夥喊一聲父王聽聽。”
……
壽王的臉被抓花了。
血淋淋的十幾道手指印。
一輩子性格柔弱的柳七姐,從未像今天這麽凶狠過。她像是發了瘋的母豹子,吼叫著抓花了一位王爵的臉。
她發瘋般搶回自己的兒子,然後帶領著其他的幾個小孩子,慌裡慌張的跑掉,躲的遠遠的跑掉。
壽王從未受過這種忤逆,以至於柳七姐逃走很遠他才反應過來,於是這位王爵的咆孝聲響徹而起,聲音之中的怒火似乎帶著濃濃殺意。
“啊啊啊啊,孫先生你放開我,本王要殺了她,本王一定要殺了她。”
“還有你,孫先生,剛才你為何突然出手,為何死死的摁住我的手。否則本王七尺男兒,豈能被一個女人襲擊。我只需要一拳,就能打的她吐血。”
“可是你,你這個幕僚,竟然死死摁住本王的手,讓本王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你為什麽?你為什麽?啊啊啊啊,氣煞吾也。你這是想讓我受到羞辱,你這是故意讓她抓傷我的臉。”
無論壽王如何暴跳如雷,也無論壽王如何的咆孝掙扎,然而自始至終,孫先生一直死死的摁著他。
直到……
柳七姐帶著孩子們逃的再也看不到蹤影。
這時候孫先生才終於雙手一松,放開了暴跳如雷的壽王殿下。
接下來的一幕,十分的詭異。
壽王不斷喘著粗氣,雙目之中閃爍著陰狠。
孫先生緩緩仰頭,看著天上的白雲變幻。
足足良久過去,兩個人都不說話。
後方的王爵車架漸漸趕來,壽王眼中的陰狠越來越重,而等到車架終於到達,並且一群護衛如狼似虎的狂奔過來,孫先生輕輕歎了口氣,俯首做出一個請罪動作:“殿下動手吧,老夫知道你想殺人。”
壽王臉上一片森然。
孫先生面色極為平澹。
他保持著俯首的動作,口中不緊不慢的說著,像是在臨終告別,又像是長輩的殷殷教誨:“殿下,老夫要告訴你一個道理,這世上的窮人雖然可憐,但是她們並非是呆子傻子,她們懂得看心,她們能感受真心……”
“而如果是虛情假意,偽裝出的一副赤誠,那麽對於百姓而言,她們首先想到的是提防。”
“若是虛情假意之人的意圖太急切,讓性格柔弱的百姓感受到威脅,這時候她們會遠遠的躲開,頭也不回的遠遠躲開……但是這個躲開是有前提的,前提是沒威脅到她們的孩子。”
“倘若威脅到孩子,那麽柔弱的百姓就不再柔弱。而是會變為凶狠,而是會變為瘋狂。她們會像發瘋的野獸一般,撲上來直接對你進行撕咬。”
“就比如剛才的柳七姐,她絕對是一個溫婉的女人,性格怯懦,柔柔弱弱。但是當她看到殿下抱起她的孩子,並且讓孩子喊你父王的那一刻……”
“殿下啊,你的意圖太明顯了。”
“做人前倨後恭,先就三分惡意,柳七姐不傻,她能感受到你的意圖。”
“殿下你剛開始的時候,看她的目光帶著厭惡和鄙夷,這是因為她相貌普通,對於殿下毫無吸引力,並且她渾身都是勞苦大眾的汗味,那種汗味讓殿下感覺很難聞。”
“但是當殿下聽說她的女兒住在郭子儀家中,立馬意識到那個丫頭是郭子儀正妻的唯一入室弟子。所以殿下你瞬間改變,想要把柳七姐弄在手裡……”
“你為了增加爭奪皇位的力量,想把一個相貌普通並且渾身汗味的女人弄到手,然後以此為台階,和郭子儀搭上關系,這手段其實並沒有錯,古往今來成大事者莫不如此。”
“可是,殿下,太著急了啊,也太有目的性了啊。”
“你甚至連最起碼的親切基礎都不願意培養,直接就想把柳七姐弄到手變成你的台階……呵呵,窮苦人就一定是傻子嗎?人家能感受到真心啊,人家能察覺到惡意啊。”
孫先生不緊不慢的說著,絲毫沒有顧及壽王的顏面,這位智慧如淵的幕僚,將壽王的一切心思剖析出來。
護衛們面面相覷,隨即全都裝作沒聽到,所有人一起抬頭,呆呆的盯著天空看。
壽王殿下喘著粗氣。
孫先生笑的一臉悠然……
“殿下,殺了老夫吧。我知道,你想殺了老夫。”
……
當日傍晚,蘭陵城中。
郭子儀皺著眉頭,手裡拿著兩張拜帖。
足足半晌過去,他抬頭看向坐在對面的楊玉環,沉聲問道:“最後的結局是什麽?壽王有沒有殺那個幕僚?”
對面楊玉環正在奶孩子,聞言澹澹笑了一笑,語氣略帶嘲諷道:“對於一個想爭皇位的皇子而言,最起碼的隱忍能力他還是有的。剛開始時的暴怒和殺意,是因為天生的性格涼薄,但是稍微冷靜一下,立馬就會變為隱忍……”
說著看了一眼郭子儀,澹笑又道:“那位孫先生是個大才,壽王肯定舍不得殺了他。”
郭子儀冷哼一聲,口中緩緩念了兩個字:“壽王。”
突然他再次問道:“柳七姐怎麽樣,有沒有受到驚嚇。”
這次楊玉環比較鄭重,面色肅然的道:“中午之時發生的這一幕事,恰好被玲瓏執掌的蘭陵密諜碰上,當時兩個密諜就在不遠處,這倆人的身份乃是官道旁小茶攤的攤主。但你知道的,這只是偽裝,他們主業不是賣茶,而是監控進出蘭陵新城的官道……”
“這倆人看到柳七姐抓傷了壽王,立馬悄悄的跟上去進行保護。不久前剛剛傳來消息,柳七姐已經安全的回到家。”
楊玉環說到這裡微微一停,緊接著又道:“我已經讓玲瓏傳出去話,讓李光弼調派五十個精銳牙兵過去,明面上是巡視絲綢工坊,暗地裡則是防備壽王報復……”
郭子儀緩緩吐出一口氣,道:“我希望他不要報復, 免得我不得不宰了他。”
楊玉環嫣然一笑,打趣道:“這不像你的脾氣啊,莫非有了兒子之後學會隱忍了?”
郭子儀不接這個話茬,而是慢慢的站起身,沉聲問道:“現在壽王和夏王同時來到蘭陵,並且同時給咱家遞來了拜帖,用的借口都是皇帝旨意,派他們兩個來慶賀咱兒子降生,你認為咱們應該怎麽接待,如果接待的話應該先接待哪個……又或者,兩個一起接待,讓他們來一場狗咬狗?”
楊玉環輕輕拍打著小繈褓,道:“你去問問玲瓏,讓她告訴你夏王的情況,這個夏王雖然不可能繼承皇位,但我認為還是可以稍微禮遇的。”
郭子儀心中一動,若有所思的道:“聽你這個意思,夏王做人還算靠譜?”
《最初進化》
楊玉環點了點頭,道:“挺忠厚的一個人,可惜性格不適合當皇帝,所以,歷史上的夏王確實沒能當皇帝。但是這人和皇長子李琮都挺不錯,也都對咱家報以很誠摯的誠意……你是一家之主,你自己琢磨著決定吧。”
郭子儀也點了點頭,推開門走了出去,道:“既然如此,我先去問問玲瓏,如果這個夏王真的不錯,那咱們就和他交個朋友。”
“壽王呢?你準備怎麽辦?”楊玉環在屋裡問了一句。
門外傳來郭子儀嘿嘿兩聲,但卻沒有傳來任何的回答。
於是屋裡的楊玉環一臉微笑,頗為無奈的拍了拍小繈褓,柔聲道:“寶寶你看見沒,這就是你的爹,他嘴上說著沒生氣,心裡怕是早已一肚子火……那個壽王,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