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

　　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

　　小孩子們念書的聲音，朗朗而又清脆的傳蕩。郭子儀等人圍坐在一顆大樹下，享受著秋高氣爽的慵懶。

　　一壺茶，幾個杯，水氣嫋嫋之間，品味一縷清香。

　　這是一場通家之好的小聚，能夠參與的總共也就五六個人。

　　郭子儀是一家之主，可惜卻沒有資格坐在主位，反而被清陽公主佔著位置，另一個主位則是坐著玲瓏的父親李博然。

　　兩個丫鬟兜兜和鈴鐺，負責在一旁燒水泡茶，忙忙活活之間，嘻嘻哈哈的調皮。

　　玲瓏的母親陪著武陽老王妃，坐在距離大樹不遠處的小塘邊，指揮幾個家丁和丫鬟，正在小塘裡面抓魚摸藕。

　　玲瓏則是留在樹下，負責給大家斟茶倒酒。

　　客人之中有人喜歡喝茶，但是也有人喜歡喝酒，比如郭老太爺，簡直無酒不歡。

　　可惜由於年齡太大，喝了半杯就開始打瞌睡，半眯著眼，半仰著頭，像是在看天色，又像是在看樹葉，不時發出一聲囈語，宛如感慨般道:“豐收啊，大豐收，有了這次豐收以後，日子可就舒坦好過了。”

　　老太爺的囈語，沒人去出聲打攪。

　　唯有客人之中的另一個酒蒙子，端著酒杯迷迷糊糊的道:“豐收嗎?這可是大喜事。噫籲嚱，合該吟詩一首啊……”

　　郭子儀連忙擺手，瞪眼道:“李白老兄，你千萬別，我知道你號稱鬥酒詩百篇，可是咱們今天不搞這個。你就老老實實喝酒，千萬別詩興大發。否則孩子們又要遭罪，我媳婦非逼著她們背誦你詩。”

　　李白醉眼朦朧，端著杯子搖搖晃晃，呆呆道:“背誦嗎?剛才不是正在背誦嗎?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

　　說話之間，砰的一聲，腦袋撞在桌上，發出濃濃的酣睡聲。

　　這個酒蒙子只要喝了酒，時時刻刻都有可能睡著，無論是在朝堂，又或是在鄉野。即便今日這種通家之好的小聚，大詩人同樣不拘泥於禮儀。

　　禮儀綁不住這種人。

　　此時的楊玉環已經坐完月子，可以抱著孩子在院子裡透透氣，順便也參與小聚，可惜卻招了訓斥。

　　只見清陽公主連聲歎氣，面色帶著濃濃的無奈，道:“你們這兩口子啊，我是哪一個都說不了，楊玉環你才剛出月子，就這樣急不可耐的出來亂逛，若是吹了風，小心落下病。”

　　“還有小寶寶，滿打滿算才降生四十天，這麽小的寶貝兒，伱竟然也敢抱出來……別揭，你又亂揭，跟你說了多少次，小孩子尤其不能受涼，快點把小繈褓蓋好，再敢亂動小心我發火。”

　　“別跟我說透氣，小孩子捂不著，他的繈褓都是我選的，料子全都是最上佳的絲綢，即使包的嚴絲合縫，但也不會捂著孩子。”

　　“你還揭，你怎麽這麽不聽話。”

　　“算了算了，我來抱吧。你這個當娘的沒心沒肺，真不像是我認識的楊玉環。”

　　“以前你懷胎的時候，那些小心翼翼都去哪裡了?為什麽生了孩子以後，當成個野草一般糊弄。”

　　“別跟我說你那一套歪理，本公主不相信男孩子需要賤養，即使賤養有益，但我也不想聽。”

　　“咱們家這種身份層次，需要讓孩子受苦嗎?尤其是小寶寶才多大啊，剛剛降生你就苛待他?”

　　“這不是賤養，這是讓他受罪。”

　　“把孩子給我，快點，本公主親自抱著，免得我看的揪心。”

　　誰能想到，堂堂一個公主這麽嘮叨。

　　不但嘮叨，而且還護犢子，明明小寶寶是楊玉環生的，可是這陣子一直被清陽公主當成了寶。

　　自從她由長安而來，名義上是帶著商隊前來采購美酒，然而來了以後根本不乾正事，反而一直住在家裡不走了。

　　剛來的時候，楊玉環還沒分娩，那時她便天天盯著，生怕楊玉環有一點意外。

　　等到孩子出生以後，這位公主越發的上心。

　　她不但親自伺候楊玉環坐月子，而且每天要監督小寶寶睡覺，並且嚴防盯守，拒絕任何人闖進月子房，整整一個月不準楊玉環出門，小寶寶則是由她負責親自帶。

　　比如這一刻，又被她把孩子要了過去，先是小心翼翼的掖好繈褓，然後輕輕柔柔的拍打幾下，感覺繈褓裡的孩子睡的安逸，臉色這才顯出釋懷的溫柔。

　　由於抱了孩子，所以連說話聲音也變的輕柔，但她語氣仍舊帶著不滿，轉而又去呵斥楊玉環:

　　“趕緊走開吧，忙你的事情去，姐姐我早就看出來你心思不屬，一直朝著小書院那邊打量，去吧，教導小孩去……”

　　“本宮真是想不明白，別人家的孩子那麽重要嗎?就算她們拜了你做師尊，可是弟子難道比兒子更重要嗎?”

　　“算了算了，不說你了，我知道你有長遠打算，想要教導出一批鐵杆親信，然後以此為根基，用來強固你們郭氏。唉，沒辦法，誰叫你們郭氏人少呢。”

　　“去吧，去忙你的事情去，小虎頭由我抱著，比你這個當娘的更安全。”

　　堂堂一位公主，語氣像個老媽子，然而楊玉環自始至終沒有爭辯，反而老老實實的選擇了聽訓。

　　直到清陽公主再也不訓她，楊玉環才微笑起身，道:“那就請姐姐辛苦一下，妹子我去小書院看看。”

　　清陽公主擺擺手，佯裝不滿的攆她走。

　　轉而又看向郭子儀，臉色頓時拉了下去，冷哼道:“還有你，糙漢子，現在已經是大將軍了，為什麽整天還是沒個正經?”

　　“秋收是你應該參加的嗎?你力氣再打能當幾個人使?”

　　“老百姓收割莊稼，你也拿著鐮刀去湊合，結果人家忙得不可開交之時，還要給你這個大將軍行禮見禮。”

　　“築城燒磚，你天天往窯口上跑，怎滴，炫耀你力氣大啊?怎麽不累死你，天天搶人家窯工的活。”

　　“還有絲綢工坊，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嗎?裡面全是女工，很多都是逃荒之時沒了丈夫的寡婦。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再加上一幫子二十來歲的小娘們，個頂個的都很饞男人……”

　　“她們看到你，眼睛裡全是水汪汪的，你難道沒發現，個頂個的都想往你身邊湊！”

　　“怎滴，你小子不服啊?強嘴，再強嘴，既然不是想偷吃，那你為啥去工坊?”

　　“我說過你多少次了?那些女人就算可憐也輪不到你可憐。既然工坊建立起來，那就讓她們靠著工坊生活。”

　　“雖然累，但是日子有奔頭。累又如何，可憐又如何，這世上可憐的人多得很，這些女人能來到蘭陵已經是大幸運。”

　　“其它地方的女人，怕是八輩子都攤不上蘭陵女人過的幸福日子。”

　　“昨天我專門攔著郭七，審問他有沒有攔著你，結果這個郭七倒是有種，扯東扯西就是不肯承認。”

　　“哼，今天我把話撂在這，以後你再敢去工坊試試看，信不信姐姐我直接給你納上一百個小妾。天天把你拽在床上，累死你個沒腦子的糙漢子。”

　　一改從前啊！

　　真是一改從前。

　　以前清陽公主剛剛和郭子儀夫婦認識時，幾乎每一句話都透著端莊大氣，然而自從這位公主來了蘭陵以後，自從住進郭氏宅院以後，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像是個老媽子。

　　郭子儀被訓了半天，感覺有些拉不開臉，但又不好直接反駁，只能選擇從其它方面下手。

　　他目光看向李博然，故意裝作悻悻，道:“嶽父大人您看到沒有?咱們大唐的公主很蠻橫。”

　　哪知李博然悠悠一笑，端著茶杯根本不摻和，反而道:“老夫認為挺好……”

　　說著看了一眼郭子儀，又道:“長姐如母，姐姐是母，既然你們拜了清陽公主做姐姐，那麽她就有資格訓斥你們。無論是你，還是楊玉環，又或者小女玲瓏，以及兩個陪嫁丫鬟……你們全家所有人，清陽公主都有資格訓。還是那句話，長姐如母。”

　　郭子儀咂巴咂巴嘴，悻悻嘀咕道:“長姐如母，嶽母也是母，您怎麽不讚一讚我嶽母，她從來就不嘮叨我們。”

　　李博然頓時哭笑不得，道:“她?唉！”

　　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發現妻子正陪著老夫人，剛才還僅僅是指揮家丁丫鬟們抓魚，這會兒竟然親自跳下了小池塘，大呼小叫的，抓魚抓的特別興奮。

　　李博然歎了口氣，反問郭子儀道:“看到沒有，她像個當長輩的樣子嗎?”

　　郭子儀嘿嘿兩聲，道:“我覺得挺好！我也想跟著去摸魚。”

　　猛然耳朵被人揪住，清陽公主一臉怒氣的道:“你覺得挺好?你還想過去摸魚?姐姐跟你說過多少次，身為大將軍要蘊養風范。不動如山，威嚴自起……若是你下河摸魚，大將軍的威嚴還要不要?”

　　郭子儀忍不住爭辯:“今日是通家之好的小聚，能夠參加的沒有外人。”

　　清陽公主眼睛一瞪，呵斥道:“總之我不允許，你以後切記要時刻注重蘊養風范。哪怕有一時松懈，也可能前功盡棄。”

　　郭子儀無奈，只能哼哼兩聲，道:“那你放開我耳朵，免得我丟了風范，自古以來的大將軍，沒聽說誰被揪耳朵的。”

　　清陽公主噗嗤一笑，果然松開了揪耳朵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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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李博然輕咳一聲，慢悠悠的從石凳上站起，大有深意道:“郭老太爺喝多了，年紀大的人需要安靜。李翰林喝多了，需要在夢鄉裡尋覓詩情。不可打攪，不可打攪啊……”

　　話裡有話！

　　清陽公主笑意岑岑也站起來，悠悠道:“既然如此，咱們去別處逛逛，讓老人家休息，讓李翰林夢尋酒鄉。”

　　郭子儀點了點頭，順勢朝著不遠處一指，道:“不如去那邊逛逛，那邊是剛修的一處竹林。”

　　李博然遙遙一望，道:“不錯，竹林雅致，適合閑聊。”

　　說是閑聊，然而幾人的臉色隱約都透著肅重。

　　郭子儀領頭往那邊去。

　　李博然慢悠悠的像閑逛。

　　清陽公主抱著小寶寶，仿佛不經意間朝著玲瓏眨了眨眼。

　　於是玲瓏也起身，悄無聲息的跟了上去。

　　不遠處的小塘邊，玲瓏的奶奶正在抓魚，老王妃看似玩的熱鬧，其實目光不時往這邊掃一眼，看到幾人去往小竹林，頓時臉色泛起笑容，莫名其妙說了一句道:“這是要談大事了，終於要準備動手了吧。”

　　郭氏後宅的另一處，是小孩子們書聲琅琅的小書院，楊玉環正在教導弟子們讀書，目光卻朝著這邊注視，忽然風華絕代的臉色也泛起笑，低聲道:“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聲音突然變高昂，肅重道:“孩子們，今天咱們學習新的一篇，唯有我蘭陵郭氏，可以救亡華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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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的讀書聲更加朗朗，遠遠的竟然能傳到小竹林這邊。

　　李博然側耳聽了幾句，忽然若有所思的道:“你夫人教導的這些學識，老夫怎麽感覺像是屠龍術?臭小子，你郭氏莫不是以後想造反坐江山，當皇帝?”

　　郭子儀嘿嘿兩聲，道:“我肯定不會造反，但是有些人肯定造反。比如蘭陵北邊的河北道，邊關之處的范陽藩鎮，那個名叫安祿山的胖子，恐怕越來越按捺不住了。”

　　李博然目光一凌，突然道:“此前你曾含含糊糊跟我說過一次，說是你從長安歸來的路途上平掉了一股匪患，人數足有一千，但卻不是當地的匪，對不對?”

　　郭子儀點了點頭，沉聲道:“那是安祿山藏在安陽的兵。”

　　李博然目光再次一凌，緩緩道:“此人是范陽節度使，安陽縣則是屬於河南道， 相距一千多裡路，他卻偷偷藏著兵……”

　　旁邊李光弼低聲說道:“安陽縣雖然是個不出名的小縣，但是那裡的地域優勢很明顯，往東是洛陽，往西是長安，如果有誰在造反的第一時間控制那裡，必然可以做到長驅直入肆虐中原。”

　　清陽公主抱著小寶寶，插一句嘴道:“這豈不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眾人一起點頭。

　　李博然沉吟片刻，突然又道:“一年前的那次軍械丟失大案，老夫估計你們是瞞不住了。”

　　郭子儀再次嘿嘿兩聲，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們當初做這事的時候就沒打算瞞太久。因為一旦我們啟用這批軍械，必然會被有心之人給盯上……”

　　說著微微一停，緊跟著又道:“而現在的蘭陵城中，怕是最不缺少的就是有心人。”

　　清陽公主再次插一句，道:“比如我的某個侄兒，大唐的十八皇子，壽王。”

　　郭子儀緩緩吐出一口氣，道:“希望他能按照楊玉環的推測，急不可耐的去跟安祿山媾和，那樣的話，我們就省去一番故意放出風聲的力氣，並且，也更容易消弱安祿山的警惕……”

　　他說著一停，眼神變的堅毅:“我盼著這廝早點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