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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權》五百七十四 陰影
北平的上空密布著戰爭的陰雲,盡管城門依舊是熙熙攘攘的百姓,街頭閑蕩著成群的流民,但這並不妨礙現在北平城中那些所謂的達官貴人們心中的荒涼。

 城內一片忙碌之象,位於城中的燕王府也不平靜。這幾日,無數飛騎馳進馳出,將一個個消息情報帶進王府,又將一大堆命令和密函送往各處;軍中將校也是川流不息,稟告部屬情況、軍事布防以及朝廷大軍動向,並請示用兵方略。耿炳文主力已進入保定府的真定一線。所有人都明白,北平即將面臨無比殘酷的考驗!

 在燕王府西南方的慶壽寺中,那座高九層的光天普照佛日圓明海雲佐聖國師之塔依舊莊嚴肅穆。道衍盯著供奉自己仰慕一生、並以為榜樣的劉秉忠師傅雲海禪師舍利子的塔,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慶壽寺其實以前是喇嘛寺,在他二十余年的經營之下,已經恢復了禪宗舊風,他多麽希望那一天,有人將自己的舍利子也供奉在上面,受萬人膜拜,世人敬仰。但是當他距離這一步越來越近時,老天爺卻給他開了個這麽大的玩笑,使他距離這座舍利塔如此之近,卻遠如天涯。

 想當年燕王在時,他每日往返於府、寺之間,與燕王共商大事。在他的勸導下,北平漸漸穩固了自己的根基,也正是那個時候,他猶如一個不用上朝的宰相,燕王有什麽事情需要請教的時候,非但不是遣人來傳。而是讓親自往寺中拜訪。當和尚能當成他這種地步,也算是頗為自傲了。

 政治確乎是個怪物。上下數千年。歷朝歷代,都不乏出現大大小小姚廣孝式的人物。他們無才無德。也無特別的來歷,有的甚至是出身不正、沒有功名,卻受到當權者的青睞,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貴,操管著無名大權。

 偏偏這類人有的竟然不是為了錢財、也不是為了功名,只是為了自己的理想,從不顧及國家的存亡,百姓的死活。就是因為常常出了這種人,才有了亂世的衍生。政權的傾覆,黎民百姓的遭殃。而這類人物的產生,又常常是與陰謀、投機、取巧等等詞匯連系在一起的。姚廣孝的出現,正是這樣。

 其實姚廣孝有諸多怪處,他生自醫家,卻偏愛謀略;他不為生活所迫,卻自幼出家;他既入空門,卻熱心政治;他不輔洪武、景泰,卻偏助燕王;他未受十年寒窗苦。在別人眼裡卻是無書不精,無物不曉,每言必中,算無遺策…… 。

 姚廣孝生於蘇州。其家世代行醫,祖父、父親都是鄉間郎中。生活雖然清苦,但祖輩事佛積善。很受鄉裡敬重。從小受到較好的家庭教育,初步學習了一些儒家經典。但姚廣孝讀書。與許多人大不相同:他既不想應試做官,也不想像前輩們那樣行醫生為生。而是一心想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

 因為在那時他已經知道,漢人在蒙元的統治下,走科舉之路,是絕對不通的,因為他聽說科舉殿試結果分右、左兩榜公布;蒙古人、色目人因此名列右榜,漢人、南人列左榜。名義上兩榜的第一名都算狀元,但只有右榜狀元才算真有資格為官,左榜狀元不受重視。

 所以,從十四歲時,姚廣孝開始把自己的主要精力和興趣轉向佛學;十七歲時,在杭州的妙智庵出家為僧,法名道衍。因為在蒙元人的眼裡,出家人要比讀書人容易出頭的多,道衍敏銳的發現了這一條。

 皈依佛門的姚廣孝四海為家,他拜席應真為師,學習《易經》、方術,尤其對排兵布陣、用兵伐謀感興趣;他向遇庵大師學習內外典籍之學,對佛、儒二家進行對比研究;他與宋濂、高啟等人結為詩文好友,提高文學修養……在學佛訪友、詩文酬和中,他成熟了。

 叩缽吟詩,高談闊論,這確實不像安分的出家人,倒像個胸懷大志的書生。然而正值姚廣孝恃才傲物,以才氣自負,覺得可以一展抱負的時候,亂世來了,再也沒有人會注意到他這個出家人。就猶如待價而沽的緊俏貨卻猛然間砸在自己手中。

 大明建國,天下漸漸太平,輔佐開國皇帝建立蓋世偉業已沒什麽可能,想著自己空有滿腹經綸卻沒有施展機會,有時難免心灰意冷。直到有一天覓得機緣。孝慈皇后不幸病逝,朱元璋在天下廣尋高僧,分配給各個皇子,讓高僧們在眾藩王的封國裡修寺誦經,為皇后祈福。姚廣孝受人推薦,也在應征之列。當朱元璋安排這批高僧與眾藩王見面時,姚廣孝一下就相中了被封燕王的四皇子朱棣。

 憑借直覺,他感到燕王相貌堂堂,氣宇軒昂,最具帝王相,便自薦跟隨朱棣。此後不久,隨燕王來到北平,名義上住持慶壽寺,實際上經常出入燕王府,成為燕王最重要的謀士和心腹,助燕王運籌兵機……。

 正想著自己的過去,一個沙彌匆忙忙地跑了過來,一下子把道衍從思緒中拉了回來。皺著眉頭喝問:“慌慌張張地幹什麽?”

 沙彌忙回稟道:“袁大師說有要事要見主持。”

 聽是袁珙來了,知道不是重要軍情,袁珙是不會直接來寺中打擾的。便轉身準備前去迎接,但是沒待道衍回過身,袁珙便來到這裡,劈頭就是一句:“道衍大師,據遼東方面的消息,傅友德和馮勝已經快到兀良哈了。”

 這壞消息來得這麽快,但是道衍也不感意外。自從知道寧王到了京師的消息之後,朝廷派人前去安撫朵顏三衛本是意料中事,畢竟那裡有十數萬的騎兵,還有廣闊的馬場,京師方面怎麽也會加強重視。可是這個消息,對於他們北平來說。真的是太失望了。

 “消息可靠嗎?”道衍這樣問。

 袁珙說:“這是咱們派往兀良哈的人加急送回的消息,本來兀良哈的阿劄施裡已經有些動心。但是聽說是傅友德和馮勝要去,馬上就改變了主意。現在哪裡朵顏三衛正在籌備迎接事宜呢。”

 又問:“那其余的塔賓帖木兒、海撒男答、脫魯忽察爾他們呢?”

 袁珙有些喪氣的回道:“信使回來說了,兀良哈部在朵顏三衛中勢力最大,其他的都說不上話!”

 道衍聽罷,臉上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沉思了半晌,冷冷地說:“這是遲早的事,這些蒙古人都是喂不熟的狗而已,只是可惜了咱們運去的物資!”

 袁珙聽出了弦外之音。他深知道衍的城府。明白這一幫蒙古人也遲早會走這條路,洪武二十二年,朝廷設置了朵顏、泰寧和福余三衛。朵顏衛在屈裂兒河;泰寧衛在塔兒河流域;福余衛在嫩江和福余河流域。同時,明廷授封三衛首領以各級官職,進行籠絡和羈縻。封阿劄施裡為泰寧衛指揮,塔賓帖木兒為指揮同知;海撒男答奚為福余衛指揮同知;脫魯忽察爾為朵顏衛指揮同知。要求他們“各領其所部,以安畜牧”,做明朝的“屬夷”。

 當初正是藍玉率領傅友德、馮勝等人促成此事,聽到是這兩人過來。朵顏三衛哪敢再做出異動。道衍吩咐袁珙前去召集眾將在燕王府內商議對策,而自己卻是轉回身子,在舍利塔下兜起了圈子。

 袁珙一走,道衍突然感到心裡冷冷的。這個權力舞台上的乾將。自覺是脫俗世外的高人,一時變得膽小起來,災難既然已經到來。眼前的一切都將失去,他能不心慌意亂?

 起兵靖難已有一段時日。靖難以來。在用兵方面尚算成功,短短時間內便將北平、永平二府之地收入囊中。並且成功的控制了周圍的形式。但在招攬舊部和爭取同盟的道路上,卻受到了不小的挫折。

 首先是舊部並非盡數歸附。在靖難之初,北平府周邊諸衛紛紛響應,使燕軍兵力迅速擴充到了五萬。但只是月余,隨著北平開始休整,舊部的歸附舉動也逐漸少了起來。其余各省的舊部就不說了,他們早被各都司衙門管的死死的,縱有反心也不敢輕舉妄動。

 而北平省內各衛也多不附。至於不附的原因,有的是與北平府相隔甚遠,像駐大名、順德等地的衛所,與燕藩地盤不搭界,想反也反不了;有的則是已被朝廷鉗製,如真定等地,尚有不少朝廷兵馬聚集,對原北平衛所形成製約;還有許多則根本就無反心,他們縱然曾屬燕王,但如今燕藩已反,他們不願背叛朝廷,自然也就不會歸附了。

 招撫舊部還稱得上是有成有敗,而所謂的尋找同盟則整個就是鏡花水月。在靖難之前,他們也曾與聯絡諸位塞王,希望他們能共襄大業。塞王們大都對傳言中的朝廷削藩憤恨不已,對於北平的拉攏,他們就算不是頻送秋波,暗通款曲。那也是表示了對燕王的同情。

 但真到北平舉事之時,局面就徹底顛倒過來:秦王朱尚炳是二代藩王,威望不足、根基不穩,根本無力舉事;而朱濟熺只是署理晉王職司,連名分還沒有扶正,更不要說是響應了。

 遼王朱植是第一個棄藩歸京的藩王,將護衛親軍留給了江陰侯吳高;代王倒是既有實力也有反意,可在靖難前就先被朝廷囚了,徒喚奈何;寧王莫名其妙的就到了京師,怪不得朱高熾怎麽派人也見不到寧王一面。

 谷王朱橞最為圓滑,開始還在和北平眉來眼去,甚至有些想取代朱高熾的意思,但是聽聞寧王回京的消息,連吭聲都不吭聲,也來了個消失,估計已經往京師去了。至於更遠些的蘭州肅王、寧夏慶王,雖消息還未傳回,但他們既距北平甚遠,手下又沒幾個兵,想來也不可能舉事。估計已經開始在路上了。雖說打一開始就沒對這些藩王寄予太高期望,但真到確定造反的只有北平一家時,他心中仍頗為沉重。

 尤其是對於寧王的舉動,對北平而言不僅意味著戰爭中的力單。更意味著道義上的勢孤。

 “舉步維艱啊!”道衍喟然一歎。朝廷的北伐大軍就要到了。十二萬人,這個數字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如何禦敵,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個明確的方略。若無萬全策略。其結果可想而知!盡管表面上道衍仍是沉穩持重,但內心早已焦慮不已。

 又停了一會,道衍才想起了要去燕王府一事,和寺裡的沙彌說了一聲,邊通過便道往燕王府行去,還未通過側門進入,卻發現身著青色戰襖的金忠在一旁站著,背負著雙手,正仔細看著王府圍牆上的苔蘚。好像能看出花一樣。

 知道金忠有八成是在等他,於是停了下來,打了個招呼。

 行了個禮,金忠左右看看,低聲說道:“大師,高麗那邊有點變化,李芳遠不知道怎麽回事,說是要回軍漢城,聽咱們的人說。李芳遠正在召集飽學之士,準備給朝廷寫請罪的折子呢?”

 道衍點了一下頭。默然片刻後,問:“事已如此,不知金將軍作何打算?”

 見道衍這麽提出問題。金忠就明白了他所面對的這個和尚已經失了方寸。他是了解這位道衍的,其實有時候他也在想,這個和尚要說起來是天下無敵。做起來卻是有心無力。對於這次的靖難,從開始金忠是不讚成的。他附著燕王府。依著道衍,不是因為這次靖難是對的。而是因為這些江南富戶對於朝廷的不信任,以及有些臣服燕王朱棣的意思,他對燕王是忠心的,所以說話也就十分直率。

 “高麗一退,遼東就無戰事,對於北平的壓力很大,且高麗人反覆無常,要是南京給他們一點甜頭,承認李芳遠的正統,難保不被反咬一口!”

 這本是道衍自己也想到了的,但從金忠的嘴裡說出來,他聽了總覺得酸酸的。到底是自己在籌謀的事情,高麗也算是一個主要的因素,高麗不能牽涉遼東兵力,那麽也就不能牽涉在渤海灣新來的方明謙的水師,那麽北平始終處於一個危險的地段,想到這裡,雙手合什唱了一聲佛號,繼續道:

 “金將軍,你正說出老衲的心裡話。不過高麗想退出,哪有這麽容易,且不說京師中那個皇帝的心思,就連那些迂腐的大臣們,對於這次他兵陳邊界,怎麽可能沒有一點反應,現在我們需要的是時間而已。”

 “大師,我細細捉摸了,我們可以有兩個出兵方案。繼續北上,松亭關的陳亨也許可以利用,北平這裡無險可守,南京甚至可以通過運河調兵,對於我們實在不利,這是第一個方案。”

 道衍搖搖頭,道:“陳亨也不是傻子,現在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打順風仗或許可以,但是要同甘共苦,恐怕陳亨沒有那個決心。第二個方案呢?”

 金忠已覺出了這位道衍大師有些怯了。雖然不願意說破,但也直接說出事情,道:“現在京師水陸並進,北平雖然不懼,但是卻是打不起,早在先皇在位時,嚴令邊塞不留三月之糧,困守北平,只能是坐以待斃……。”

 說道這裡,金忠似乎有所醒悟,有些驚訝的想到,難道那小皇帝早知道北平要反,所以之前就決定邊塞不留有余糧的後著,如此要是真的話,此次北平形勢堪憂,那小皇帝必然還有後著。

 道衍看見金忠突然停了下來,不知道在想什麽,便追問了一句:“第二個方案呢?”

 “哦!”金忠回過神來,忙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其實第二個方案和第一個有些相似,不過首要一個字,就是“拖”。”

 “朝廷要開宗室會議,燕王又在京師中,北平的藩王不算沒有到場,只需要世子上書謝罪,陳明不回京的理由是為了剿滅倭寇,至於其他可慢慢推諉,只要不開戰,那麽就可暫保無憂。”

 “說下去……。 ”道衍似有所悟,但仍然讓其說下去,金忠繼續道:“不開戰,那就要談,我們在談判的過程中,只要慢慢的將陳亨、高麗、日本的事情慢慢的散播出去,讓他們沒有了後路,自然會和咱們一起,何況,咱們還有後著呢……。”

 金忠說道這裡,眼睛往西北方向看去,道衍會意的點點頭,這一番話,說得道衍心裡輕松了很多,遂對金忠的能力又高看了一層。為了表示讚同,忙說:“這第二方案好,就用第二方案。稍後見到世子,你隻管說,有老衲為你善後。”

 舉手一輯表示謝意,金忠卻是搖搖頭,輕聲說道:“這件事暫時就大師知道就好,在王府中,末將總覺得有些不安,世子的心思咱們都不知道,聽說最近那個景清天天在世子身邊,想來也說不出什麽好話的。”

 道衍的白眉一挑,冷然望著金忠,對於景清的懷疑他從來沒有間斷過,但是現在看金忠也是如此說,那更加不會是空穴來風,慢慢的轉過身去,看著空曠的王府巷道,說:“此事老衲自有計較,金將軍無需多慮。”

 說罷,就往王府大殿走去,金忠垂手跟在後面,轉過了一道彎又一道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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