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岩接過信劄,當即拆開信函,羅靜那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看著看著,那白皙的面孔上飛上一層疑雲,微微地蹙起眉心。鄭岩讀罷海關羅大人的書信,塞進袖中。
“鄭巡檢,你看我們可以過去了嗎……?”
“不忙,不忙。”鄭岩謙卑地賠笑說,“令公子光臨敝處,乃貴客上賓,若是平時,請也難請,昨日下官不巧去高資鎮辦事,不知貴公子屈駕到此,恕罪,恕罪。今日既然有幸相逢,無論如何請公子多留一日,下官好盡地主之誼。”
“不必了。”金姓年輕人瞄了瞄身後的的車輛,看見稍微掀開的車輛露出一隻手擺了擺手,便拱拱手說:“我家公子此行奉行要務,要坐貨船前往鎮江,請鄭巡檢給個方便。”
魏大虎在旁邊看著有些納悶,想不出平時和自己要好的鄭岩,此時到底是什麽一個態度,竟然要開始請人吃飯,不過那人看上去來頭也不小,竟然能請得動海關羅大人為其寫信,但是要坐貨船,真的不知從哪裡來的毛病。
正在納悶間,看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來往說一些沒有營養的話,心裡也頗為憋氣,不過現在過橋的人少,大家的注意力又被這個金姓的年輕人和鄭岩吸引,誰也沒有注意到,後面馬車上悄悄的走下來四個人,三男一女,其中一個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熾。
還有兩個精壯的漢子在旁邊護衛,而那個女子,竟然是朱高熾的妾室楊氏,四個人在哪裡看了一會熱鬧,漸漸的融入了遠處觀望的人群之中,那楊氏悄悄的問道:“公子,你這樣讓他們鬧法。會不會出事啊?”
“不出事才怪,你知道那書信中寫的是什麽嗎?”朱高熾笑著問。
“寫的什麽?”
“那你又知道其余幾輛車上裝的是什麽嗎?”
“公子就不要給奴家打啞謎了吧?”楊氏怪道。
朱高熾笑而不語,就在這時。就聽見那鄭岩大聲喊道:“一個私鹽販子,竟然也在本官面前巧言令色。真的是不知死活,快給我拿下!!!”
楊氏不想會這樣,吃驚的捂住嘴,看著衙役們從後面中間的幾輛車上,搜出大量的袋子,破開看時,正是白花花的食鹽。
明麗的朝陽照耀著龍潭港監獄院中的雜草花木。晶瑩的露珠散綴在葉片上閃閃生輝。
鳥兒的嗽調吵醒了熟睡的金姓年輕人,被頭上還留著枯草的臭味,打了個哈欠,翻身向裡。又眯上眼睛,想繼續著那彌漫著縷縷溫馨的甜夢。可是他沒有睡著,望著囚室中潮濕斑駁的牆壁,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極其鬱悶。沒有想到被公子派了這麽一個苦差事。
“哼!鄭岩,”憤憤地在心裡罵道,“老子出去後,一定給你點顏色看看,還有那個混帳的魏大虎。”
“金柱!”囚室的鐵門打開。幾個行役同時厲聲喊叫。這個金姓的年輕人叫做朱金,倒過來喊,正好是金柱,是世子朱高熾這麽讓他自稱的。
還沒反應過來,一隻鐵鉗般的大手抓住他的後領猛地一拽。
“起來!”
金柱吃了一驚,一骨碌坐起身,兩個衙役迅速將他的雙手反剪,另二個將沉重的鐵鐐擲在他的面前。
“你們……你們幹什麽!”金柱掙扎著叫喊。
幾個行役熟練地將金柱的雙腳裹上鐐鎖,拉起鐵鏈,又將他的雙手拉到前邊,牢牢地銬住。
“混帳……我有你們海關羅大人的諭示你們知道嗎……快放開我。你們海關有什麽權利拘捕人……。”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金柱停止了吼叫。
“我等就是奉海關羅大人之命,帶犯人上堂審訊。”一個行役話音低沉但字字有聲。
“走!”兩隻手在他的後背上一推,金柱踉蹌幾步,回頭軟聲地說:“各位弄錯了吧?羅大人我雖然沒有見過,但他的信的確是真的,怎麽又有上堂審訊之理!”
“別嚕嗦!”一根棍子搗在他的肋下,疼痛使他馴服地走出了囚室。
龍潭港海關衙門的黑漆大門洞開,從大門口經大院到正堂的石板路兩邊,直到大堂門口的石階下,幾十個身穿黑色役服的皂吏稀稀落落的撒在院落裡,他們掛刀執棍,卻是好像沒有看見金柱一般。
內衙裡,海關羅靜羅大人沉著臉坐在一張書案後面,兩名皂吏在身後站著,面向正堂大門,五尺長三尺寬的一塊大牌上寫著醒目的“肅靜”兩個字。
今日雖在內衙坐著,羅靜卻是頭戴烏紗帽,身穿七品文官補服,腰束素銀帶,他的左側端坐著京師戶部的七品給事中馮俊友。鄭岩、魏大虎站在離他八尺左右的地方,垂手肅立。
今日一早,他們二人收到衙役送去的消息,令他們於辰時到海關衙門見羅大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匆匆忙忙趕了來。如今站在這一片肅穆的氣氛中顯得很不自在。
羅靜面色嚴峻,目不斜視,朗聲喝道:“帶那個金柱上來!”
聲音立即在內衙外開始傳播。在大堂門口的執事立即轉身向外傳諭:“帶金柱進來!”
兩個衙役從耳房內押出戴著腳鐐手銬的金柱,一步步“咣啷咣啷”的穿過庭院,踏上台階,走進高大的海關衙門的正堂,轉而進入了內衙。
剛進去,就看見在左側坐著的馮俊友,馬上就有了精神,他有恃無恐地挺胸而立,直視著高踞於公案後的楊實珍,嘴角邊掛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
有幾秒鍾時間,羅靜在金柱傲慢輕蔑目光的逼視下愣了一下,但立即振作起來,習慣地將拍了一下桌子,喝道:“大膽案犯,跪下!”
還沒等金柱反應過來,兩個衙役膝蓋在他的後腿彎處一頂。他順從地跪下來,頭也被按倒地上。
金柱抬起頭來,一個衙役用棍子在他的後腦上點了點。他趕忙乖乖地低下頭去,但是他不說話。
羅靜微微探身。說:“金柱,你私運私鹽,觸犯朝廷王法,快快從實招來。”
“我持有鹽引,不過在後面的車輛中人手裡。”金柱自辯道,雖然他都不知道怎麽回事,但是依然死撐著。
“巡檢司鄭岩!”羅靜轉向鄭岩。問道:“這個案犯有無鹽引?”
鄭岩俯首回話:“稟羅大人,卑職沒有看見。”
“金柱,”羅大人提高嗓門,說道:“你販運私鹽四千余斤。按朝廷頒布的法令,該當何罪?”
金柱不答。
“說!”羅靜猛敲一下桌子,喝道。
“羅大人,”金柱並不害怕,說:“我無罪!”
“大膽!”羅靜霍然站起怒斥道。“公然藐視王法,咆哮公堂,給我拖出去狠狠打!”
坐在一邊的戶部給事中馮俊友急不可待地欠身說道:“羅大人!”
“拖出去!”羅靜沒有理睬,又拍了一次桌子。鄭岩和魏大虎面面相覷,這裡又不是公堂。羅大人發的是哪門子官威呢?
看見沒有辦法,羅靜身後的兩名衙役立即作勢要將金柱拖到院內,羅靜余怒未息,坐在公案旁的戶部給事中馮俊友走上去小聲提醒他說:
“大人,這件事情挺複雜,但宜緩議,不可急決。昨夜與大人曾作肺腑之言,望羅大人三思。”
一提起昨夜還敢衙門簽押房的密談,羅靜心頭的創痛仿佛又被人撩撥……。
三天前,當他了解到自己所要做的事情之後,確實覺得棘手,但他不得不憂及燕王世子的名頭,為此,他親赴鎮江,知府大人話裡藏鋒的暗示,並委托戶部給事中來龍潭港協助……幾天來,羅靜的心際如秋雲密布,變化無窮,囿於知府大人情份,懾於上憲權勢,曾經軟弱妥協,確有按照意思辦的決心,也按照事先的安排,寫了那封信。
後來寢食難安,反覆思忖,自己乃朝廷命宮,且一貫剛正不阿,忠於朝廷職守,此番焉可徇情枉法?
這兩種念頭就像兩頭野獸在他的心中格鬥,互有勝負,衝突難決。他清醒地認識到,若是不理會此事,雖說道貌岸然的知府大人也會堂而皇之地讚譽他公允無私,但內骨子裡將對他則恨之入髓。
自己在這張鐵網鐵腕之下,禍伏於斯,將來必被報復,後患無窮;倘若屈從淫威苟私情而演了這出戲,自己廉政清明之風蕩然無存,那麽自己就將被打上世子朱高熾一夥的烙痕,有何面目面對朝廷。
鄭岩乃一個小小的巡檢司吏,明知金柱出身權貴,但是看見自己的親筆信,自己不過露出一些小小的伏筆,他就能按朝廷律法辦事,禍福生死還不知道在誰手中握著,卻能義無反顧,執法不阿,將金柱逮送海關,如果作為朝廷命官的七品海關知事竟連一個小吏也不如,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現在戶部給事中馮俊友奉命出語相脅,暗示他敷衍拖延,暫莫審判;連駙馬府家奴周寶也竟然跑來頤指氣使,為金柱說情,這個惡奴有什麽資格在本縣面前指三道四?楊實珍覺得臉上一陣發燒,因而眼一閉,牙一咬,不顧一切後果,鐵了心豁出去依法審案……。
瞥了一眼鐵青著臉坐在左側的馮俊友,心中輕蔑地罵道:“一個戶部的七品給事中,仗著你是京師上官,拿著知府大人的令箭,竟然也在本縣官面前威脅利誘,逼我和你們同流合汙!無非是甩烏紗,脫官袍,回我浙江老家釣魚而已!”
想到這裡,就再也沒有演戲的心情,看著下面跪著的金柱,想起那個莫須有的罪名,心裡一陣輕松,不過還是吩咐左右,將其看押起來,再也不理會馮俊友,轉過屏風,只顧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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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一天的清晨,天王山偏僻的叢林中,淡淡的煙嵐在一片蔥綠中嫋嫋升騰。數不清的奇禽異鳥競相歡鳴,山泉泊泊流淌,順著蒼崖深澗跳躍騰彈湧起一簇簇銀花,飛濺一顆顆玉珠。
一隻帶箭受傷的梅花鹿忽然悲鳴跑過來。順著崎嶇的山道狂奔逃命,緊隨而來的一位白發老人倚石而踞,張弓搭箭。瞄準那隻正在攀石逃竄的帶箭小鹿——
“老伯!”
老人聽到喊叫,吃了一驚。搭在弦上的右手松了下來,很不高興地看了看兩個從馬上下來的一男一女。男的一身青衫,蓄著胡須,腳蹬麻鞋,女的披著紫色鬥篷,身穿墨綠色短打衣褲。後面還跟著兩個騎馬的精壯漢子,看見前面的一男一女下馬。連忙也下來,緊緊的跟在身後。
“對不起,老伯。”本來是就是一臉和藹的朱高熾歉意地抱拳施禮,問道。“請問去鎮江方向怎麽走?”
後面的女子,正是他的寵妾楊氏,笑著補充道:“老伯,我們在這山裡迷了方向,轉悠了一天一夜摸不清東南西北。”
老人抹了抹白花花的長胡子。說:“兄弟,你們走反啦!這條路往西北方向,是奔京師去的。”
“啊?!”朱高熾和楊氏驚愕地互相看看。
“往鎮江方向應該朝東,”老人指著他們身後的兩座插入雲霄的山峰,說。“你們順著原路往回走,約摸兩個多時辰能到三叉路口,再順著路邊有個土坷的那條道一直朝前,直奔那兩座山峰。你們騎馬有四五個時辰就能到高資鎮,到那裡二位住店再打聽打聽。”
“多謝老伯!”朱高熾施禮感謝。隨即各自上馬,向著來路走去。
轉過山崖,是一個漫坡,鮮紅的朝陽已經冉冉升起到頭頂,漫坡上長著一片發黃了的青草,一條清溪穿坡而過。
“世子,在這草坡上歇一會,好嗎?”楊氏駐馬征詢地看著妻說,“我們已半天都沒有停了,又不著急,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了。”
“好吧!”朱高熾跳下馬說,“馬也餓得可憐了。”
果不其然,兩匹馬,一棗紅一雪白,沒等主人發話,見了肥美的青草和河水,相向長嘶,掀起碩大的尾鬃,撲向草地,貪婪地啃食起來。
朱高熾在草坡上一塊青石邊蹲下去,兩腿一伸,同時向後面的兩個精壯漢子說道:“歇歇吧。”
倆個漢子連忙下馬,四處轉悠著走向遠處,楊氏抿嘴笑笑,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朝溪邊走去。
山間的溪水清碧如鏡,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水底的鵝卵石耀著閃爍的光斑,幾條遊魚悠閑自在地逆水嬉戲,不斷吐出珍珠似的水泡。
楊氏蹲到水邊的一塊卵石上,雙手捧著河水往臉上洗漬,就覺得寒冽如冰,驅散了濃濃的倦意,又抄起溪水喝了兩口,轉過臉去喊:“世子!”
朱高熾一骨碌站起來,一起到河邊洗洗臉,喝幾口水。
兩匹馬吃飽喝足,悠閑自在地搖著尾巴,不時地打著響鼻,輕提前蹄。
半個時辰的歇息,四個人都精神多了,只是肚子餓得咕嚕嚕響,隻想趕快找個人家設法弄點食物。路上先後遇見兩位樵夫,都說這大山方圓數十裡別想找到村莊,只有那雙峰夾道的高資鎮,是個有幾十家鋪面的小街,可以歇住用膳。
他們拍馬縱轡,小心地控馭著坐驥,在險峻的山道上朝高資鎮的方向間去。
高資鎮上居住著百來戶人家,房屋依山而築,相向兩排房屋間的街道只有一丈多寬。街上有幾十家雜貨鋪、酒店、客棧。藥店等門面,最引人注目的青灰色磚牆門樓高聳的是三清道觀。
等他們來到高資鎮時,天色已晚。一來又饑又渴,十分疲倦,二來天黑了往東去的山路崎嶇也很危險,好歹覺得寨上安全無虞,便決定留下來好好歇息一夜,次日天明趕路。
走進掛著京都客棧招牌的旅社,店主是位三四十歲的女老板,笑眯眯地迎上來,問道:
“四位客官要住店麽?”
早有後面跟著的精壯漢子上前, 迅速向店堂掃了一眼,然胡回答說:“正是,請問大嫂,貴店有馬廄麽?”
“有。馬廄、馬料、馬夫、馬燈,一應俱全。”
將馬匹交給店中夥計,隨著女老板會後院客舍,順著青石徑來到一排木質結構的小樓,他們要了樓上朝東盡頭的一間房子。而兩個精壯漢子就住在他們隔壁,到了房間卻不進屋,兩人輪流在外面守著。
飽餐一頓之後,朱高熾推開後窗,夕陽的余輝幻化成絢麗的晚霞。這小樓建在峭壁一側,窗下便是深淵,窗對面隔著幽壑矗立著抬頭不見峰頂的高山,似一匹身軀無比巨大的怪獸臥逼窗口,確乎隨時都會側身壓倒這危岩上的小木樓。
那山上怪石峋磷,林木參差,時不時出現數隻調皮的猴子在樹枝上攀緣跳躑,嬉戲打鬧,看得清清楚楚。楊氏將半塊燒餅朝猴兒拋去,猴群立即哄搶撕打。有兩隻猴子發現了窗口的他們,毗牙咧嘴怒目而視尖叫著,好像就要撲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