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謙很佩服嶽父的眼光,大明開國功臣中,除了早亡的徐達、常遇春等等之外,只有嶽父湯和安然無恙,現在依然在臨濠養老,絲毫沒有受到京師之中諸事牽連的跡象,算是善始善終,所以他一直很聽嶽父的教誨,從不參與到朝政中去,就連這次北上,也是謹慎萬分的不多一句話,有時候甚至連身為副帥的常升都有些嘲笑他膽子小,但是他知道,膽子小終歸可以保住自己,保住一家大小的平安。
這次方明謙得到的旨意是,扼守渤海海峽,就近在山東、遼東招募、演練水軍,監測高麗、日本動向,禁絕大明和日本、高麗的民間貿易。然後是聽候旨意,到時候錦衣衛會將進一步的旨意傳達過來的。
所以最近方明謙的日子過得十分愉快,閑暇的時間,還可以上岸邀約常升一起打獵,那個常升自從瘋病好了之後,膽子也是異常的大,對於火槍和火炮的癡迷,興趣也是遠遠的高於朝堂之事,可能也是受到了深刻教訓的緣故吧。
方明謙總覺得常升在平時的魯莽和隨意,都是有意的偽裝,因為自己何嘗不是那樣去做的呢,在皇帝的強勢之下,還是選擇比較糊塗一點比較好,就連自己的嶽父,不是也是裝作中風的樣子,才博得洪武皇帝的同情嗎。
他心裡明白,就是不說而已,方明謙明白很多事情,也不明白很多事情。無一例外的都保持了緘默,其實他自己琢磨了很久很久都想不透。皇上為什麽讓他順著黃河進入塘沽,然後在渤海灣守候,而不是直接去旅順附近擊潰倭寇,船上有火炮,射程可以達到三裡以上,兩岸和水中根本不可能有敵人靠近,那樣的話,不是容易了很多。
他心裡有這個疑問。但是就是不問出來,就連和常升閑聊的時候,也是從容自若,好像沒有想到一般,多年的坎坷和見識,已經磨平了他身上的棱角,已經讓方明謙沒有那麽好奇了。
不過。有一件事情他十分的擔心,也就是臨出征前,皇上特地將他召進京師單獨問對,除了一些水師的作戰方法和大致水師發展發向之外,還交給他一件事情,也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為了這個事情,皇上特別調撥給他了三十名親衛,說是協助他完成任務,方明謙知道這三十人是來監視自己的,但他不想回避。也回避不了這個事實。
雖然坦然接受,但他不希望這件事情的發生。可這件事就偏偏的發生了。
清晨初春的渤海灣空氣格外清新,方明謙貪婪的呼吸著,從甲板到岸上,反正無事,又到旅順的金州中左所那裡去看看,順便落實一下淡水供應的情況,這些事情本來用不著他親自出面的,但在船上久了,也厭了,就想著上岸歇息一下。
過了正午,才慢慢的往碼頭那裡進發,也沒有想著騎馬,正打算步行回船上之時,隨從的親衛忽然騷動了起來。方明謙的面前出現了一名男子阻擋著地的去路。
這名男子看起來約有五十歲左右,一身女真人的打扮。個子很高體格健壯,相貌相當精悍,臉頰及手背上遊走著一道道泛白之刀疤。目光銳利得令方明謙內心不覺地感到有些發寒。這人絕對不是商人或是漁夫,忍不住地猜測起這名男子的來路。此時男子忽然一拜,並以奇怪的四川口音,明快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在下姓明,名升。”
“明升?”
在記憶中搜尋著。他大吃一驚地倒退了半步。這不就是明玉珍的兒子,後來被遣送到高麗居住的明升?親衛們一片警覺,想要控制住這人,但是卻為方明謙所製止。
“沒錯,想不到方將軍還會記得在下。倘若方將軍在此地將我殺掉,那麽皇上肯定不會怪罪於你。因為明升畢竟是離開了高麗,算是違背了聖旨。”
明升笑了笑。有一半是自嘲的意味吧。不過眼神仍舊距離溫和相當的遠。
“你找我做什麽?”
方明謙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語氣。自己都覺得有些發抖,當然這種恐懼並不是源於對明升的恐懼,而是對皇上那次召見時的交代有關,難道真的會找上自己,想起了此人和自己差不多同樣的遭遇,甚至遠比自己悲慘的遭遇,在恐懼的同時,他的心中竟出現了一股奇妙的感覺。
仍然掛著笑容的明升搖了搖頭。那笑容的性質起了微妙的變化。是苦笑呢,還是自憐呢?收起了笑容開口問道:“方將軍可能給同病相憐的人一個機會,單獨說說話嗎?”
明升的遣詞用語雖然極其禮貌,神色卻不容拒絕。方明謙默然點頭首肯,交代親衛們不必緊張,而且有些意味深長的望了皇帝派給他的那幾個親衛一眼,隨明升一起朝著港口最熱鬧的中心步行了片刻。他一邊盯著明升寬廣的背影,一邊轉過了幾個轉角,終於來到一間由褪色紅磚所砌成之房子。
房子內部相當的潮濕。雖然窗戶都開著,但是卻無半點風吹進來。在踏入室內的同時,方明謙的額頭和脖子就立刻有些發粘。眉頭不由皺了一下,他到不擔心明升會怎麽著,既然皇上已經猜測出那邊的人肯定會來找自己,那麽出於什麽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果然,有個白須飄飄的老僧,轉過門邊的屏風後,就出現在方明謙眼前,不由一愣,忙舉手一輯,道:“原來大師親自來了,請恕末將未能遠迎。”
明升此時已經退在一邊,無暇和尚用眼睛掃了滿身戎裝的方明謙一眼,歎了一口氣,對於其的道歉好像沒有聽到一樣。有些苦意的問道:“你知道老衲?駙馬都尉對你說了?”
在小屋內,無疑是一個十分尷尬的組合。三十多年前,有個自稱漢高祖同鄉的人,同樣的遭受暴政迫害,同樣的遇到諸侯的割據,又同樣的建立了一個新的王朝,所不同的,漢高祖所建的大漢帝國,而他的同鄉叫朱元璋。建立的是大明王朝。
他們有驚人的相似,推翻了暴虐的政權,自己建立了王朝,站起來了,注定了許多割據勢力的無奈,漢高祖的站起,徹底使春秋戰國的貴族們失去了希望。直至慢慢消亡,而朱元璋的站起,同樣的讓許多英雄遲暮,直至夕陽斷腸。
將韃子驅逐出中原,然後大家都開始了統一大業,朱元璋以應天為中心。慢慢的清除了長江上遊的陳友諒,長江下遊的張士誠,東南的方國珍,南方的陳友定。還有在西南的明玉珍和大理段氏。
經過十六年的征戰討伐,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驅逐胡虜。恢復中華”,從一個橫笛牛背的牧童、小行僧。成為明朝的開國皇帝。
但這些是建立在多少人的失落之上,在這間小屋中,無暇和尚是陳友諒的舊部,明升是明玉珍的兒子,而方明謙是方國珍的侄子。也算是代表了昔日曾經的輝煌。也代表了三種結局,流亡、流放和歸降。當然還有第四種結局,就是死亡,諸如張士誠全家的覆滅。
在歷史的車輪下,誰不躲開,都逃不過被碾碎的命運。但是還有人在努力掙扎著。
方明謙默默地望著無暇和尚,那硬綁綁、緊繃的情緒,似乎無聲無息地從他寬廣的背上剝落了下來。一種從生命痛苦中解放之表情浮現在無暇的臉龐之上。
“前輩料事如神,末將在此守候,的確是駙馬都尉有話要對前輩說!”方明謙終於回答了無暇和尚的問題,臉上同樣釋然下來,他不止一次的見過無暇和尚,對於這次的任務也有些把握,但是他真的不希望見到這位前輩。只能又話無話的說著:“這也是晚輩能和大師得以見面之理由。”
“不想見的,總是會見得到。”
說出了這句既帶諷刺又充滿真情的話,無暇和尚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老衲這麽大的年紀,不知見過多少所謂的忠臣義士平白赴死,數都數不清了。什麽赤誠終究會得到回報,根本就是虛言嘛!”
他轉向默默無言的方明謙,繼續說道:
“當然,要是本人心滿意足的話,那樣又何妨呢?我自己就從未想過要得到任何的結果。只是,實在太累了。也懶了,恐怕更是命不長已。所以不得不再為身後事籌謀一下。”
無暇和尚方才從身形上一點也不像是個八十三歲的老人,但是從囉嗦的言談中,將其真實年齡又暴露無疑,在那裡左右言語半晌後,終於又將話回到主題上,重新問道:“駙馬都尉有什麽話要對老衲說?”
“其實有些話晚輩也是不懂的,隻好依葫蘆畫瓢,將駙馬都尉的話原封奉上。”方明謙猶豫了一下,他那裡是不懂,只是不願意懂而已。遲疑了片刻,沉聲道:
“駙馬說:無暇大師的心思我已經知道了,無需籌謀,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張定邊無語,轉頭看看在一旁的明升,出神的望著窗外的磚牆,忽然悠悠的說了一句:“順其自然,這是圖什麽呢!!”
方明謙正在見張定邊和明升的時候,在遙遠的京師內,同樣有人問龐煌道:“駙馬都尉大人,這樣做值得嗎?駙馬都尉在圖什麽呢?”
問話的人是徐輝祖,但卻不是在魏國公府之內,此時他正和龐煌兩人,漫步在玄武湖畔。
住在玄武湖畔的徐輝祖,突然迎來了龐煌的拜訪,免不了一番應酬的忙碌。現在終於不用避嫌了,兩個人經過暗中的幾次接觸,基本上也沒有了什麽結締,再加上朱元璋的確也沒有精力去管一些事情,所以最近一段時日兩人倒是經常見面。
前幾天奉召見駕,但是有些事情不明白,既然大家已經攤開了來說,免不了要來敘舊。就是那些心裡有些事情想不透,他們和張定邊在幾十年前就已經交戰。但是還看不透其真實的想法,皇上為什麽那麽肯定呢?
整整一天呆在房裡商議北方海域軍情的二人。覺得屋裡有點悶,想到外面散散步。住在這以湖色聞名的地區,他他們已經有很久沒有仔細觀賞了。
沿著一條小石路走出不遠,便是玄武湖。這時夕陽西落,將一片燦爛的金光灑在湖面上,初春的清風,徐徐吹送著涼爽,將湖面揉皺了。泛起一片粼粼的金波。將遠處的山畫成柔和的弧,於蒼翠的剪影之上,罩著一層金色的光暈。
這一片湖光山色,“真美啊!”二人在心裡這麽讚歎著。暗道也不知道還能看上多久,想起了這個問題,兩人稍微有些悲觀,一轉眼兩人已經老了。年輕時的征戰。使他們對大明的名山大川是多有領略的。但是這麽多年,還真的沒有仔細觀賞過自己也出過力打下的這片江山。
觀景沉思正入神之時,忽聽到徐輝祖來那麽一句,使他們再也沒有賞景的心情了。就這麽沉思著在湖邊踱著。漸漸,感到光線暗淡了許多,以為是晚霞已收。可抬頭一看。卻見頭頂一片透明的金綠色,才知道自己是走在一片柳蔭下。
此時夕陽正濃,夕照的金輝,灑在夾岸的柳樹上,將綠柳也染成金色了。而綠柳的兩邊。又都是金波漣漪的水域。於是停了下來,徐輝祖有仔細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道:“皇上的心思,豈能是咱們作為臣子們能猜測出的。不管怎麽樣,咱們還是要小心辦事就好,畢竟咱們雖然問心無愧,但放在任何人的眼裡,那都是叛逆的大罪。”
重重歎了一聲,龐煌說:“魏國公所說自然有理。只是皇上這次表面針對靖寧侯葉昇,但其實針對的是涼國公藍玉,再不吸引開皇上的注意力,恐怕皇上都要有大手筆出現了。”
聽了這番話後,徐輝祖深有同感的點點頭,隨口歎了一聲,說:
“是呀,本官也想不通,不過,駙馬都尉,你想過沒有,你所謂吸引皇上的注意力,但畢竟都是用黎民百姓的鮮血,用大明將士的性命去吸引,這樣做,真的十分值得嗎,而且張定邊畢竟是陳友諒的曾經的屬下,你為什麽能賦予他那麽大的信任呢?”
聽罷徐輝祖這番話,龐煌知道其在刻意的忌諱關於張定邊的話題,內心也是無奈。前幾日倆個人見面,龐煌已經將讓方明謙傳給張定邊的話說給他們聽,別的也沒有什麽,只有最後那一條一定要讓北方亂起來回來,讓人心生忌憚,這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叛逆的舉止啊,有些話還是不要說透徹比較好。
想,自己畢竟不如父親徐達,縱然胸懷韜略,出口不凡。但也膽小了許多,也許是被洪武皇帝嚇的吧,還是可能徐輝祖覺得自己沒有父親那功勳的光環護身,有些話不好說出口,但是龐煌更加不願意放過這個話題,仍舊將話題扯了回來,問道:“你說不知道張定邊的心思,那你猜猜看,張定邊到底有什麽心思,他這是圖的什麽?”
“其實當初張定邊要是歸降大明,相信早就和我們同殿為臣了,爵位肯定不在咱們二人之下,因為當時皇上對這個張定邊也是極為看中的,當初不同意投靠大明,現在卻又正在為大明出力,我真的懷疑他懷著其他目的才做的。”
拜訪徐輝祖,原本是想與他共商怎麽應對即將來到洪武皇帝的震怒。眼看著朱元璋就要陷入到暴走的邊緣,如果有什麽谘詢,至少徐輝祖這個五軍都督府的將軍要他馬上就要將奏折遞上。未曾想到卻勾起了對張定邊的猜想,也不是龐煌心裡沒有想法,不過想找一個傾吐的好機會而已。因為徐輝祖畢竟和張定邊沒有什麽交集,也沒有什麽利益衝突,應該有一個獨到的見解,他好印證自己的想法。
徐輝祖看見避不過去, 左右看看無人,再則兩人已經開始合作,談到的敏感話題太多,所以也有些麻木了,平時更是無話不說,要不是觸及更加敏感話題,他早就坐在地上和龐煌討論了,但是今天避開了幾次,龐煌皆不放過,無奈之下,便說:
“駙馬都尉。你也不要害我,看著我們的交情上,我試著說說,所思所想,純為個人之議,你聽聽也就算了,要是傳了出去,我是抵死也不會承認的。”
徐輝祖咬咬牙,道:“張定邊能有什麽想法,馬上百十歲的人了,今天睡覺,明天有命起床沒有還得另說,難道還想造反不成,他費了這麽多事,無非是想給故主找個立身之地而已,這是我父親曾經說過的問題,其實你們剛有交集,我父親就知道了,最後也給我說過,只是我不願意說而已。”
“皇上乃強勢之人,張定邊那時就算是降了大明,無非也是一家榮辱,做了朝廷的臣子,那自然不能和陳理有半點糾葛,皇上自然不會對陳理留情,但是張定邊若是降,陳理斷無生機,不降,或許留有一線,張定邊當然不會降了,我總覺得,先皇沒有殺明升、陳理,總是看著張定邊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