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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權》二百零二 胡惟庸的自省
看著中書省群情激奮的大臣們,胡惟庸面無表情,誰也不知道他在考慮什麽。只是陰沉著臉坐在那兒,任由下面的人發表著意見,但卻不做任何表示。

 這些年,胡惟庸發福得厲害。肚子挺挺的,全身都像發酵了一般,膨脹得將朝服都塞得滿滿實實的。

 長期安逸的生活,使他面肌松懈,兩個大眼泡垂得很低。整個一個人,讓人看後都會有一種疏懶的印象。

 但誰也不敢相信這種隻流於表面上的東西,胡丞相的長袖善舞,在整個大明朝野之間都是相當有影響的,這個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

 看著胡丞相不發表任何態度,大臣們的心思都飛快的轉動著,想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應對之策,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中書舍人陳坤道:“所謂祥瑞,大都是為了邀功媚上之舉,駙馬都尉身為外戚,又被委以巡撫軍鎮之重任,仍然不滿足,要以祥瑞媚惑君王,目的不言而喻,肯定是想獲得更高的恩寵,一個外戚,要如此高的恩寵做什麽,狼子之心昭然,必為不軌也。”

 中書省左司郎中周寧接著道:“所以對於陛下的一時沉迷,我們身為臣子的要盡力的去勸諫,真的不行,發動六部給事中聯合封駁皇上的此次決議,否則恐怕祥瑞一起,以後各地祥瑞接踵而來,豈非助長了官員的投機之心!”

 另一個中書舍人張贇,皺著眉頭說道:“肯定不能讓祥瑞送至京師,否則萬一皇上龍顏大悅。其後果不可估量,丞相大人可以召見禦史台禦史大夫。對其進行彈劾。”

 “夠了!”

 正在眾說紛紜之時,上面端坐的胡惟庸輕喝了一聲。頓時整個中書省議事廳內,都鴉雀無聲了。

 “汪大人,此時您怎麽看。”

 沒有理會被自己舉止嚇住的屬下官員,胡惟庸反而向坐在他右首的汪廣洋詢問了一句,汪廣洋更是不堪,可能是昨夜酒喝的太多了,眼皮都快耷拉到臉上,兩頰之上還有泛著一絲潮紅,典型的一副酒精中毒的模樣。

 聽到胡惟庸問他。不由一愣,因為他剛才根本就在打瞌睡,什麽也沒有聽到,又不好明說,無奈之下,隻得應付了一句道:“此法大善,單憑胡大人做主就是,老夫昨夜偶感風寒,精力卻是越來越不濟了。”

 中書省眾人聽說此言。不由眼中都露出鄙夷之色,這個酒色丞相,果然是扶不上台面的阿鬥,胡大人好不容易才垂詢一下你的意見。你就這樣應付了事,要知道,胡丞相還沒有表態。你就此言大善,到底是那一句話大善呢?

 但是下首坐著的官員神情。絲毫沒有影響到中書省左丞相和右丞相之間的情緒,汪廣洋依舊是那副沉醉不醒的模樣。而胡惟庸顯出來謙虛更是讓很多官員聞所未聞,只聽他說道:

 “那對於這些決議,汪大人是沒有什麽意見了?”

 汪廣洋眼裡露出意思詫異,但還是強笑道:“胡丞相既然沒有意見,老夫當然也無異議,該怎麽辦,老夫照做就是。”

 下面有看明白事情的人,不由發出一陣歎息,這可能也就是最近幾年的汪廣洋典型的表現吧,被胡惟庸玩弄於鼓掌之間,卻好像沒有一點感覺。

 這件事明明就是胡惟庸不好表態,真的要按照剛才中書省屬官那般說辭去處理,肯定會引起皇上的不喜,最後不但不會起到絲毫作用,反而可能會因此讓皇上反感。

 這些屬官們不是不知道此中的厲害,但無論出什麽主意,都不會輪到自己出頭,正所謂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一些無關自己痛癢,而又可以討好胡丞相的話,為什麽不說呢?

 胡惟庸當然知道其中大部分的說辭是為了討好自己,而實際操作絕對不行,但是作為上位者,就是看不得身邊有人輕松,汪廣洋就是最明顯的,雖然汪廣洋身為右丞相,真的要是和他唱反調,肯定會給他造成一些麻煩。

 但是當汪廣洋什麽事情都不管,凡事都依從自己的時候,胡惟庸又看不得他那麽舒心的樣子,要不是朝野之間暫時沒有可以替代汪廣洋的人,胡惟庸真恨不得立即把這高郵鹹鴨蛋有多遠趕多遠。

 “高郵鹹鴨蛋”是胡惟庸私下喊汪廣洋的一個蔑稱,卻不是以高郵人喜好養鴨,醃製鹹鴨蛋出名為典故。

 “高郵鹹鴨蛋”是胡惟庸暗指汪廣洋上不得席面,只能偶爾拿來佐餐,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而已。

 這件事,無緣無故的,被胡惟庸推到了懵懂的汪廣洋身上,分明是想用汪廣洋做探路石,那樣的話,無論成敗都和他胡丞相沒有半點關系。

 果其不然,象征性的問問汪廣洋之後,胡惟庸下了結論,道:“既然右丞相覺得你們的建議不錯,不妨去做做看看,不要辜負了汪大人對你們的期望啊。”

 眾人啞然,遂躬身聽命,汪廣洋眼角露出一絲苦意,卻是一閃即逝,又恢復了老眼昏花的情景。

 胡惟庸卻是沒有和眾人糾纏,定下結論了以後,就拂袖進了屬於自己的單間,他要梳理一下皇上的用意,還有駙馬都尉龐煌到底是什麽意思。

 說一句心裡話,對於這兩封奏折,胡惟庸都沒有太放在心上,不就是一個呈獻祥瑞,一個彈劾劉忠嗎?

 在胡惟庸眼裡算不得什麽大事情,就說彈劾劉忠那一條,有什麽意思呢?六年的丞相生涯已經在大明的朝堂上形成了一個定律,皇上要處理臣子,自己這個丞相不點頭,皇上也不好太過於執著。

 就比如說現在的禦史大夫陳寧,當初出任蘇州知府時,為了盡快完成督糧任務。不惜讓手下采取燒鐵烙人肌膚的辦法,嚇得蘇州人膽戰心驚。背後給起了個外號“陳烙鐵”。引起了當時士大夫階層的極大憤慨。

 記得那一年,彈劾陳寧的奏疏就像是雪花一般湧到了中書省和皇上的面前。皇上也曾經大發雷霆要治罪於陳寧,結果呢,現在陳寧不是還站在朝堂之上,端端正正的做著禦史大夫嗎?

 胡惟庸不怕劉忠被彈劾,因為他有足夠的信心保住劉忠的仕途,真的不行的話,就把劉忠調到中書省來,正好通政司那邊,胡惟庸想再安插一些人進去。不過一時間沒有合適的人選而已。

 在保住劉忠之前,首先要弄明白的,就是這個龐煌到底藏著什麽樣的心思,為什麽突然會扭頭對準了劉忠開火呢?

 而且胡惟庸更要弄明白的是,龐煌此舉,和皇上有沒有關系,是皇上授意的還是臨時起意,更仰或是龐煌已經和北平布政司的關系水火不容。

 這每一個因素,胡惟庸都要考慮周全。這就是他為官之後的生存之道,凡事事無巨細都必躬親自省多遍,覺得萬無一失方可實行。

 坐在自己的辦事單間內,胡惟庸自己倒了一杯茶。淺淺自酌著反覆思量著這件事情的關聯性。

 像是絕大多數大臣的心思一樣,胡惟庸對於皇上任用外戚甚至分封藩王這些做法,懷著很大的不滿。這一點先不論胡惟庸本人是忠是奸,是貪是清。他都是這樣想的。

 曾經在一段時間之內,他對於皇上分封諸王也曾經表示過反對。但是總能讓皇上找到合適的交換條件,來讓他妥協。對於龐煌,初露頭角時,胡惟庸也曾經想過拉攏這個人,並和李善長商議過,怎麽給當初那個小小的懷柔知縣一些好處,但是當他們發現龐煌可能被發展成檢校時,就望而退卻了。

 身為正統的官員,對於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職業,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所以當時胡惟庸就終止了自己拉攏龐煌的想法。

 但是隨著日後事態的發展,看著龐煌好像竹子般的升遷速度,胡惟庸也愈加對其感到忌憚起來,懷柔縣丞、懷柔縣令、北平知府到駙馬都尉,一方的欽差巡撫,幾乎是一年一個台階啊。

 要不是有個駙馬都尉的身份,而且又是大明王朝第一位駙馬的光環,胡惟庸就幾乎快要忍不住想要對其出手了。

 這明明就是皇上故意栽培的結果,就像是自己當初被栽培的時候一樣,從基層上一步一步的往上面走來,誰也阻擋不住。

 胡惟庸曾經有一個錯覺,這個龐煌甚至就是皇上有意提拔上來對付自己的,也有心腹親信說,駙馬都尉這個身份製約著龐煌的發展,但是胡惟庸心裡卻是知道,這一切都不算是什麽,皇上只要願意,有上千種辦法,讓龐煌步入朝堂。

 因為他們所侍候的這個皇帝,從來都不是一個墨守成規的人,都沒有看見嗎?華夏幾千年上下,自從漢朝以來,誰敢對孔子有所微詞,就連蒙元韃子,不也乖乖的封孔子後裔為衍聖公,尊崇有加嗎?

 但是皇上呢,卻可以限制孔子的祭祀,可以想起把孟子請出孔廟不受祭祀,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要知道皇帝得天下,讀書人治天下,而孔子又是天下讀書人的老師,在用讀書人治理天下的同時,卻又打了他們的老師一個耳光,這絕對不是常人能辦到的事情。

 再說說關於科舉,從隋朝延續至今的科舉制度,到了皇上這裡,說停就停,絲毫不顧及千萬讀書人的怨懟,為什麽,還不是怕自己的門生故吏滿天下,到時候不好收拾嗎?

 所以,在皇帝對胡惟庸充滿戒心和防備的同時,胡惟庸怎麽可能毫無所覺,一點也沒有反應呢?

 當丞相難,當大明的丞相更難,最近兩年,朝廷建通政司,朝廷不讓六部的奏章通過中書省,都是在一點點的打壓丞相的權力,胡惟庸不是不知道,所以他最近一兩年,做事已經是非常小心了。

 在沒有想通其中關鍵的情況下,胡惟庸絕對不會輕舉妄動,最好先讓汪廣洋出面抵擋一下。等自己看清楚形式之後,在做決斷。

 因為這兩年。胡惟庸已經漸漸的清醒過來一些了,也看出了皇上的一些心思。不敢再像之前那樣恣意妄為了。

 去年,也就是洪武十年,一次偶然的談話中,皇上在朝廷之上說道:“凡是清明的朝廷,都是上下相通,耳目相連;凡是昏暗的朝廷,都是上下隔絕,聰明內蔽。國家能否大治,其實和這點有很大的關系。我經常擔心下情不能上達。因此不能知道治政的得失,所以要廣開言路,以求直言。”

 聽到這話的胡惟庸還以為這只是每個開國皇帝的老生常談而已,他並不在意,反正再怎麽上下相通,廣開言路,所有的表章奏疏中書省都是有權先過目的。

 然而過了不到一個月,一個大棒突然打到他的頭上,通政使司正式宣告成立。這是皇上新創立的一個部門。所謂通政,乃是皇上將政務比作水,認為水需要流通才好,所以起名為通政使司。

 這個通政使司最重要的職能是“凡在外之題本、奏本。在京之奏本,並受之,於早朝匯而進之。”——所有的奏章必須先經過這個通政使司收納整理。再轉交相關職能部門。

 明承元製,所有奏章都先進中書省。一般的小事就由中書省直接處理了,丞相給出意見後發往吏、戶、禮、兵、刑、工這六部以及大都督府和禦史台等各相關職能部門。若是大事,再呈給皇帝裁決。

 與此同時,所有奏章都不能直接呈給皇帝,什麽東西能讓皇帝看到什麽東西不能讓皇帝看到,都由中書省來決定。這,就是丞相制度最大的權力所在。

 通政使司的成立,宣告了皇帝改變舊有制度的決心,給胡惟庸當頭澆了一盆冷水。胡惟庸不是笨蛋,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逐漸意識到了皇上不會允許丞相再有以往的大權。

 先前廢除平章政事和參知政事,原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設立通政使司鋪路,這下將最能謀私的“奏事不許隔越中書”的老規矩改了,以後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

 制度雖然改變,但舊的習慣一時很難完全扭轉,何況雖然成立了通政使司,但丞相制度並沒有消失。通政使司收上來的奏章還是要送到中書省。

 皇帝當然不能容忍這種情況長久的出現,今年年初,又在朝堂上說:“做皇帝的人深居獨處,能明見萬裡,主要是由於他兼聽廣覽,了解民情。胡元之世,政令都出於中書省,凡事必先關報中書,然後才奏聞給皇帝,元朝又多昏君,所以民情不通,以至大亂。這是我們要深以為誡的。”於是下詔,諸司奏事勿關白中書省,直接奏報皇帝。

 這一下對於丞相權力來說是致命的打擊,從根本上動搖了丞相專權的基礎。

 胡惟庸之所以這些年能夠左右逢源,春風得意,靠的就是舊製“奏事不許隔越中書”,這個制度方便他扣壓奏章,欺下瞞上。六部長官本來有事情都是通過中書省和皇帝聯系,但這個詔書使六部直接和朱元璋聯系上了,若果真如此,則宰相的權力就會被完全架空。

 扳倒那麽多政敵,好不容易從大明立國初年的地方小官爬到國家最高行政長官的位置上,還沒怎麽好好享受呢,就眼睜睜地被皇帝一點一點削弱手中的權力,這是胡惟庸所不能接受的。

 而如今,皇上又將一個彈劾劉忠的奏章轉到中書省,讓他們商議,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劉忠的事情,要爆發,在去年偽鈔出現的時候,就該爆發了。

 但是皇上那時候選擇了沉默,或者說是選擇了換取自己對於分封藩王和成立通政司沉默的籌碼,但是為什麽到了此時此刻,皇上卻是又要舊調重彈呢?

 看來自己真的小看了那個駙馬都尉,更是小看了我們的皇帝陛下,說不定龐煌的奏章,就是皇上授意寫就的,為的是又要進一步削弱自己的權柄了。

 難道自己真的一動都不動, 任憑皇上把自己這個丞相的權柄削成空架子嗎?

 不由自主的搖搖頭,胡惟庸冷笑著將杯中的涼茶一飲而盡。對剛剛敲門而入的中書舍人陳坤說道:“皇上今天發下的兩封奏折,全部按照聖意照發下去,另外,用最快的方式,召駙馬都尉龐煌進京!同時讓北平布政使劉忠上書自辯。”

 “那剛才所議,不是說要禦史台和給事中們聯合駁回陛下的決議嗎?”陳坤本來就是拿著中書省剛才的商議結果等待胡惟庸的簽名畫押,但是卻聽到了截然不同的兩種結果,不由詫異的問道。

 “方才的決議,是右丞相汪大人的看法,本官的看法,就是按照皇上的意思去執行,就這樣辦,你下去吧。”

 陳坤一呆,中書省對於皇上的意思,同時出現兩種聲音,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至少胡丞相掌權以來,這是頭一遭,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不敢多問,懷著滿腹的疑惑,陳坤隻好退下,按照胡惟庸的意思去辦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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