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翌日,還是麗日藍天,陽光暖烘烘地灑在獨秀館後藍湛湛的湖面上,映出環湖岸邊煙柳粉牆的倒影。臨水廳堂的軒閣全部打開,顯得特別亮堂。太子朱標坐的是一張寬大的檀木椅,陝西布政使劉禎等官員依次坐在茶幾邊的紅木椅上。
在京師養就成清秀紅潤的面孔,顯得依舊那麽溫和,那麽舒爽,太子朱標一邊品茗,一邊微笑地說道:“西安繁華、古城雄姿,生氣勃勃,秩序井然,乃各位大人轄製有方所致,眾位大人真的是勞苦功高啊。”
劉禎心裡明白,太子殿下已經分別召見陝西這班重要官員,也不知和他們說了些什麽,自然不便打聽。見太子朱標的目光移過來,連忙欠身說:“陝西若有起色,全賴皇上英明,燭照萬方,官民將士無不感威威德,上下用命。太子殿下蒞臨關中,訓化鞭策,乃下官們榮甚幸甚,還望太子殿下不吝賜示。”
“大人過謙了,”喝一口香茶,說:“此行一來代天子巡視邊陲,嚴辦與蒙元私自貿易……,”說到這裡,突然掛起臉,嚴肅地說道:
“陝西關隘之重地,蒙元余部韃靼對於天朝的請求,相信各位大人都已經知曉,但是之前私貨出境猖獗,海關形同虛設,聖上震怒,汝等務必烙遵聖諭,嚴禁走私,重整榷場,雷厲風行的緝捕私商,寧嚴勿寬,該殺就殺決不手軟,不管他是官是民,只要觸犯大明律例。就該嚴懲不貸!”
突然截住話頭,迅疾地向眾人掃了一眼。劉禎心裡一格頓,立即就想起一些事情。偏偏發生在朝廷巡使到來之前,難道太子殿下就是為此而來,如果是隻恐凶多吉少了。他猜謎似地注視著太子朱標,
停頓之後,隨即又語意溫和地轉開話題,接著說道:“陛下思慮皇弟秦王尚且年輕,還需要各位多多輔佐一下,二來自洪武十六年沔縣彭普貴作亂,現在據京師中查知。現在又隱姓埋名自稱彌勒佛下世,並與沔縣西部金剛奴逆賊相結合,企圖繼續作亂,甚至綿延到四川境內,皇上心裡十分不安……。”
“下官有罪!”
陝西都司指揮使王順連忙拱手說:“沔縣之亂乃下官剿滅不理,聆聽聖上垂訓,今瞻仰太子殿下豐采,於陝西乃天賜良機。大人指命,我等當竭盡駕鈍。盡力效勞。”
太子朱標手抬了一下,道:“指揮使大人言重了。”
這班陝西官員分別被太子朱標宣召過,心裡都明白,這雖然辭鋒嚴厲。充滿肅殺之氣,但也不會怪責到那個人身上。
因為大明各個指揮使職責明確,地方上一般不用承擔平叛責任。就連陝西都司,現在最大的職責也不過是緝拿盜匪。供應軍需等等等,而皇上的意思。是軍政完全分家,和地方政務是牽涉不到什麽。
不過太子殿下此舉倒是有些奇怪,在公開召集陝西官員的情況下,卻說了兩件截然相反的事情,走私草原乃是海關的責任,而沔縣叛亂乃是陝西行都司的責任,和在場的官員卻是沒有太大的關系,為什麽卻是再這個場合說出來呢?
這不由使大家開始重新考慮太子殿下此次的來意,從明旨上看,太子殿下此次前來巡邊,卻是沒有說明具體事務,而現在又東敲一榔頭西敲一榔頭的,到底是什麽用意?但這些官兒早已經是成精似得任務,此時更是裝聾作啞,誰也不問,誰也不談。
這次與欽差大人的見面,陝西的官員雖然聽了很多話,最後還齊聚在長安北苑暢飲一番,但依舊是莫名其妙的揣測不到此次太子殿下的來意,最近幾年朝廷政策雖然穩定,但是大家卻嗅出一種不一樣的味道,私下都感覺到,大明的朝野之間肯定會有一次大的震動,比如這次的太子西安之行。
令大家都感到奇怪的就是,太子鑾駕還沒有到達西安,一道諭旨過來,卻要秦王朱樉前往京師履行宗人府宗正的差事,而且語氣極為武斷,簡直那個聲勢,就是好像不想讓秦王朱樉見到太子朱標一樣。
但是明知道違抗聖旨十分嚴重的秦王朱樉,卻是恰巧的病了,一直拖延著時間,等待太子哥哥的到來,由於病,才沒有去渭水河邊去迎接,但是在西安城內,通過布政使劉禎伸出的邀請之手,卻被太子朱標拒絕了。
這一切落入到群官的眼裡,記在了他們的心裡,一切都顯得那麽神秘莫測起來,隨著秦王朱樉第二天怏怏的離開西安城,大家的心都提了起來,各個都打足了十二分精神,來猜測並隨時準備應對太子的責難。
因為他們初步判斷,皇上調走秦王,是為了太子調查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是什麽?大家都是心理有數,心知肚明只是沒有人說出來而已。
又過了七日,換一個場景。
“嗯,”太子朱標鼻子哼了哼,沒有說話,他一眼看穿王順遊離在秦王府邊緣的審慎圓滑。他很清楚,作為朝廷所派遣的奉天欽差,王順懾於皇室的威嚴,還有自己大明儲君的身份,在沒有摸清楚朝廷對於自己二弟秦王朱樉的具體態度之前,決不敢公然放棄自己之前所依附的力量,那樣是極其不符合官場規則的。
另一方面,王順失去的權力的確很大,如果不表態,朝廷肯定會將其劃為藩王一系,那樣必然耽心他就沒有什麽翻身的機會,就算是朝廷不秋後算帳,那也是庸庸無為,故而進退維谷,於是把這個包袱甩給了他這個太子殿下。
但是太子朱標心裡對於王順在陝西的能量其實並不在意,當詳察其間隱情時,暫時調查的線索只要是牽連於陝西都司。他就命令手下暗中果斷釋放,不留痕跡。再經一番斡旋。然後不了了之。因為都司、衛、所軍製,是父皇依照蒙元舊制定製。已經深入人心,其中在此道中浸淫數十年者比比皆是,已經混成了兵油子,而王順無疑就是陝西軍隊中最資深者之一。
洪武十九年九月 ,制定軍功襲職例;凡軍官舍人,旗軍余丁,或自願報效,或選令征進新軍,曾歷戰功升授職役亡故者。由其子承襲,無子者,由其父兄弟侄受襲。職役小者,俱準承繼相等的職事,而義子女婿不準承襲。若先前不曾立功,就職後也無戰功的亡故者,不許承繼其職。
指揮、千戶、百戶子弟有功,先已升至指揮、千戶、百戶,後有征進新軍有功升職者。準予襲職,不曾征進者則不許承襲。致仕官守城或征進有功亡故,並年老告代者,原代職子孫也曾隨征。或曾任定**職事,及見支優給職任小者,就與父兄所升職事。若職事相等。不許令次子孫別襲。若原替職子孫不曾於定**任事,次子孫曾隨征。如今其父祖欲令襲授所升之職者聽任,原替職子孫革聞。
大明初期軍卒達二百萬之巨。嚴重的侵佔了勞動力,雖然朱元璋令許多衛所開始屯田駐守,但是屯田兵的戰鬥力逐漸下降,造成了兵員素質的嚴重不均,比如說當初在南方軍隊的戰鬥力,就遠遠落後於北方邊塞的軍隊。
在南方內地的兵員素質,甚至還比不上在遼東的屯田兵卒,這是朱元璋不想看到的,大明王朝兵力不弱,但是往往集中於執政者的決策之下,比如在另一個時空的洪武年間,為了防止蒙元殘余作亂,遼、燕、寧、代、秦、晉諸王的軍隊戰鬥力就特別強悍,但是到了嘉靖年間,出於對倭寇的危害,所謂的戚家軍戰鬥力又反而超過了北方邊塞軍隊的戰鬥力,而到了明末,遼東由於對女真人的作戰,戰鬥力也達到了一個頂峰。
但是這樣子的軍隊,根據時間段和皇帝決策的不同顯得戰鬥力分布不均,是無論哪個皇帝都不想看到的,為了平均增強軍隊戰鬥力,也是所謂裁軍、精兵的一個步驟之一。
下一步要實行的肯定是加強屯田的同時加強練兵,以保證在精兵的同時,最大限度的開放生產力,但這樣做,無疑損害了很多人的利益,至少將使都司在大明軍製中所殘余不多的權力再次被剝奪一層,使地方掌握的武裝出現最薄弱的真空。這一點是危險的,太子朱標憑借自己的家學淵源,感到了此舉的風險,但是卻改變不了父皇的決心,只能盡心盡力的去實行,憑借自己的經驗將風險減少到最低。
“王愛卿!”太子朱標壓住心中的想法,站起身來踱起方步,道:“你對朝廷忠心不貳,盡公盡職,下官十分欽佩……。”
“太子殿下……!”王順連忙插話,也不敢坐著,隻好站起來,躬身辯解,太子朱標揮了揮手,繼續說道:
“法不阿貴,法不私親,指揮使大人所作所為,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無可非議。張大人依據朝廷律法辦事就是,何必有諸多疑慮。”
啪!太子朱標將包袱又扔了回去。王順品味出太子殿下話中寓意,句句藏鋒,如芒在背,驚出他一身冷汗。
“殿下,下官確是一片赤誠……”
“王愛卿莫提公務了,”打斷他的話,太子朱標信步走出,置身庭院,仰觀天宇,說道:“王愛卿,你看今夜月華如水,園中花香馥鬱,值此良辰美景之際,如果王愛卿還未想好,那就不妨回去再想個明白,什麽時間想通了,再來找孤王開懷暢飲,把酒言歡如何?”
王順正要答話,月色下匆匆走來一個侍衛,正是欽差帳下皇帝所禦賜的神策軍統領朱旭。也沒有什麽避諱,走近前來,抱拳道:“啟稟殿下,京師急務,請太子殿下即刻前去查驗印鑒。”
“急務?”太子朱標懷疑地看了朱旭一眼,問道:“是什麽事?”
“卑職不知,”朱旭回答道:“只是說是從京師中發來的八百裡急件,不方便殿下在外間拆閱……!”
“知道了。”太子朱標打斷他的話,道:“你去回話。孤王馬上就去。”
王順心裡都明白了,他該走了。剛才的話說了一半,被太子殿下這樣吊著胃口,不上不下的,但是既然說京師急件,那就不是自己一個地方指揮使能知道的。但是他又深知過了這個村也就沒有另外一個店了,涉及忠奸問題,那就只有正反兩面,現在正值朝廷政策多變之時,不忠則奸。絕對不會有旁觀者的角色,心裡不由開始著急起來。
想到自己剛才繞來繞去,話沒明說,但是太子殿下弦外之音卻咄咄逼人。唉,聰明反被聰明誤,說不定弄巧成拙。
“王愛卿!”太子朱標依然和藹,很從容的說道:“看來,今日是不可能和王愛卿開懷暢談了,這樣吧。你先回府上歇息。如有興致,明日中午,下官在此略備菲酌,再和王愛卿傾杯暢談。不亦樂乎?王愛卿意下如何?”
“下官遵命,”王順連忙謙恭地回答,“明日一定聆聽太子殿下教誨。下官告辭了。”
看著王順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之後,太子朱標心裡罵了一句道:“老狐狸!”便拂袖跟著朱旭往獨秀館深處走去。
先不說京師中有何急務要找太子朱標。就說王順回到家裡一夜未曾安枕,欽差大人含而不露。不陰不陽的聲貌時隱時現,那溫和中夾帶著寒意逼人的目光如懸刀在頂。這位欽差大人雖然看上去儒雅如常,談笑自若,是一個士子的模樣,但是王順卻絕對不會忘記欽差大人後面的那個頭銜:“大明儲君”。
自己雖然在陝西經營多年,也不敢對於太子殿下有絲毫的違逆心理,而此時陝西都司已經不像以前那樣風光,現在軍權被歸納入秦王節製,他陝西都司只是一個後勤保障部門,說的不好聽,只是一個糧草官而已,難道還有反抗的余地嗎?
欽差大人的話,其實是不容置辯地暗示他站穩立場。至於如何站,到底站在哪一方就不言而喻了,站錯了,可能帶來的後果卻不提不說,王順左右逢源的如意方略,在欽差大人威嚴難犯的冷峻言辭中破滅了。他開始後悔這次試探欽差口風的舉止,當太子朱標敏銳的從話語中判斷出自己的真正用意之後,他就沒有回頭路了……!
王順十分懊惱,他不能責怪太子朱標的無情,再說了,他一直算是秦王的嫡系,和太子殿下的東宮也沒有什麽交情,王順是原來璞英的舊部。璞英殉國之後,本來就在秦王和璞英之間搖擺的他,就徹底的投向了秦王府。可是,這回卻是遇到進退維谷的麻煩了。
王順枕肘苦笑,將小妾往床裡面推了一把,以免妨礙自己思考。心想,若是知道朝中的支柱璞英要殉國,初知道朝廷竟然要拿藩王開刀,第一個懷疑的竟然是秦王那該有多好。在這宗事上自己可以十分迅速的站穩立場。可是,福兮禍所依,世上是沒有後悔藥可賣的。
近幾年,從宣召秦王進京,諸如陝西的軍政一度十分散漫,諸如陝西都司的權柄幾乎超過了布政司和按察司,那時他接受秦王臨去京師之前的重托,在陝西可以說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同時,也知道了很多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也做了許多不應該做的勾當。
諸如貪汙受賄、諸如沔縣的叛軍、諸如自己在陝西吃過的空餉……,一旦舉發,豈不被禍遭殃,株連親族……。想到這裡,王順心中發毛。慨歎宦海險惡,真不如辭官不做,致仕歸田,或許可以給兒孫們留下一點念想……。直到三更之後,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
在睡夢中,想起了秦王朱樉的尷尬、沔縣那個何妙順的隱隱威脅、魏國公話語中暗藏的意思,直到在清醒中入睡,在迷茫中醒來。
第二日,胭脂般的朝霞倒射雲天,光華耀目,顯得無比壯麗。辰時過後,王順整好衣冠,正準備赴獨秀館的欽差行轅踐約。
而與此同時,何妙順背著雙手,正沿著青石鋪成的橫街匆忙地朝著西城疾走,他那發乾的眉宇間打著個深深的糾結,在鮮豔的火燒雲的塗染下,更使人容易透過那緊蹙的眉結窺測到他心中的愁鬱與憤懣。
街上的行人很多,他概沒在意,幾個身穿便裝,但舉止威武的人在遠處不緊不慢的注視著他的舉止,而他卻依然是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匆匆而行,好像是跋涉在落日之前的無邊的荒原中。
何妙順不是不在乎有沒有跟蹤,而是他根本沒有發現,混亂的思維是他的耳邊隻嗡嗡地縈繞著指揮使府中,自己隱藏的一些小廝所傳出那些撲朔迷離難以捉摸的話……。
何妙順加快腳步,轉過橫街,穿過十字路口,江南春坊快到了,頗似江南格局的粉牆瓦屋,煙柳掩映的精舍又展現在眼前,好像是在作一個無休止的夢。
那前邊的小廣場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的行人過往,以及叫買叫賣的小商小販和糾纏不休的行乞求助之聲,完全掩蓋了夜間江南春坊的淡雅幽靜和春光綺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