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贛州知府衙門不算近的僻靜處,穿過一道土牆夾立的小巷,有一座綠樹環繞的小庭院。小院雖不算高大,但結構精巧,布局大方。廳、堂、廊、庭,連接有致;池、壇、圃、苑,簡樸美觀。給人一種高雅、舒適、親切的感覺。這是新任江西布政司右參政在贛州的臨時住宅。
今年年初,劉璉在青田老家,剛剛給母親過了六十大壽,隨即就接到聖旨,皇上委派他為江西省右參政,讓他即刻上任。
去年自己剛剛服喪期滿,就被皇上召到南京,以自己國子監出身的資歷,被任命為考功監丞,兼試監察禦史的時候,劉璉就有些不太願意,母親大人年邁,而弟弟又要去國子監讀書,他想留在青田老家侍候母親,但是皇上就是沒有讓他如願。
那時候還好一些,畢竟南京距離青田老家不太遠,有什麽消息,很快就捎到了,但是過了年之後,皇上卻是莫名其妙的讓自己做江西布政司的右參政,這一下,距離母親就遠了。
弟弟的學業要緊,在國子監苦讀詩書,劉璉幾次給母親說,讓他陪著自己一起來江西赴任,自己好隨時照應著。
但是母親就是舍不得離開家鄉,因為她老人家每個月總要按時給父親的墳頭填土,為父親的陵墓清理雜草。
劉璉知道,母親是害怕人都走了,父親一個人在九泉之下寂寞,廝守了一輩子,母親依然想陪伴在父親的身邊。但是聖意難違,所以劉璉也就沒有再堅持下去。
留下妻子在家中照顧母親。自己單獨一人到江西上任。
但是到了江西以後,才發覺自己和這裡的人有些格格不入。特別是江西省的官員,對於胡惟庸的追捧,是無以複加的熱情。
讓劉璉頗為感到不快,因為聽家丁老劉說,父親就是吃了胡惟庸和汪廣洋一起送來的藥之後,病情不斷加重,以至於惡化,隨後回到老家之後,依然不肯按時吃藥。所以才不治而逝的。
無形中,雖然不知道詳情,但是劉璉已經將父親的逝世和胡惟庸平時對待父親的態度掛上了鉤,認定了父親的病逝,其實是胡惟庸在其中做了手腳。
看到江西官員對於胡惟庸的追捧,劉璉怎麽能不感到煩躁和難受呢?
不過劉璉也是個學識淵博、才華橫溢、胸懷大志的人,既然做了江西布政司右參政就會安守本分,兢兢業業的做好他!
但是可能嗎?
劉璉漸漸發現,胡惟庸簡直拿江西省作為自己政治作秀舞台。浮誇之風、虛榮之風,作假的風氣,在江西逐漸盛行起來,就比如說皇上想要做一個什麽東西。胡惟庸總是爭取在江西示范,然後單憑自己的喜好,來決定這件事該怎麽稟報給皇上。
符合胡惟庸自己的利益了。那就向皇上呈獻喜報,若是不符合胡惟庸自己的利益了。那麽就會向皇上宣布失敗,而這一切。好像皇上還被蒙在鼓裡。
經過三個月的右參政經歷,劉璉還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江西的賦稅,比別的地方要高三倍左右。特別是軍屯產糧,居然按照丞相胡惟庸的授意,收總產量一半的賦稅,這可是真正的欺君之罪啊。
關於軍屯,皇上聖旨上可是寫明了三年免收賦稅,三年之後酌情考慮上繳部分賦稅啊。在江西省,卻能一年都不免,而且一收,就收走五成的糧食。
這些事情,就是江西布政司、江西都司聯合做出來的事情。
劉璉曾經想過奏報朝廷,直接奏報給皇上,但是不可能,正規途徑的奏折,必須要走中書省,根本就過不了胡惟庸這一關,也絕對到不了皇上那裡。
通過通政司呢?自己畢竟是朝廷命官,通政司一般不會受理自己的奏報的。嘗試了幾次,不但沒有通過各方面讓皇上知道,反而被胡惟庸知道了劉璉的想法,於是授意布政使沈立本、左參政韓士原,來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
劉璉突然感覺到有些技窮的感覺,在他眼裡面,朝內奸佞當權,根本進不去。進表也好,上疏也罷,不但皇上根本看不到,就是看到了也等於白看。
一個胡惟庸,結成一個幫,把天給遮住了。為國憂,他心急如焚。可急又有什麽用呢?想來想去,他只能耐心地等待時機了。
他想在江西各地去走走,一是為了收集一些胡惟庸的罪證,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在南昌府,他已經受到了排擠,不單單是排擠,而且被監視了起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動都動不了,還能做什麽。
於是,以視察學政為名,來到各個地方,主要是檢查社學、縣學和府學的情況,現在正輪到贛州,他已經在此住了近兩個月了。
在贛州,劉璉不預備再繼續走下去了,因為他從贛州知府衙門看到了邸報,皇上下詔,凡事不須經中書省,可直接奏報至禦前。
看到了這一條,劉璉不由眼前一亮,看來皇上對於胡惟庸也有些不滿了,而且這一道旨意,正好可以解決自己奏章不能直達聖聽的問題。
那就讓一切在贛州結束吧!劉璉這樣想著,這個臨時的住宅,雖然在贛州城內這僻靜處。這裡雖無亭台樓閣,卻環境優美。在一片蒼綠之中,並無秋之落木飄零的感覺。正是一個撥亂反正的好地方啊。
洪武十一年三月初十,皇上明發的旨意,但是到了八月,劉璉才在贛州偶爾看到,這其中的原因有通訊不暢的緣故,但是其中有沒有胡惟庸或者江西布政司作梗,誰也不知道了,但是劉璉既然知道。那就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這幾天,劉璉的心情輕快多了。想到馬上就可以為國家清除一個奸邪,想到馬上就可以為父親報仇。劉璉就覺得無比暢快。
剛剛寫好一些草稿,正在等待證據的他正在回廊中走著,忽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到院門前了。
他正要看來者是誰,卻見一位府衙門裡的差役匆匆朝他走來。雙手遞過來一封信說:
“大人,您的家書,緊急得很!”
劉璉的心弦頓時繃緊了。他明白,這必然是緊急之事。否則妻子不會冒然的給自己寫信。
當他接過家書,細讀一遍之後,他反覆默誦著家書中的幾句話:“母在父親墳前燒紙。引燃山火,屍骨無存,望速歸。”
誦讀間,兩股熱淚,泉湧般地從劉璉的眼眶裡流出來了。
“參政大人!”
那差役不知發生什麽事,驚惶地問。
劉璉這才想起面前還等著個差役,忙說:“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快回衙去吧!”
差役走後,劉璉仍然處在極度的悲痛中。他雙手捧著這封沉重的家書。邁著沉甸甸的腳步來到自己的書房。
這只是一段極短的路程。就在這短短的十來步中,劉璉的思維好像被什麽控制了似的,失去神智似的漫遊了一次。
當他坐在書桌前的羅漢椅上時,撫案深沉地發出一聲自語:“母親。孩兒不孝,竟然沒有侍奉您老人家,以至於屍骨無存、屍骨無存。”
劉璉喃喃自語。不斷的重複著“屍骨無存”這四個字,眼前仿佛看到母親被燒死的那種慘劇。
奮然而起。朝著窗外的一片藍天,跪拜在地上。叩了九個響頭,然後轉身出門,直接往府衙打了一聲招呼,直接奔南昌府而去。
還有什麽比母親的意外更重要的,此時在劉璉的眼裡,什麽彈劾胡惟庸,什麽江西的弊政,什麽撥亂反正,都不重要了,那些事情以後可以做,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母親入土為安,自己是長子,不回去母親連下葬都不能,那不是更加不孝嗎?
但是劉璉並沒有失去理智,到了南昌府之後,首先寫好奏折,稟明情況,做出丁憂的申請,然後請快馬遞出,然後又花費了近一天的時間,交接了自己的所有事務,爭取不被人詬病,然後連夜經由鄱陽湖入長江,過南京而不入,直接坐船回青田老家奔喪去了。
劉璉做的這一切,讓任何人也挑不出把柄,朱元璋為了彰顯孝道,在洪武八年三月,詔令百官聞父母喪,不待上報,允許去官,甚至允許官員因喪不辭而別。
這也是龐煌和劉伯溫所利用的這一條,唯有這樣釜底抽薪,才能讓朱元璋說不出什麽,而劉璉也可以至少再次脫身二十七個月,兩年多的時間,就算是歷史沒有改變,朱元璋也應該開始對胡惟庸下手,劉璉就不用參與其中了。
就算是想參與其中也不行,丁憂期間,按照古禮,丁憂期間不能外出做官應酬,也不能住在家裡,而要在父母墳前搭個小棚子,曉苫枕磚,就是所謂的睡草席,枕磚頭塊,要粗茶淡飯不喝酒,不與妻妾同房,不叫絲弦音樂,不洗澡、不剃頭、不更衣。
如果要是參與到政務中去,別說朱元璋會不會答應和禮製允許不允許,依照劉璉的性格,也做不出那種逾越禮製的事情。
劉璉暫時安全了,劉暻也回到了青田老家守孝,短期之內,朝堂上的一切都和劉伯溫一家撇清了關系。
在北平盼了近一個月的劉伯溫,終於在通州看見了自己的老妻,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夫妻二人,見面後抱頭痛哭,恍如隔世,本以為陰陽相隔,卻沒有想到有見面的一天,聽著劉彪偷偷複命,龐煌聽說那個場景之後,愣了半天,但是對於劉彪也刮目相看了一眼,因為原來的劉彪就是一個粗獷的山西漢子,但是跟了劉伯溫這麽久,慢慢的做事有條理,有有分寸的多。
如果換成自己代替劉彪去,面對著陌生的劉伯溫妻子,正處在傷心的時候,要說服這個年屆花甲的老婦人配合自己演一出戲。然後再跟著自己走,龐煌自思不能做到。
雖然劉伯溫可能給了信物或者是書信。但劉彪能辦成也的確算是不錯了。既然如此,就讓劉彪再照顧兩夫婦幾年時間。就算是替自己代劉璉大哥盡孝了吧。
想著剛見面就抱頭痛哭的二老,再想想二老健在,還在那裡傷心難過的劉家兄弟二人,龐煌都不知道該怎麽去說了。
內心深處,總覺得自己這件事辦的不地道,這算怎麽回事呢?
算是救人嗎?還是在利用劉伯溫的能力去救更多的人,也許這樣想,龐煌會覺得好過一些,但是真的是單純這個目的嗎?
算是個人崇拜性質的護衛劉伯溫嗎?龐煌經歷過的那個時代。對於劉伯溫已經是神化了,但是自己從見到劉伯溫第一面開始,就知道劉伯溫不過是一個經驗比較豐富的老頭而已。
隨著深入的了解,甚至還發現,這個在後世被傳的神乎其神的劉半仙,竟然大半的東西,都是由朱元璋刻意造成的結果,那麽龐煌還有個人崇拜嗎?
回到大明這麽多年,歷史名人都見的麻木了。早已經失去了新鮮感,而當初剛穿越時的雄心壯志,變成現在的小心翼翼的在各種潮流中自保,這一切都在改變著。
龐煌沒有喪失改變這個大明的決心。因為隨其發展下去的歷史,是龐煌最不想看到的,就算是為了不重蹈辮子入關的覆轍。龐煌也要努力的拚搏一把。
那麽救劉伯溫他們到底和自己拚一把有什麽關系呢?難道劉伯溫真的能起到關鍵作用嗎?
未必吧,一個在晚年都不能自保的老人。能起到什麽關鍵的作用。不過剛才龐煌想到了劉璉,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思。
自己是想把整個劉家全部捆在自己的這輛戰車之上。因為自己是孤軍奮戰,雖然他也建設了清華義學培養學生,以懷柔鄉勇和自己的親衛培養戰鬥力量,但是這一切都在短時間內成不了氣候。
也可以說十年二十年之內,都成不了大氣候。
但是如果在科舉沒有開始之前,不形成自己的一股力量的話,那麽以後做什麽,都會事倍功半,很難再翻身了,因為老朱沒有把胡惟庸推翻,沒有完全把淮西派系的官員完全摧毀的情況下,皇帝不會有太大的動作。
但是今年已經是洪武十一年了,距離胡惟庸被推翻,丞相制度被廢除還有短短兩年的時間,自己根本沒有時間去做很多事情,也沒有辦法去團結很多人。
甚至包括徐達在內的大多數人,都屈服在皇帝的威嚴之下,半分都不敢動彈,就連徐達想要再次領兵,都要找自己看有沒有途徑,龐煌就知道很難團結到這些人了。
龐煌只能去利用死去的人,只有對於死去的人,朱元璋才不會有戒心,才不會防備,而只有這些死去的人,才會真正的用心來幫龐煌,因為他們沒有回頭路了。就比如劉伯溫一樣,就算是他現在再次出現在朱元璋面前,皇帝也可以讓他有一萬種意外的死法。
換一種說法,只有這些死過一次的人,才能真正對於皇帝死心吧。
無論是劉璉、劉暻在青田老家向不是父母的墳前燒紙叩頭,還是劉伯溫老兩口在哪裡抱頭痛哭,仰或是龐煌在琢磨自己的思路和事情。
大家都忽略了快要氣煞了的一個人,那就是大明的洪武皇帝朱元璋。
由禮部送來了劉璉的丁憂奏折時,估計劉璉已經回到了青田,正和弟弟劉暻一起正哭的鼻涕長流呢。這個變故,讓朱元璋稍微顯得有些措手不及。
臉色難看的看著對面正跪著的一個瘦高個,陰著臉問道:“毛驤,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個瘦高個,正是毛驤,儀鑾司指揮使,兼暗衛的頭頭,如果龐煌的出現,歷史沒有變動的話,今後說不定還會是錦衣衛的第一位指揮使。
在朱元璋的威嚴下,毛驤連頭也不敢抬,只是低頭說道:“啟奏陛下,據暗衛浙江分理處的回報,劉璉之母,在七月十四上山為誠意伯燒紙,不慎引燃山火,因為年邁,走不出火場,所以被意外燒死,現場至少有十三人都看見了,想去救護,不過山火太大,又起風,火借風勢,根本過不去人,據目擊者稱,就算是大羅神仙,也要燒化了,更不要說人了,肯定是死了。”
“劉伯溫為什麽葬在山上?青田很多山嗎?”朱元璋突然問道。
毛驤語氣一窒,知道皇上是懷疑什麽了,但是他自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點破綻,而且七月十四,是鬼節,上山燒紙那是很自然的事情,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呢?
但是這些話他肯定也不敢對皇帝說,幸虧他曾經在浙江執行過一段公務,皇帝的這番話卻是難不倒他,考慮了一下,毛驤小心翼翼的回道:“據說誠意伯的墓地,是他自己事先選擇好的,而且青田多山,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稱,為了節省水田,所以大多數都葬在山上,這一點應該是習俗吧。”
朱元璋眯著眼睛想了一會,悠然道:“不管怎麽樣,盯著劉璉兄弟二人,三年之內不許放松,另外,朕將蔣瓛派去雲南,將你替換回來,自然是有大用的,朕用你的忠心,但你的心思不如蔣瓛細,以後做事不要糊糊塗塗的了,知道嗎?”
毛驤以頭觸地,高聲謝恩道:“謝皇上厚愛,臣萬死不辭,肯定會用心為皇上辦事的。”
朱元璋點點頭,好像想起來什麽似得,問道:“唐門這次跟你一起回來了?”
“皇上聖明!”
“現在蒙元一片混亂,正是朕之大明一統天下的時機,恰逢其會,朕派你和唐門二人,帶暗衛八百,前往北方協助軍方助戰,另外,駙馬都尉龐煌,訓練了一批親衛,朕看過戰報了,很不錯,這次你們去觀摩一下,看能不能相比,若能相比則罷了,不能比,能學多少,那就是多少吧。”
“謹遵皇上旨意,臣定當盡心盡力向駙馬都尉學習,不辜負聖上的厚愛!”毛驤嘴裡這麽說著,但是眼中卻有些陰狠之色。
別看這個瘦高個的毛驤在皇帝面前唯唯諾諾,但是除了皇帝能懾服他之外,在外面自然是囂張跋扈至極,這一點,卻是沒有人向朱元璋稟報過,因為現在無形中,毛驤是皇帝手中唯一暗藏的一支密探力量,就連胡惟庸也不輕易得罪他。
沒有製約的黑暗勢力,權力自然膨脹,今日聽說駙馬都尉訓練出的親衛竟然讓皇上如此高看,讓毛驤很不舒服。
而且,毛驤十分能揣摩朱元璋的心意,如果自己這次帶著八百暗衛,真的要輸給龐煌的話,估計自己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畢竟毛驤再受信任, 也只是外人而已,駙馬都尉是什麽人,是皇帝的女婿,和駙馬都尉比拚信任度,估計毛驤不行,那就必須要有拿得出手的東西,才能讓皇上重視,否則,皇帝會不介意換掉,甚至犧牲掉自己的。
朱元璋卻是沒有想到,自己不過是看到龐煌的奏報,想詳細了解一下龐煌那五百親衛的戰鬥力而已,如果真的像是龐煌奏報的那種戰鬥力的話,正好暗衛也可以借鑒一下,因為那五百親衛,暫時朱元璋不好意思要回來驗證,隻好通過這種途徑來了解了。
皇帝真的並沒有別的什麽心思,否則也不會派唐門一起過去,派唐門過去的原因,就是不想讓龐煌藏私,用唐門和龐煌的私人交情,說不定會得到更多,這一點毛驤卻是理會錯了。
毛驤理會錯誤,卻是給龐煌帶來了一定的困惑,說不定,也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因為龐煌知道,毛驤是胡惟庸案中的一個關鍵人物,如果這個人突然意外死亡了,會給歷史軌跡造成多大的偏差呢?
正所謂一步失誤、步步錯!蝴蝶的翅膀既然扇動起來了,那麽他怎麽也不會輕易的停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