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一點的時候,第三中央與第四中央的談判接近了尾聲。以克裡希那為首的第三中央委員大致明白了第四中央對於界線劃分的想法,他們內部的意見也達成統一,僅留下摩訶大師一人帶隊繼續與第三中央交流。
主要人員便在第三日的下午撤離前線瞭望塔,準備回歸阿美西亞。
前兩日的雲雨在那時已盡散了,周圍的群山發著熒熒的紅光。第四中央的哨員們在瞭望塔下一字排開,以一種敵視的目光打量著來訪者們的身姿。而第三中央的護衛隊迎著太陽,排成了金輝熠熠的方陣。大師們回到名為移動膠囊的鐵盒子裡,被方隊擁簇著往平原的方向回。
“這次談判算是大獲全勝了。”第三中央預計能獲得的成果極佳,都松欽巴大師也是志得意滿,“第四中央到底是後起,那些個委員會分子,經驗也是不足,恐怕原來在前兩個中央做研究做慣了。沿著橫斷山脈從聖女峰起到片麻峰包含遺跡火山高原這一大片好區域,我看那些大師猶豫爭執了半天,居然放手。其實我原本都不想拿下的。”
“確實如此。”
另一位身上的褶皺像極了癩子的大師回答道:
“我們到底是前輩,這第三中央有一些成員還是從我們這裡跑出去的,對我們有所敬重也是當然的道理。我和那幾個成員聊了聊,我看他們也快要解散了。”
“解散……這個道理要從哪裡講起?”
都松欽巴大師問道。
“你還記得第四中央的口號嗎?”
“當然記得,是無上明星……”都松欽巴說,“薄暮崇拜就是基於無上明星而展開的。根據記載,在很久以前,我們的先祖認為無上明星是群星之中最為特別的一個……它比其他所有的星星都要亮,動得又快,總是黃昏或是黎明的時候出現……自然就與其他的星星都不相同。”
“難道現在就不是嗎?”長癩子的大師笑了笑,“要知道,現在我們已經曉得我們星球的軌道漂浮著許多我們能做出來的殘骸。這些殘骸,或更單純的垃圾,我們靠著觀測或者乾脆得到了它們落下來的碎片,已經了解了它們大致的材料是什麽,甚至一部分構件的運行原理也已經理解了……但是,但是……唯獨無上明星,它太特別了。”
它自顧自地運行在空中,便是一個會反光的長方體。
至今,不定型們依舊對其的組成議論紛紛。觀察數據與現今不定型所知曉的每一種材質都不盡相同。
太陽冉冉地在群山的頂上照耀這片地中的小塊平原。幾位大師在談論第四中央的企圖。為首的克裡希那大師沉靜不言,只是遠眺阿美西亞所在的地表。
阿美西亞已經下沉,但地表還留存著阿美西亞撞擊時所留下的坑洞,跨徑之大催折了周邊數千顆樹木。溪水沿著坑洞緩緩流淌,幾欲成湖。
當時,癩子大師繼續說道:
“然而想要觸及無上明星乃是困難的一件事情。早期的薄暮崇拜很早就在研究這點。在那個崇拜的故事裡,他們集中在地面上的一點,嘗試製造通往星空的高塔。但是理所當然地,在發現了重力定律後的我們看來,這是不可能的呀……”
“整個建築結構,所有重力都在往下壓,沒有任何基礎能夠承受超過三萬公裡的高塔的重量。這樣的塔除了倒塌以外別無可能。要麽……譬如說,呵呵……製造出不遜色於大陸規模的星球巨構……這對於他們來說,沒有這個條件。
” “現代的第四中央所采用的的並非是這一古老的想法吧,我聽過他們的遊說,也大約了解一點。”
第三位大師在這時插嘴了:
“我聽聞,他們的設想是扔一條細到極點的繩子抵達空中拉住無上明星。整個系統的重量不再壓到底下,而是由無上明星本身承擔。他們說如果無上明星確實如觀測所顯示的一樣,無上明星就能承擔整個系統的存在,那麽他們一定可以沿著這根繩子爬到無上明星的所在。假如無上明星不能承擔,那無上明星的向下墜落也是他們可以接受的。”
“但這難道不也是不可能的嗎?”
瘡疤大師說:
“如果這是根繩子,那麽這也一定是一根超過三萬五千公裡的繩子。這條繩子本身的抗拉程度肯定是已知所有材料的兩倍往上。而且、而且,他們需要先行把這根繩子的一端發射到無上明星的表面,在無上明星上打個結……盡管這可能比起把我們自己直接發射到無上明星上要簡單一點……但恐怕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譬如說,薄暮會時代,曾經有不定型想過用電把東西推到星空中。但這是不可能的。”那位大師繼續說道,“我們所掌握的電能技術具有先天缺陷、產生的推力不足以克服本身所需要攜帶的生物電池的重量。而第四中央得以成立的緣由,就在於當初在第二中央的道索大師宣稱他發現了一種利用壓縮的蒸汽轉化來的動力來推動物體的方法,他稱這種機器為熱機。這種機器能夠以極高的效率推動物品。”
“你不用說,我記得……”都松欽巴若有所思地說道,“他聲稱這種熱機與我們原有的電力系統不一樣,可以拋卻我們原本整套的生物發電技術。它每燃燒掉一部分燃料,就把這部分燒完的燃料噴射出去……這樣,若是用於飛天之器。那麽‘飛天之器’本身的質量一直在減小,但動力反而會不停增大,在此消彼長的交換中,飛天之器一定能夠抵達星球的外側。”
“我聽說的事情,正是道索大師之死。道索大師似是因為工質噴射化學中毒、全身溶解而死的,第四中央便有放棄熱機升天的意圖。”癩子大師說,“恐怕就是舊的困難沒有解決,新的困難還在不停湧現,已經超過了他們原本的預想。”
“假設如此……倒不是很好。新的知識之路就被堵死了,道索大師應該不樂意見到這種狀況。如果還有可能,他們應該繼續做下去,沒準就能成功呢?成功的話,對於我們大家都是好事。”
都松欽巴大師全身皺了起來,它伸展了自己身上的觸須,迎向了天畔鑲著金邊的雲彩。
長癩子的大師笑道:
“還是罷了吧。他們究竟是想要登陸無上明星……與那東西接觸是福是禍,可難說得很。但若是第四中央受挫,或許能見到人員外流,加入我方,加快我們計劃的推進。阿美西亞離質量的臨界點就差一個階段了,也許快能成功了……也猶未可知。”
灼日炎炎,行動膠囊的鐵塊上反射著明亮的金屬色。
克裡希那大師依舊一副似睡未睡的樣子,迷迷糊糊地好像已經不知道人事了,像夢話似的開口了:
“能夠成立中央……那麽,這個中央的目的,想要停止絕不是幾個人就能說得算的……我們,第二中央,第一中央,或者第四中央人都多著呢,大部分的人不會容許一小部分的人毀滅曾經共同建立的東西的。”
若是大師退縮了……那就把大師也換了。
這碩大的不定型說完後,把目光移到了車輪的腳下,那裡,褐色的石頭正被震得到處飛翔。
整個方隊,在到達阿美西亞地界數百米內後便散了開來。不定型的社會並不設置一般衛隊。大師們獨自走下膠囊,沿著臨時地道,往阿美西亞的方向走去。
那時,阿美西亞內部閃爍著比平時暗得多的光,大師們忽的意識到事情似乎起了一些變化。
“這……我記得留守的是黑天大師,之前說是去第二中央交流了,最近才回來。”
癩子大師一說,數位不定型便知曉了他的言中之意。
克裡希那大師平靜地說道:
“走吧,看看出了什麽事。”
住在岩土中的不定型們,或者在金屬外殼的不定型們仍然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他們渾然沒有發覺事情的變化。都松欽巴問了一句,他們才努力地回想道:
“這兩天……好像是有一瞬間閃耀了下。”
都松欽巴的面色立變。克裡希那仍平靜,他領著一眾委員站在天球的門口。天球一個中間的結點上,黑天大師正平靜地上著課,講的是大氣成分組成的演變歷史。克裡希那觸須靠在周邊的大師說:
“我們看著他,你們這三位大師一起走迷宮,進隱藏通道裡看看情況,大家看怎麽樣。”
幾位大師暗中稱是,其中被點到的三位沿著晶橋快步走去。那時,黑天大師遠遠地看了他們一眼。
好一會兒,三位大師回到克裡希那身邊,驚恐地說了一句:
“沒有了……悖論法球被取走了。”
克裡希那大師依舊雲淡風輕,他說:
“確實件大事了,應當將本委員會之所有委員全部召集回來,就由你負責此事吧,你看怎麽樣?”
被點到的是那位表皮像癩子的大師,癩子大師點了點頭,立刻轉身就出了天球。
天球邊緣的這邊冷清,那邊晶橋結點上的大師熱鬧,好似黑天大師正講到大氣外層的內輻射帶,在這數千千米高空中,帶電粒子的運動規律吸引了年輕的不定型們的注意力。
但隻一會兒,從天球的邊緣響起一聲沉重的、高亢的機械聲。克裡希那大師平靜地走過來,對黑天大師說道:
“你沒意識到嗎?”
黑天大師說:
“我意識到了,但我認為傳授知識也是一件緊要的事情。”
“這倒不錯,如果是我,我也會按你這樣做的。”克裡希那大師點點頭,“那好,你給我講講你現在所知道的情況罷。”
黑天大師說他也所知甚少,因為當時他正在一個洞口處休息。
“可是我聽說,你走了迷宮,有人看到你往標記為十六號的洞口去了。”
黑天大師不慌不忙,說:
“你在懷疑我?當時,其實我是意識到失竊,所以才去看的!假設是我的話,我現在能把悖論法球藏在哪裡呢?我一直都在天球內部,所有的不定型都可以證明。”
黑天大師的語氣激動,這嚇壞了年輕的不定型們,盡管在這之前,他們並不曉得悖論法球的存在,連這個名字也沒聽過。
他們唯唯諾諾,躲在一邊,忽然其中有聲音講黑天大師一直在給我們上課,沒有離開過天球!於是大家夥們好像都有了勇氣。團子們一個個為了正義和真相踴躍地舉出各自支持上課的證據來了。
克裡希那撇過對著黑天冷淡的目光,溫和地注視自己無知的同胞們:
“大家,別擔心,我沒有懷疑黑天大師離開天球,也沒有懷疑是黑天大師拿到了悖論法球。它的身上氣味很乾淨。只是真相還需要繼續交流詢問,才能知道呀。”
集體的聲音逐漸平息下來。
黑天大師就繼續開始陳述道他的“所知甚少”與“上課”以自證他的清白,又講到他也去中央檢查過。中央內側沒有留下多少氣味,幾乎不見痕跡。他也調取了瞭望塔的記錄,記錄顯示沒有陌生的不定型接近過阿美西亞,更別說進入了。
“換而言之,隻可能是有目的的潛伏在我們第三中央的不定型所做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誰要這麽做!從我們這裡奪走悖論法球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們會知道的。”
克裡希那大師說:
“這怎麽能知道?”
黑天大師適時地退出了主講人的位置。
克裡希那說:
“叫我們的同胞們按最大規模集合不就好了嗎?也就是像遷徙那時候一樣停工數天罷了。”
這次集合隻排除了負責基本警戒的哨員們。哨員們都是登記在案的,沒有任何一個失蹤。
隨著一聲令下,滾滾的不定型之流百川歸海般,從各個地道裡向阿美西亞集中,在天球之中緊緊相挨,好叫彼此連接在一起。
梔子就是在那個時候忽然意識到李明都數天沒有回來的。
她龐大的身軀深深陷在那個小窩的草堆裡。草葉是銳利的,但小窩是溫暖的。她看到外面的不定型就在集中,便笨拙地拔出自己的身體,拖動著自己疲憊的身子。她往外移動,有不定型來幫她,她在地上發出滾滾的聲響。
不定型們在嬉笑打鬧,渾然沒有將集合看做是重要的事情。梔子遊離於人群之外,一直在想:
“為什麽弟弟不見了呢?他不會是出了什麽事情罷?”
只花費了兩到三天的功夫,整個第三中央所有的不定型全部集中在天球的內部,緊緊相挨。數位大師開始向眾多不定型講起動力源失竊一事。梔子的面色逐漸凝重起來,包括她在內的尋常不定型們開始意識到第三中央出了叛徒,叛徒帶走了一件重要的東西。
克裡希那大師還補充道:
“這件東西固然重要,但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我想,乃是我們共同的理念與信任。假設這種欺騙與背叛在未來還要發生,那我們的事業就決計是完不成的了。我希望以後不要見到這種事情,如果你們見到了這種事情,你們要說這是可恥的。我們都是不認同的。”
其他的大師們則在這段時間內輕松地遍歷了所有觸須中連接著的同胞。
克裡希那讓大師們說出沒到場的不定型的識別素。
都松欽巴大師一個個報了出來:
“失蹤的有十來個。第一個是……”
“第二個是……”
其他的不定型凝重極了。但那時候的梔子完全沒有在聽,而是在想李明都在哪裡。她向天球的遠處張望,但始終沒有聽到或聞到她想要的那風信子甜中帶澀的香。
都松欽巴大師繼續在播報信息素:
“第十二個是百合(味道的不定型),第十三個則是……嗯,應該是風信子(味道的不定型),他很少來上課,我沒有聞到過幾次他的氣味。”
黑天大師適時地想起來了:
“這種氣味與失竊場地遺留的些許氣味是相近的。”
克裡希那大師則低沉地說道:
“他的話……也許我當初做錯了。”
再之後,大師們所說的一切都已經無法進入梔子的耳中了。
她感到渾身發冷,什麽都聽不進了。
回過神的時候,梔子已回到了那個小小的洞穴前。
那時候,集合已經解散,阿美西亞重新歸於寂靜,她只能聽到不定型們在地上蠕動時所會發出那種細微的響聲。
她就這樣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然後走進洞內,一陣拍打,吹散了滿窩的花與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