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下步的台階,李明都便自然而然地克服了某種橫在他心裡的障礙。若是再加上梔子的懇求,還有其他不定型的婉言相勸,他便輕易能夠“不得已地”來到克裡希那大師的面前二度懺悔。
所謂死要面子活受罪,非如此,是不能讓步的。
他一邊唾棄自己,一邊心想自己必須要改變現狀,重歸不定型的社會了。
這人在克利希那大師面前發表了長篇大論的悔過:
“……總而言之,經過地面一行,我對第三中央的主旨有了更加深刻的認知。諸位大師曾經教誨道,我族若要繼續在這片大地上安穩地生存下去,就必須群策集力,團結一致。這是我族每個個體都應該明白的責任與義務。可惜原本的我對第三中央的認知流於膚淺,並不放在心上,一遇到困難便想退卻,消極怠工,破壞了第三中央的紀律,如今想來真讓我懊惱不已、慚愧萬分。現在我已醒悟,隻想要繼續參與第三中央的計劃,恪守己職,好清洗自己過去背節的罪過,也為第三中央的事業添磚加瓦。”
大師是對委員會中一部分德高望重的不定型的尊稱。克裡希那大師在建築群中地位崇高,乃是說一不二的領袖。
大師對於李明都一本正經的自我懺悔有些疑惑。他很少見到一般的不定型會說那麽多的話。
李明都看到有其他的不定型正沿著另一條甬道向大師靠近。大師與那不定型的身體輕輕接觸在一起,兩者的褶皺的灰度不同,靠在一起的時候,皮膚表面成百上千的觸須輕輕地勾纏,像是蛆蟲抱成了一團。
這是其他不定型正在向克裡希那大師匯報局部的進展。
不消片刻,他們溝通完了,那一不定型離去,克裡希那大師的體表觸須則轉過來,指向了李明都。他說:
“這是件好事,你就回到金屬分泌的隊伍裡去吧。”
梔子高興地拍打起自己的觸須。
李明都一聲不吭,隻伏在地上緩緩地向後退。
不定型的社會已產生高度的勞動分工。所謂的金屬分泌就是此前李明都看到的利用不定型的身體本身所具備的生物化學的原理,攝食礦石,然後在體內分泌出純然的金屬來。
他很快就知道他或他的原身原來為什麽背棄了這一工作了。
那就是無聊。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動不動地接受從外界運輸來的礦石,然後將礦石攝入自己的體內。粗硬的礦石對於不定型的身體來說,也不可能下咽與徹底消化,相反,礦石與內部柔軟髒器的摩擦會導致一種細微但不絕的瘙癢與疼痛,猶如人長了痔瘡。
但這份工作的要義就在於絕不能把礦石吐出去,而要繼續像人把一口濃痰含在嘴裡一樣把礦石含在體內。如果可以,還要盡可能地用體液對礦石進行反覆的清洗。等到其中的雜質被體液裡的生物酶搬走,等待金屬的純化,等到質地合格後才能吐出,然後、然後就是接受下一批被運載過來的金屬。
沒做兩天,李明都活躍的精神就頗有些無法忍受,他感覺自己像是語文書裡的河蚌,正在用一輩子在牢房裡磨礪珍珠。
他和其他不定型溝通了下,單純的不定型大多沒有類似於他的想法。有些不定型對這種勞動已經著迷了。他們想盡辦法想要把“磨礪珍珠”的活動做得更好些,更巧妙些……譬如說比別人更快,譬如說如何“磨礪”才能讓“珍珠”的品質比別人更好。
李明都無法理解他們的熱枕,
隻覺得這裡的空氣叫他窒息。 在這裡不會發生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老死的未來。而在這死亡的未來面前,他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一件重複的事情,就像莊稼漢種五十年的地,他覺得他無法忍受這點。
“該死的人類的思想又在誘惑我做出超過我自己的事情了。”
焦躁不安的靈魂一邊表面抱怨,一邊又心想他確實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他得找點變通的手法……就像……就像在獲得人類記憶前的他所做的那樣。
不過那時,他的做法太過低劣,只不過逃兵一樣的拒絕合作,那樣肯定是行不通的。
“但到底該怎麽做?”
他想。
一周後,阿美西亞的不定型隊伍迎來了一件盛事,梔子告訴李明都是前往赤道的黑天大師領著他的隊伍回到了阿美西亞。
黑天大師回到阿美西亞後會為眾多有志的不定型上關於生物起源的課程。這一課程包含了他在第一中央聽聞的最新成果。為了保證所有的不定型都有聽課的機會,將會臨時采取六班倒的管理。
梔子強迫他和她一起聽課。他也想多聽聽不定型社會成果和他所擁有的人類記憶裡的生物學成果有什麽差別。
課堂處在晶體立體迷宮的某個中央結點。數百條由透明晶體鑄造的道路在這裡相通為一。超過一千的不定型蠕動著自己的身軀,從各個道路上向中集合,粘液擦亮了地板。
“座位是排好的。”
梔子說。
所謂的座位是在晶體上所留下的一系列均勻分布的具備特定信息素味道的點。梔子拉著李明都坐在其中一條晶體道路的中央。這條晶體道路狹窄,他們左右一坐,剛好把路堵死了。
但他們的身後還有其他往前走的不定型。
“請讓一下路。”
李明都聞到那個不定型的味道像是百合花。他就是梔子所說過的做出了大作業答案的不定型。
百合蠕動著自己的身軀,對李明都的存在有些詫異:
“我聽說你違反了戒律,應該是被驅逐了,怎的還有臉來到黑天大師的座前,聽聞第三中央的講話?”
梔子一邊讓路,一邊不太高興地解釋道:
“你去大赤道了,所以不了解。風信子已經知錯了,克裡希那大師作主已經原諒了風信子。”
李明都自己的氣味接近於他印象中的風信子。
“原來如此。”百合聞言,輕蔑地說道,“我還以為你是個有自己想法的人,現在想來,和其他不定型也屬一類。”
他穿過梔子和李明都的位置,來到了最接近黑天大師的一個空位來。
黑天大師就在數十座樓梯與幾百條小道通達的中央,等到眾人齊聚後,便幽幽醒轉,身上的觸須張揚得像是海膽的尖刺。
它說:
“到時間了。這次所要講述的話題與我們的起源有關,是你們這些孩子們很喜歡的話題。”
上千個不定型都蜷成了一小團,像是一個個小刺蝟團子。座位的排布是擁擠的,它使得臨近的不定型身體與身體緊緊相挨,觸須與觸須也會分出數根勾纏在一起。依靠這種方式,不定型們宛如並聯起來的電路,同時連上了黑天大師。
而黑天大師利用觸須,可以傳遞一些有限的圖像信息,這是不定型天生的能力之一。
李明都感到自己的意識一沉,便與眾人共同看到了一片灰暗的海底景象。黑天大師便從不定型生物學的發展開始講,他沒有直接提不定型們的先祖,而是先開始講化石,講的是第一中央對於系統分類學的建設過程。
所謂的系統分類學即是研究物種的演化歷史以及物種與其他物種之間關系的學科。
這門學科的發展需要大量的化石證據。只有誕生最早、人員最多的第一中央才具有能力完成這一壯舉。志不在此的第三中央隻從第一中央那裡得到了一系列相關的結論。
他也向不定型解釋化石與動物的概念,解釋這些以不同形式存在於地層中的古代生物的殘留是如何形成的,也解釋這些化石具有的許多作用,也告知了諸多不定型,假設發現了化石便要及時上報。
“可惜的是地底的化石存在兩段空缺時期。根據第一中央的文件,第一段空缺時期發生在七億年前,持續了兩千萬年。第二段空缺時期則發生在三億五千萬年前,持續了一千萬年。在這兩段空缺時期中,缺乏足夠的陸地化石記錄,不能判定生物演進的歷史,只能大致猜測當時的情況。所以啊,我們的譜系在這裡也有兩個小小的疑惑。”
黑天大師一邊說,一邊展現了更多的圖像。這些圖像乃是第一中央傳遞給他的。
大多數的化石都形成在近一億年間。一億年前的化石,不定型發掘出來的數量很少。接著,他就著這些圖像終於開始講起不定型們的先祖了。
“如果其他幾位大師講課講得勤快的話,你們應該也知道我們可以追溯的先祖乃是出現三十萬年前的早期不定型類。他們的化石發現在東大陸冠狀山脈的矽鎂玄武岩層。那些早期不定型類與現代的我們已經非常相似,不過他們的身體與我們如今的圓潤相比,更為扁長,像一個管子。這種管子的形狀其實並不適合陸地,而是為了海底增大自己與噴流接觸的表面積……是的,是的,我們的先祖也有先祖,這些先祖就不是生活在陸地上的,而是生活在海底的了。約是七百萬年前,我們的先祖從中央大洋的底部走出。當時,這支隊伍不像我們現在人數眾多,而只有區區一千位罷了。那時候的海洋恐怕出了一件可怖的災難,驅趕了我們的先祖,迫使他們登上了陸地。”
“但這是怎麽發現的呀?大師。”
梔子和其他好奇的不定型一起大聲地問道。
“這說來就複雜了呀,孩子們。在你們小時候,第一中央已經繪製了我們的基因序列圖。基因序列圖不僅包含了我們全部的基因,也包含了我們所知道的動物和化石的全部基因。那我們是不是就能得出不同生物彼此基因的相似程度呢?”黑天大師講道,“依靠這種相似程度,是不是就能確定某種親緣的譜系呢?”
小團子們恍然大悟。
“這種親緣譜系不僅包含不同地區的我族的區別,也包含了我們與其他動物的區別。這種區別自然而然地就能得出一種變化的順序來。譬如說,若是存在一條我們都擁有的沒有變化過的基因,那它的歸屬是誰,那這個誰不就一定與我們有關了嗎?”
“可是,可是,大師,第一中央又憑什麽判斷我們的先祖,局限於一千這一數量中呢?”
黑天大師從容不迫地解釋道:
“這就是另一項成果了,其他大師和你們講過基因突變嗎?”
“講過!”
約有一半的不定型齊聲回答道。另一半包括李明都在內,出自各種理由默不作聲。
黑天大師就繼續說:
“所謂的遺傳突變是具有一定概率的。時間越多,基因突變就越多。動物的數量越多,基因突變也越多。這個概率在一系列相似的生物中,是一個較為平均的數值,第一中央稱之為基因突變的速率。這個速率既可以與化石時間互相驗證,也可以倒推我們的先祖每代平均分裂了幾次,才有這樣遺傳變異的速率,這不就算出了人數嗎?”
黑天大師的授課持續了很久,他沒有停留在七百萬年前走出大洋的陸生管蟲上,而徑直繼續前推,將眾多的不定型帶往遙遠的古代。
李明都看到不定型的先祖的圖像越變越纖長,越變越古老,從陸地上回到了海中,最後來到了海底火山口附近。在一片發著明光的熱液湧泉中,無數的巨型管蟲像是水草與羽毛一樣正在輕輕搖曳。
“可是,知道這些對我們現在又有什麽益處呢?”
李明都不解地問道。
而這一問,便叫所有的不定型驚詫地沉默下來。黑天大師龐大的軀體在晶體光源的照耀下亮度驚人。李明都看不到顏色,因此,只能看到一片炫目的灰白。
大師平靜地說道:
“孩子,了解我們的與動物們的過去,也是在預測我們的將來。”
李明都心裡不服氣,但知道自己又要觸霉頭了,在梔子的催促下,他連忙說道:
“我,我明白了!”
黑天大師並不會計較這點,他徑直繼續開始講課。這次的課程很久,但李明都卻越聽越不是滋味,他心想這些可能是極重要的。但其中既沒有任何他熟悉的物種能讓他安心,他也不覺得這一門課對改變自己的處境有任何幫助。
末了,黑天大師還布置了一份作業,叫他們在閑暇時間按照給定的物質的數據計算他們的先祖在氧化定量的不同物質時能產生的ATP分子的數量。
焦躁不安的靈魂自然絕不會做,他憤憤不平地回到那遠離金屬和晶體的岩土層中的小洞裡,深感自己又浪費了許多時間。
他想要休息一會兒,再思考自己在這個社會中要做出怎樣驚人的舉動才能讓自己從重複的勞動中得以解脫。但剛剛進屋,他就聞到了一股類似石楠花般的臭味。
這不定型驅動了自己的柔軟的身體,扒開了土層,從一塊岩石上聞到了明確的複雜的信息素的殘留。
這氣味裡包含的內容大致是:第四中央在等待你……你為何回到第三中央?
李明都渾身一震,拖著疲憊的身子,匆匆出門。他沒有去金屬建築,而是回顧更廣闊浩渺的岩土大地。在岩土之中,充滿了不定型歷代挖掘出來的縫隙和小路。其中有一條歪歪斜斜的偏門小路,被留下了氣味。
在那小道的盡頭,一個熟悉的又陌生的不定型正在那兒等著他。
直到這時,他才又想起來一些不定型的記憶。在那幾段記憶裡,“他”並不是單純地逆反,而是受到了其他人的引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