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聲的呼喚無法喚醒不安的夢中人,那聲音又猛叫了一聲:
“該醒啦!”
異質的語言緩緩流入思維,被同樣異質的大腦轉化為可以理解的訊息。這周是喪假,他不想早起。昏昏沉沉的光扎在眼瞼上,頭部的疼痛叫他沒法安心地睡著,只能在似睡非睡之中對著一片斑斕模糊不成圖像的世界痛苦掙扎。
他感到自己好像呻吟了一聲。仿佛已不再屬於自己的嘴巴與牙齒,代表著柔軟的肉與堅硬的口器,在那時本能似的撞擊在一起,向外傳遞了聲響:
“馬上,馬上就好!”
這是他很早很早以前的童年時代應付他父母喊他醒來的聲響。
他在渾渾噩噩中把手伸到自己印象中的床頭櫃上,想要按掉可能的在發聲的手機或者鬧鍾。一陣嘔吐般的感覺在這時從他空虛的胃部湧起,他艱難地呼吸,哼哼地呻吟,然後猛拍床頭。聲音吱吱呀呀,猶如水流拍在岸上所會發出的細碎的響。
那天一定不是個好時候。灼燒般的濕氣從四周的各個角落裡向他逼迫,讓他感到自己好像正被裹在一個夏天浸透汗水的襪子裡。
李明都不是個能忍耐的人,他哼哼唧唧地已經想罵娘了。
但髒話到了嘴邊,變成了一連串嘰裡咕嚕的像是胃液在融解物質時發出的細響,這聲音讓他感到陌生。
他愈發掙扎起來,稀松的像土似的被子就再蓋不住他的身體。
而原本唯一舒適的床則像是冰冷堅硬的岩石。泥一般柔軟的背部貼著有紋理的牆壁,他發出一陣狗叫般的喘息,心想這天怎麽分外疲憊。
然後便更不想睜眼了。
要知道,越是疲憊,就越該休息。何況今天乃是休息日。
只是在思考的中樞硬硬地合起代表視覺與對外感知的眼睛後,身上沒有消解的疼痛照舊讓他全身戰栗。他哼哧地喘息著,隻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是在煙火的繚繞裡。他萌生了一個轉身的念頭好叫自己更舒服,但剛剛動了自己的身子,周邊傳來的反饋的觸感讓他確認自己似乎沒有能力轉過來。
他迷惑地蜷住了自己的身體。
動物世界代表運動的肌肉與肌肉合成的腿相比起他的身軀仿佛已不夠大了,所以不足以支撐他的一舉一動了。他感到自己不是在站立,而是在返祖般地爬行。這種爬行正在擠壓他的五髒六腑,仿佛被車碾過,猶如器官即將被擠到到身體以外。體內的許多液體隨之翻騰,冷的液體、熱的液體像是流到了一起,幾乎要灑上牆壁。
那聲音就哀傷地說道:
“你總是這樣特立獨行,繼續搗亂的話,▉▉▉還是要繼續處置你的。”
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種好聞的芬芳,像是異性間所散發出的荷爾蒙的味道。這是自然界對生物的催情。
但迷惑的李明都扼製了自己生物的欲望,他殘存的理性告訴他他聽到了一連串難以理解的音節,若用擬聲詞來表示的話大約只能讀作“阿亞瓦多尼利刷拉菩提薩埵”,理應沒有任何實際的含義。結果他卻莫名聯想到了人類社會中類似委員會或決策小組這樣的組織的概念。
他理解成“委員會還是要繼續處置你的。”可他又做了什麽錯呢?他想不起來,更不知道委員會是什麽。
他感覺自己正在做一個可怕的清醒夢。過去,李明都在精神不舒暢的時候經常會有出竅般的感受,猶如靈魂離開了身體,身體的說話與動作全然交給了自己的潛意識,
而自己的主意識則不假思索。人的精神還沒有恢復,身體沒有做好準備,自然頭疼欲裂。 昨天是有那麽累嗎?
他不能理解身上的疼痛。
那聲音並沒有發現它的異動,而是繼續說道:
“你需要吃一點東西。你剛才差點死掉……好在你又醒來了。”
話音落下的同時,一些冰涼的冷淡的東西落到了他的身體上,他設想他可能是發熱了,於是現在正被別人照顧。那人給他做了冰敷,還給他喂食了一種稀稠的味道像果凍或牛奶的冷流質。這種流質流進他的腸胃中,讓他好受了很多,痛苦也被減緩了。
恢復了點的精力讓他得以有閑情感受身邊的狀況。
“克裡希那大師現在正等著你的想法……你的抗拒讓第三中央正在考慮驅逐你。”
那聲音還在繼續說話,但李明都卻愈發迷惑。
他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還未識字的兒童。他大概地能夠聽懂那人講的一些話,但絕不知道每個音節代表了什麽字,不知道這些字的字形,也不知道這些字的準確含義。於是理所當然地,他只能用自己過去的概念強行附會般地去理解這些話。
李明都心想他得問一問發生了什麽。出於某種謹慎的天性,他想要盡量委婉地、謙恭地求教。結果他發現自己好像沒有任何辦法去組織與斟酌任何的言語,他好像全憑一股腦兒的自然而然。這種自然而然就像極了孩子的哭哇。
接著,他好像真的哭了出來。
這種哭聲也帶著氣味,包含著一種拒絕與冷淡的信息素。
氣味無所不在。
這種氣味讓那異性的心情更難過了。細碎的土壤從洞穴的頂部落到它們的身上。
它說:
“如果你一開始就不想做的話,是可以拒絕的。但你已經應征了,又如何能再次拒絕呢?你大可以加入那些不認為我們能成功的人的隊伍裡,可你既然選擇了我們,為何又要中途離棄呢?你倒是給我一個答案呀!”
他感到了羞愧,盡管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羞愧。
因為茫然,他選擇一聲不吭。
對面好像在等待他的回應,也選擇不說話。
時間過去了好一會兒,清涼的東西讓李明都感到自己已好受了很多。體內所有液體都不再翻騰。他恢復了更多的理智,準備睜眼了。
原本眼中的世界是一片混沌的帶著光刺激的黑暗,隨著眼睛逐漸的睜開,他好像看到了一片混沌的宇宙,緩緩地在它的面前分離,數不清的黑色物塊向後退去,而數不清的白色物塊則向前推來。
眩目的光刺激叫他重又閉上雙眼,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些什麽,隻覺得有十幾幅、甚至上百幅的黑白畫重疊在一起,讓他幾乎無法認知外部的人間。
但他也意識到在他睜眼時,這些刺眼的畫面正在互相融合與分離。
這是對於視覺的某種適應。
好一會兒,他又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剛才像是人從強光環境乍然轉化到黑暗環境,而這一次則像是人已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原本那些讓人暈眩的刺眼的景象已漸漸相與為一。
周邊萬物的景象已經順著他的眼睛送入他的腦海,得到了理性的編織。
他發覺自己正處於一片黑暗的地底。頂上垂下許多發白的草縷,這些草縷就是刺眼的白色物塊。洞穴的石壁上刻著奇怪的幾何。只是不知為何,他所見到的世界蔚然灰白,仿佛失去了一切可能的色彩。
他緩緩地轉移自己有限的目光,投向某個正在發出氣味的位置。
那裡正站著一個東西。
但這個東西並不是他想象中的人,而是一個、一個蠕蟲般的……軟體怪。
在這個軟體怪的身上,他看到了類似觸角的器官。
但意外的是,他的身體沒有任何驚恐或想要嘔吐的感覺——盡管它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個害怕無脊椎動物的人。
“我……在哪裡?”
不定型的動物埋在身上的觸角稍微動了動,信息素傳遞了它的想法。
“這裡是阿美西亞。”
李明都莫名理解過來這是家,是基地的意思。
接著,他一陣顫栗,又想要閉上眼睛,躲入黑暗的小小世界裡。但身前喚醒它的東西好像生氣了,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
不定型的身體開始分流,呈現出波浪般的褶皺,接著從褶皺裡現出兩條明顯的巨大觸角。這兩條觸角抓住了李明都。這東西堅定不移地說道:
“你得出去。”
李明都奮力地掙扎起來,他看到許多的觸角在它的身邊晃動,而古怪的包裹了它的粘液不太自然地向外流動了,露出一片平坦的像是水晶或者金屬般的凝固的固體。
他想起來他是人,他可能正被困在這裡面。
這種清醒過來的認知叫他驚恐萬分。
但他相比起眼前的怪物顯得孱弱而渺微,他根本無法與之抵抗,幾乎是立刻被不定型的軟體怪卷在了懷裡。
接著軟體怪開始在這黑白的世界裡向外爬行了。
無法取得成效的反抗,就像是孩子對父母賭氣的抗議,無非是在祈求對面的施舍。好一會兒,李明都停歇下來,心想自己得保存氣力,於是他便躺平不動,開始觀察外界的變化。
世界依舊是黑白色,看上去像是山洞或者地底的巢穴,這符合他一貫的在影視世界裡對怪物居所的想象。
但越走,泥土越少,頭頂或者腳下都變成了堅硬的岩石,岩石平整光滑得像是被削出的鏡子。
而再一會兒,跨過了某道小小的邊界線後,岩石消失了,土壤消失了,它們身前的通道變成了金屬,高規格的閃著銀色光芒的金屬。而它們的身後,則依舊是岩石中的小徑。
其他不定型的怪物也在這古怪的地方緩慢地爬行與蠕動。他苦澀地想道自己恐怕是入了這些怪物的老巢了。
而在這怪物的老巢裡,金屬所製的通道存在許多岔路。它可以聞到不同方向的岔路發著各自不同的氣味與芬芳。左邊像是荼蘼,右邊像是薄荷草。不定型怪物走的是永遠是薄荷草味道的路。
涼爽的薄荷味所通往的盡頭呈出一種光度極低的白色,接近透明。這種透明卻讓李明都本能不安,他又掙扎起來。
“你不要再動了,今天你非得見克裡希那大師不可!”
巨大的不定型將他牢牢捆在懷裡。他猜測自己即將要成為怪物們的餌食了,想象中的自己即將分裂毀滅,但現實中的他的身體卻沒有任何的反應,隻存在那沒有消逝的永恆之疲倦。
不定型怪物所要前往的方向越來越通透明亮,好似存在有太陽般的光火照亮了這昏暗世界的一切。原本金屬的通道也逐漸消逝了,大量類似於水晶與寶石的物質砌築了屬於牆壁與地板的一切,直形成一個純粹透明的迷宮。
這個迷宮絕非是人類平面的建築,它是層層疊疊的,是溝壑縱橫的,也是鱗次櫛比的。沿著階梯,它既有向上的路、也有向下的路,它像是蟻穴,像是蜂巢,它有無數的通道從外圍一圈圈的環狀大溝連向這一中央的迷宮,它也有無數的出口任由眾多的不定型類的出入。
明明透明,但李明都看不到這個迷宮的盡頭,仿佛自己正在通過井口凝望永恆廣袤的天空。
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屬於不定型類的王國。成千上萬茫茫多的不定型正沿著透明的牆壁發生移動。他們的身體所留下的粘液擦亮了原本理應看不見的地板。
鋪天蓋地清涼的薄荷味從那裡直傳到他的鼻孔中,叫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嘁。
而拖著他在走的巨大不定型類,已經深入了迷宮的中央,在的迷宮裡,它輕聲地與其他的不定型交換了意見。
一個正在咀嚼金屬的不定型說:
“克利希那大師,正在等待背節者的回心轉意。”
初見的不定型則回應道:
“我知道。”
它們繼續向前,很快來到一片十幾條透明廊道凝結的核心點。那裡,一個遠比李明都所見到的全部的不定型類都要龐大的怪物正在吞吐與呼吸。李明都感到頭皮發麻,他確信薄荷味道的空氣就是從這個不定型類的體內被釋放出來的。
它同樣沒有眼睛,而只有觸角。
那東西說:
“你回心轉意了嗎?”
誰?
他不能理解這句話。最近的這裡除了可憐的被怪物們抓住的他,兩個可怖的一大一小的流體粘液怪物,還有誰呢?
但好一會兒,他的理解能力糊塗起來。這並不來源於他們的交流,而來源於他自己的觀察。
他發現他的視覺實在不太對勁。
通常來說,人的眼睛視角不過是前方一百二十四度……注意力的視角則不過前方十五度左右,再怎麽放大,再怎麽努力地擴張,也絕對看不到一百八十度的世界。
但他好像可以同時看到自己剛剛被拖過的來處——也就是他的背後,還有自己正在面對的前方——
這意味著什麽呢?
他並沒有很認真地思索其中的含義,隻愣愣地開始收束自己的目光,往著自己的所在觀察而去,就像人低下腦袋去看自己的身體與手腳一樣。
他看到了一隻與這迷宮裡所居住著的千萬的異類同為一類的不定型。
那龐碩的巨物繼續問道:
“你知錯了嗎?”
現在,它終於知道這是在問它了。
隨著意識而來的人的記憶,與存放在思考中樞類海馬體器官中的不定型殘存的記憶混在一起,仿佛做了一場千秋的大夢。
無法理解現狀的李明都只能選擇順從,他戰栗地說道::
“我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