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陽節過後的第二天夜裡,秋陰乘著自動汽車行駛在前往樓蘭的公路上。公路的兩旁是和石頭一樣堅硬的荒地。零星的斷牆,未被填平的彈坑,還有一片片玻璃的、混凝土塊或鋼結構的碎礫都在朦朦朧的夜光中後退。
碎礫的邊上生著亂蓬蓬的野草,在曠野一條蜿蜒的極淺的河道旁長著一顆高大的樹木,天上沒有雲,也沒有星星,只在遠離天帆光暈的地方才稀疏地點綴著幾顆小小的光點,樹的枝丫便一直觸及到那高不可攀的深藍色的夜幕。
下弦月掛在西邊群山的邊上。而在東方沒有任何一顆星點的空中,則亮著一輪像極了月亮的光暈,清淺地照耀著地上的人間。
那是人類在太空中設立的光帆,也是遺民們願意生活在地下基地的諸多理由之一。
在離開前,秋陰曾問張麗水:
“基地已經解禁了嗎?你們是怎麽得到允許在這裡居住的?基地後來都發生了些什麽?”
地上冬醒人的部落只剩下老人和零星一些中年人。代人們的城鎮裡,則看不到人,看到的只有用可以共享的身體和機器進行行動的代人。
她在基地裡看到的是一個像是過去的社會,一個由兒童、年輕人與老人組成的原始的結構。
“基地不一直有在樓蘭的家屬院嗎?好像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或許要比那更早一點。具體是什麽時候我已經忘記了。”比她生得晚卻比她很年長的麗水溫和地說道,“隻記得是在虞國建立了第一個小型的月球居人太空站那年,差不多稍後一點,基地裡的重要項目被搬運一空,有一個東西我印象格外深刻,是鋯石,好一塊震撼巨大的像是結了冰的海面一樣石頭呀,它是在地下乘著地鐵走的。”
老人笑了起來,彎彎的眼睛看上去分外甜蜜:
“當時我住在城市裡,還不知道鋯石的存在,只聽到地下轟隆隆聲音感到害怕又困惑,追問我的爸爸,爸爸也不能回答我的問題,我很傷心,無所不能的父親原來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後來我才曉得轟隆隆的聲音原來是地鐵在搬運地下的物資。而那塊鋯石的研究也登進了《開物》裡。還有,還有,你負責的那個項目……”
秋陰屏住了呼吸。
“姑娘,我記得是在更早以前,還要早的時候,人們說有些東西被送到了太空中。”
她講,但已回憶不起來詳情了。
出於保密條例,秋陰保持了沉默。但她知道麗水說得沒錯。不管之前如何,現在的歷書確實被保管在土星的邊緣。
“基地有很長時間就這樣空有其表。後來有一場……大家叫做代理人戰爭的事情,波及了邊境,樓蘭市成為危險區域,家屬院和樓蘭市的普通居民連夜被叫起來緊急疏散,當時我才知道原來樓蘭的地鐵可以直接通往基地,很多人,還有我就這樣在地鐵被送來這個遠離城市、藏在荒野地下的基地。我們在這裡避難,一避就是兩年。基地從這時起,也徹底解除了原本的責任。”
說完,她頓了一下,懷念似的講道:
“那時候的我們也沒有想到幾十年後的我們會把這裡當作家。”
“人的性命是高於一切保密條例的……”
秋陰喃喃地想起了一些曾經她學習過的預案。
“在緊急情況下,基地和其他防空洞一樣,都可以用於群眾避險。所以……所以之後你們就呆在這裡了嗎?”
“倒也不是。”麗水繼續說道,
“中途也幾經波折,有一次調度,大半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人也在預定計劃中要撤離。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兩年吧,姑娘,我又回到了這裡,看到這裡還有幾個人存在著,我就加入了他們。” 關於波折,麗水並不想細說。隨後,她就談起了她的日常生活,談起她的孫子,談起她喜歡的幾十年前就已經斷絕的地方戲劇,也談起了天上那輪驚擾了動物生物鍾的光斑,還有抱怨那無處不在的飛舞的代人們。
唐正在這裡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居委工作者,禮貌地說秋陰可以在這裡多呆幾天。借宿一晚過後的秋陰搖了搖頭,拒絕了他的邀請。
“我現在和另一個冬醒人住在一起,約好在二十二號到家,得走啦。”
唐正立在那兒,像是失神了,他的妻子挽著他的肩膀,他看著秋陰的時候總是一種懷念似的表情,總讓秋陰覺得這人沒有在看她,倒像是在追憶她的母親。這種猜想讓她感到不愉快。她聽到他說:
“替我向你的丈夫問好,你們願意的話,以後也可以搬到這裡來住。不過我想你們住的條件很好,應該是不需要來我們這裡。”
秋陰連忙搖了搖頭,向他們解釋道:
“不是你們想的關系,我們沒什麽,就只是……將就著在一塊兒互相幫助的人。我在這裡是個沒爹沒媽也沒親人的,他也是,但生活總得互相照應一下,不然生病去醫院都是一個人開車一個人掛號就診,那不是太難過了嗎?”
麗水露出了笑容。
唐正沒有說話,倒是她的妻子困惑地低聲道:
“那不就是家庭的意思嗎?”
秋陰連連搖頭,等她逃也似的乘著車來到地上時,乾淨的臉頰已像蘋果般通紅。風沙寂寞地吹在歐亞大陸中心的荒蕪的土地上。自動車沿著小路開到國道,然後就在公路上飛馳,接近了樓蘭。她不安的心才隨之平靜下來,久久凝視著在光暈的底下,地平線邊緣孤懸的像是傘一樣的天線,還有天線底下逐漸茂密的林帶。
兩個鍾頭後,自動車開進了樓蘭的地下車站。太空電梯的上下站點是沒有座位的。地上地下的車站則要分情況。為很少一部人服務的班車是有座位的。班車在每天的固定時間發車。
剩下的運輸車則依然是沒有座位的。秋陰不需要卡班車的點,自動車可以被固定在運輸列車上,她坐在自動車裡就好。
列車發走在地下黑暗的軌道上,周圍靜謐得像是海上的孤舟,連一頁廣告也沒有。網絡上的廣告才是有意義的,現實裡的廣告已經沒有意義。
約是一小時後,列車躍出上行的通道,來到地面,迎向了東方燦爛的朝陽。陽光晃得秋陰抬手遮擋,又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一個念頭落到了她的腦海裡:
“以後會怎麽樣……我又該怎麽樣呢?現在的生活會繼續持續下去嗎?”
這是數個月後,她再度不住地開始思考起關於未來的事情。
二十二號的傍晚,她準時回到了姬水縣。這時,李明都在院子裡一小片圍起來的黑泥土上折前段日子種下的細蔥。
夕陽西下,男人直起身子,看向門口從車上走下來的女人。秋陰低著面龐,裙擺在晚風中向空飄揚,露著一副像是在思考中的少女的憂鬱的神情來。
“你回來啦?”
“嗯,回來了……”
李明都搖頭晃腦地說:
“洗過澡沒有?列車上也沒廁所的,自動車的廁所你洗過沒?感覺你都發臭了,別靠近我的餡兒啊!”
秋陰臉蛋一紅,惱怒地把包摔到擺在院子裡的藤椅上,大聲說道:
“在車站的招待間洗過啦。”
她走進門內,才看到李明都在餐桌上擺了一個大臉盆,臉盆裡是被拌得極均勻的肉餡,和香菇、小蔥拌在一起,已經加過鹽、料酒與香油,聞之芬芳。
她驚喜地問道:
“在做什麽餡兒?包子、餛飩、餃子?”
“對,是餃子。還有個十多天就立冬了,是該吃餃子的時候了。我在做夠兩人吃幾天的份兒。”
秋陰大眼睛一轉:
“你對節氣倒記得清楚。”
“以前是記不住的,不過不知什麽時候起,就突然了解到二十四節氣的重大的意義了。雖然現在確實是沒用了,但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古人的智慧。有些智慧我是不認的,那是受到時代限制的錯誤認知,但節氣可一定是要認的。”
李明都慢悠慢悠地戴上手套,拿起餃子皮兒,沾起了從小河裡提起的清水。
樓梯一陣響動,秋陰已經把行禮拉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後就跑進了浴室。浴室接了來自小河的水,排水則是排到了小鎮的汙水道裡。隻一會兒,嘩啦嘩啦的水聲就像銀河一樣伴隨著女孩子的笑聲向著樓下傾瀉了下來。
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隔了一層,不用大聲講話也能聽得很清楚。
她笑道:
“好啦,我懂了,你是想說這是你和你的部落的智慧,對不對?”
“那說不定是呢,我可是很相信我的部落的。不少好孩子比我聰明勇敢多了,就是沒現代的教育的條件,不然裡面一定會出現了不起的大科學家,大工程師!預言裡雖然講我的部落好像遭到了戰亂,但他們和別的部落的人又聯合了起來……”
李明都絮絮叨叨地回憶起巫鹹臨終前的預言和講起他對預言的看法。
秋陰也認真地在聽,不時說上幾句。她知道天下之大,能聽他分享經歷的也就只有她一個人了。
天將立冬,但姬水縣這緯度經度的地方仍不很冷。
擦幹了身子,稍微吹了吹頭髮,她就穿著一條淺藍淺藍的連衣裙奔到樓下來。晚風徐徐吹來,披在肩上的發絲,像是垂在雪白的大理石上的瀑布。
她剛剛坐到椅子上,已聽到餃子下鍋在水中撲騰的聲音,水沸騰的聲音從隔壁的廚房傳到了客廳裡。蓋上鍋蓋,不一會兒,就冒出了點熱氣來,李明都在加冷水。
椅子是老椅子,椅腳是不平整的,秋陰也是個好玩的,輕盈的身子和椅子一起左右歡快地搖擺。她說:
“可是我不喜歡吃香菇餃子誒。”
“你條件倒是很多,你喜歡吃什麽呀?”
“薺菜……或者韭菜!”
“你要吃什麽你可以自己包。”
李明都不客氣地說。
秋陰笑道:
“好啊,還有剩的肉餡嗎?我自己來,先等我洗個手……”
兩個人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裝滿了一袋子又一袋子。廚房裡的蒸汽像白霧似的縹緲上升,秋陰跳起來,分成兩碗就端上了桌。
吃上第一口餃子時已是黃昏,西面的原野上燃起一片血色的晚霞。火燒似的暮色透過玻璃灑在人的身上,院子裡一顆大樹枝葉繁茂的陰影便倒映在了人的背上。
機器在半空中飛舞,野蜂般跳躍躁動的聲音傳進內室。
秋陰吃完七八個後,就放下筷子,喝了口水,又問:
“這段時間,你身體還好嗎?組織有和你聯系嗎?”
悶吃中的李明都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在咀嚼中發出嘟囔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沒有。”
“沒有嗎?”秋陰皺起了眉頭,她已經是邊緣人,並不確切地知曉組織的動向,“據我所知,應該對機器的實驗差不多就該發生在這段時間了……如果他們沒有進行實驗, 那或許是發生了一些糟糕的事情。”
李明都也喝了口水,他這時才不急不緩地講道:
“有過一次聯系,確實是關於機器的。他們嘗試解開機器,好把機器所有的結構搞懂。”
秋陰蹙眉,急問道:
“你沒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吧……腦袋有暈眩或疼痛嗎?”
李明都笑著擺了擺手:
“沒什麽,一切都很正常,沒什麽特別的情況。”
他平靜地說道。
“這就好。”
秋陰放松了下來,但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麽,沉甸甸地重新包起餃子,清完剩下的肉餡。
李明都哼著古老的旋律,在太陽落下山頭的時候,打開了客廳的燈。重陽節前的實驗,他確實不知道天上發生了什麽,只知道短暫交流過後,太空站的方向陷入了一片寂靜,小聲地呼喚了幾句,天空也沒有給予任何回復。
一個小時後,太空站先是對他進行了反覆的詢問。兩個小時後,醫生又親自用代身前往在姬水縣給他做出了診斷。診斷結果一切正常。他們說只是為了檢查機器身體被照射後人體的應激反應,而先前的靜默也只是實驗中對於通訊頻道的管制。
李明都欣然地接受了他們的解釋,沒有當面提出任何的異議。
他想他遲早會知道發生了什麽的。
短暫時間中,天迅速地黑了。明亮的燈光照耀在兩個人的頭髮上。發絲遮擋了燈光,陰影便遮擋了人們的面龐。
在漫長的夜晚裡,人們變得謹慎且沉默。